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類比法與歷史、民族事實探索

我在大學及碩士階段的學術訓練,都是在歷史專業系所中獲得。因此可以說,我是具有“學院式的”(或科班的)學術知識背景之歷史學者。以我過去所受的史學訓練來說,確實,我們(歷史學者)并不認為由一篇史料中推論“過去曾發生的事實”是一件簡單的事。除了對史料的內外考據與孤證不立等治史原則外,近代以來學者還引用自然與社會科學,以二重證據或多重證據來探索歷史事實?;旧?,這種在1940年代以后逐漸成熟而流行于中國與東亞世界的史學,是將歷史文獻視為“過去之客觀事實”的承載物,因此一篇歷史文獻的價值便在于它敘述了多少“真實的過去”。考古資料被視為比文獻史料更客觀、更值得信賴的“過去”遺存,它們客觀反映過去的人類行為與其社會結構。

若這些文獻與考古資料尚不足以完全呈現“過去”,學者們則認為人類社會、文化有其基本結構與演化模式,我們可以用民族學、人類學對近代“原始民族”之調查與研究所得知識(如圖騰制、母系社會等等),或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等社會科學之概念(如族群、社群、涵化、能動性)與理論(如功能主義、結構主義),來考察類似的古代社會與文化現象。如此強調史學與社會科學結合的研究,使得我們的歷史知識在20世紀后半葉有豐厚的成長累積。1980年代以來,華文世界歷史學者也借著史學與社會科學的結合,將研究觸角伸向思想史、社會史、經濟史、婦女史、科學史、醫療史等方面;除了傳統文獻外,其所開發應用的史料,也普遍及于口述歷史、圖像以及各種檔案與統計資料。然而,除了習自西方史學界的新研究主題與新材料外,大多數歷史學者探索“史實”的方法仍然承襲20世紀上半葉發展而來的史學。

那么,近代以來累積的歷史知識與史學究竟有何問題?以中國史學的例子來說,我認為關鍵問題之一是結合各種史料、各種學科以歸納、發掘事實的“類比法”(analogy)。類比法的邏輯,簡單地說,是以事物的相似與相異性判斷,來建立各種現象間之邏輯關系,或以此印證或補充我們對一些現象的認知。譬如,語言學者以詞匯、語法之相似與相異,建立語系、語言、語支等一層層有親疏之別的語言體系??脊艑W者則通過器物形態(morphology)與層位學(stratigraphy),依各類型考古資料間的相似與相異,建立起有其特色與時空共性的各種考古文化、類型。在結合考古學的歷史研究上,學者更以考古資料與歷史文獻資料所重建的“過去”之間的相符與相異,來肯定、否定或更進一步了解歷史事實。人類學者亦然;以學者所見各人群社會文化現象之同與異,學者分別將它們納入“親屬關系”“宗教”等范疇,并進一步將之歸為“父系社會”“泛靈信仰”等社會文化類別之中。

雖然,我們無法否認,類比法是人類知識產生的重要法則;我們許多知識的產生,無論在過去、現在或未來,都依賴類比法。然而在尋找、判斷各種事物間的“相似性”或“相關性”的知識理性活動中,我們常陷于自身所處之社會文化迷障里。也就是說,我們的知識理性深受社會文化影響,特別是受到與自身各種“身份認同”有關之社會文化影響。在這樣的知識理性活動中,我們定義、尋找何者是“相似的”“相關的”與“合理的”,以此建構一個我們所熟悉的知識體系。這樣的知識體系,合理化我們各層次的社會認同——讓核心成為核心,邊緣永居于邊緣。同時在此理性活動過程中,以及在此過程所涉及的知識霸權中,我們忽略身邊一些不尋常的、特異的現象。

我舉一個例子來說明。1930~1940年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我任職至今30年的研究機構)的民族學者們,多次前往中國西南與南方邊疆,從事民族學的民族語言、體質與文化調查。他們在這些邊疆地區搜集了大量的“民族文物”,其中,經濟生產工具幾乎全為獵刀、山羊網、弓箭、陷阱等“漁獵工具”。我們知道,至少在近百年來,在中國西南與南方邊疆地區,無論是自稱漢人或被視為蠻夷的人群,其主要生計都賴農業生產。然而,通過“國族歷史”將一些邊疆人群變成國族同胞后,整個20世紀上半葉中國邊疆民族調查之主要目的便在于尋找與漢文化“不同的”人群文化,以識別各個少數民族的存在及其與鄰近民族間的文化邊界,以及調查這些國族內之邊疆同胞的落后情況。在當時流行的進化論觀念下,由漁獵、游牧進而從事農耕,此人類經濟演化進程已成為常識。在這樣的時代與學術知識背景下,早期民族學者自然傾向于搜集邊民的漁獵工具。這些少數民族或原住民“文物”,經過歸類、排比(又一次的類比活動),被陳列在各國的民族博物館中,因此也強化觀看者心目中這些文物主人之落后民族(或落后的邊疆同胞)形象,以及更證實人類由漁獵而農耕的文明進程。

與此相似的例子,也發生在當時的歷史學研究上。當民族學者努力進行邊疆民族考察的時候,許多歷史學者也積極從歷史文獻中找尋中華民族多元融合之跡。同樣的,他們從古史記載中的人名、族稱、祖先源流、神話傳說中尋找一些相似、相關的因素,或又佐之以民族學之圖騰說(如分別以蛇、龜、鳳鳥等為圖騰的部族),建構起上古幾個部族集團相爭、融合而終成為華夏的中國民族史藍圖。無論是“夷夏東西說”(傅斯年),或是中國古代部族三集團說(徐旭生、孫作云)、四集團說(孫作云),傅斯年,《夷夏東西說》,載《慶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論文集》史語所集刊外編,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35;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上海:中國文化服務社,1943年初版;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孫作云,《后羿傳說叢考——夏初蛇、鳥、豬、鱉四族之斗爭》,載《中國學報》1944年1卷3-5期。都是歷史學者在當時學術典范與國族認同下,主觀地選擇他們認為相似、相關的歷史材料、元素,同時忽略或刻意排除不合于此的“異例”,如此選擇性建構起來的“歷史”。

在前面我已提及,近代許多人文與社會科學學者都對人類理性感到懷疑,對知識如何產生及其真實性更保守謹慎;為何研究“過去”的歷史學者卻普遍缺乏這樣對其專業知識的懷疑與謹慎?一個簡單的理由是:我們生活在歷史知識構成的社會現實之中(歷史學者亦如此),社會現實塑造我們對“歷史”的想象與建構(此為史學專業的一部分)。因此,當現實成為一種為社會權力支持的正統、典范,與之相應和的“歷史”也成為典范知識。

主站蜘蛛池模板: 杭州市| 乳山市| 开封县| 鹿邑县| 九寨沟县| 安新县| 舟山市| 招远市| 南川市| 白玉县| 曲麻莱县| 甘泉县| 华宁县| 洛川县| 蓬溪县| 石楼县| 北票市| 资讯 | 栖霞市| 富裕县| 博兴县| 桐乡市| 香河县| 麟游县| 揭阳市| 平顶山市| 荥阳市| 南投县| 长丰县| 息烽县| 漾濞| 弥勒县| 曲阜市| 濮阳县| 社会| 龙岩市| 芦山县| 昌都县| 扬中市| 内乡县| 昭通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