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用翠竹屏風隔起的小空間外還有一處角落，花無意從進門前就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氣息。加上空氣中除了那佳楠香，還混了一點點桐油和松香的味道，那是琴師們用來養護琴弦制作養弦膏的材料。

”果然藏了什么寶貝都瞞不過花公子的慧眼。”

孫思禮哈哈一笑，隨即拍了拍掌。

掌落弦起，屏風后的弦音竟讓花無意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此曲枯澀凝絕，隱有高山流水之意，非尋常琴師可以演奏。

“我聽聞花無意盜遍天下至寶，無論是魔教圣殿還是大內禁宮。盜寶前必雕花留信預先告知好了時間，從無失手。只有一次，晚了半杯水的時間。”

孫思禮和著弦音娓娓說道。

“說來慚愧，那日在清河王府的屋檐上聽琴，略微失神了會兒。”

被對方說道自己的糗事花無意也只是云淡風輕的笑笑。琴意的絕頂便是枯境，如同佛家坐化，黃冠求道。冥冥間一線頓悟，從此便可堪破道中真意。

可誰又能想到，這能留下驚世大盜的一曲，竟是一個聾女彈出來的！

“國手穆向晚，三歲習琴十歲大成，及笄后一身琴技再無敵手。她一生癡迷琴曲，高超的琴技卻成了她最痛苦的事。”

弦音婉婉，孫思禮漫不經心的說著琴師的故事。

“她痛苦自己的琴曲已成定式，每本琴譜雖都可演奏的出神入化，但仍不是她所追求的模樣。”

花無意接口道。

“不錯，大音希聲。沒有人想到，最后她為了奏出心中理想的曲子居然刺破自己的雙耳，親手弄聾了自己。”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傳聞有名的畫師為了畫出一匹真正的駿馬而刺瞎自己的雙目，她刺聾自己的雙耳亦是為了自己心目中真正的琴曲。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雩濃，你覺得穆姑娘的琴技與你相比如何？”

孫思禮不再唏噓感嘆，轉而問向身邊一直安安靜靜的美姬。

“米粒之珠豈敢與皓月爭輝，奴家不過胡亂撥弦之功怎好與穆姑娘相提并論。”

雩濃回的謙遜，在當朝第一國手面前自然誰都要謙遜。

只是她的謙遜很奇怪，就像花無意在瀏覽天宮時明明并不在意卻反而自稱貧賤之人的那種謙遜。

“哦？那如果讓你和穆姑娘合奏一曲，你可愿意？”

孫思禮隨手拈杯小酌了一口杯中的美酒。

“奴家一直視穆姑娘如前輩偶像，早有和弦之心。只是穆姑娘清高，不愿與奴家這薄賤之人共曲罷了。”

“還有這事？”

孫思禮的平眉一挑。

“穆姑娘向來清高，平日從不輕易為旁人撫琴。那日只因是清河郡府的知己出嫁她才撫琴助興，在下正好奇她為什么肯來這天宮撥弦呢。”

花無意也提起了杯盞，他已經看明白了。從自己步入這天宮起孫思禮便在不斷的試探他。

底樓的財富沒使他動容，掌握生殺大權亦沒見他變色，那他便想試最后一樣東西了。

“也沒什么特別的手段，活在這世上，誰能不惹一身塵埃。她總有親有故，就算非親非故，一個聾女也需有人照顧。只要她并非孑然一身，我就有辦法讓她在這撫琴。”

孫思禮咧開嘴微微一笑，不見得意也無炫耀。像是說一件再平淡無比的事情，就比如你路過早點攤時發現自己的錢買一個饅頭綽綽有余，那便再來個包子唄的感覺。

很好，這才有點江湖四害的樣子。果然不是什么人畜無害之輩啊。

花無意心中正想著，那邊穆向晚一曲已畢。雖然弦止，可仍余音繞梁般久久不能平息。

隨后，他們便聽到一聲琴裂弦斷的巨響，隨之而來還有聾女扭曲模糊的聲音。

“孫思禮！答應好的一曲已畢，記著你的約定！”

孫思禮沒有回答，反正對方也聽不見。他依舊只是在細細端看著花無意的神情。

“呵，我穆向晚一生清清白白，不曾想竟會淪落到為四害撫琴，真是造化弄人。”

屏后之人低頭感嘆了一番后，屏上的清瘦的影子竟一下疏遠而去！

接著隨之而來的，便是窗破風嘯的嗚咽聲。

“老爺，穆小姐跳樓了。”

聞聲趕來的蘇泊查看了一眼情況后，抱著一把殘破的古琴走了進來。

那是一把養護的極好的琴。雖然用了多年，可琴上的木紋竟沒有一絲磨損，仍然光可鑒人，足以看出琴主對它的關心愛護。

如今它卻被毅然決然的砸斷，碎裂的木茬與斷弦如同折斷的人骨與筋肉，沒由來的透著一股森然然的悲涼。就連方才癱軟在地上的丹雪，如今望著這把斷琴也不免有了絲兔死狐悲的感覺。

破窗外的風聲幽幽，如同鬼哭，刮的屋內的燭火一陣明滅。誰都沒有想到，一代國手居然如此剛烈，不惜自盡也要護得名節周全。

孫思禮奇異的看了一眼仍在舉杯自酌的花無意，明明這里剛剛跳下去一個人，可他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早聞盜中圣手花無意的輕功舉世無雙，方才若出手定能救下穆姑娘。為何……”

“為何要救她。”

“對，為何要救她？”

孫思禮下意識的順著花無意的話重復了一遍，隨意意識到了不對立馬改口道:

“不對，是為何不救她？”

對方的語氣實在是天經地義，讓人不容置疑，不經意間便順著他的說辭說了。

“在下與穆姑娘非親非故，為什么要救。”

杯中桃酒已盡，花無意垂眸提壺，又為自己斟滿了一杯。舉手投足間依舊風輕云淡，仿佛剛剛在這跳下去的不是一個大活人，而是誰一不小心把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件拋了出去。

“我聽聞花公子為聽曲而遲了半杯水的功夫，失信于雕花之約。竟還以為又是一段風流佳話呢，真是可惜！”

孫思禮像是真得可惜一般懊悔的搖了搖頭。

“在下確實喜歡穆姑娘的琴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這一跳，怕是江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留下在下的琴師了。”

“既然花公子如此惜才，那為什么又？”

“在下平生最討厭的便是輕生之人。”

花無意舉起了杯子遙敬孫思禮，后者在短暫的錯愕之后也舉起了杯子。

“螻蟻尚且偷生，人活一世又是何等不易。她若活著，世上或許還能多出許多美妙動聽的曲子。”

花無意也不等孫思禮落杯，自個便一氣飲盡，無謂的淺笑道:

“可她選擇去死，死了便什么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