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歐,凜冽的世界盡頭
- 馬蜂窩出品 王家敏主編
- 21144字
- 2019-01-24 14:31:24
極北美學
凜冽自然與社會生活的輝映

雷克雅未克的哈爾格林姆斯教堂 蔣可揚/攝
憂郁與光明,在北歐碰撞得淋漓盡致。
在這片傳奇的北境,有著極寒的磨礪、倔強的生長與隱含的孤獨,給予人反思的空間與理性之光。數百年里,北歐人從他們生活的土地中獲取靈感,創作出帶有顯著北歐印記的繪畫、文學、電影與建筑作品。作品中,極北的嚴寒,冷峻的地貌,海岸邊的晝夜輪回給了這片土地永恒的悲觀底色和求索精神。
北大西洋暖流為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帶來了廣闊的森林,這是大自然慈悲的另一面。北歐人在每年3月期待第一棵綠草從地面鉆出,5月跳進解凍的湖水中翻騰,6月于仲夏節盡情狂歡。這里的居民從不掩藏自己對自然的依賴與熱愛:“希望一年有幾個月住在海邊,這樣我的心靈會得到凈化。”
畫布上的峽灣、森林與罌粟花
北歐百年畫作中的自然風光

《巨魔峰》,佩德·博克,1845年

許艷梅
北歐愛好者,從事藝術行業,協助舉辦過NOTCH(北歐+中國)藝術節、上海雙年展、上海設計展、上海當代藝術展等。在過去三年游歷了30多個國家,斷斷續續地在北歐生活過一年多。
北歐壯美的冰川峽谷、純澈的森林湖泊,投射在北歐人的日常生活和藝術形式中。
2016年的圣誕節前夕,我在挪威蓋朗厄爾峽灣(Gr?tfjord)的游船上,目睹群山積雪,海水沖打懸崖,再匯入內陸變為溫柔的水流。幸運的是,我們還遇見了幾年來離岸最近、最龐大的鯨群,而且是非常罕見的虎鯨,又名殺人鯨(Killer Whale)。帶領我們追鯨的一對蘇格蘭老夫妻難掩興奮之情,不斷歡呼著,揮舞著手臂指著鯨魚多的方向。當一頭鯨魚躍出水面噴水時,就會博得眾人的尖叫及掌聲,它們仿佛是天生的演員。因為是極夜,我們只能在微光下觀看鯨魚獵食小魚,成群的海鳥在空中盤旋,試圖從鯨魚的牙縫里撿漏。
回想當時所見,驚覺陌生,因為它離我們日復一日的平常生活有些遙遠。我在北歐斷斷續續地生活了一年多,其間游歷諸國,深感北歐生活中的一切都離不開當地特有的地理環境和氣候——峽灣、極光、反差極大的日照強度。這些奇幻場景,不僅觸動了短暫停留的旅人,更在數百年間塑造了北歐人,他們將北境的泠冽與溫情,悉數映照在日常生活和藝術形式中。
來自冷峻地貌的凝視
北歐的海岸,越往北越是一派清冷,如果你追逐陽光、沙灘、比基尼,那你一定會對這里失望。北歐人對20多攝氏度的“盛夏”就非常滿意了。我體驗過一場瑟瑟發抖的日光浴,只有孩子們興奮地往海浪里沖。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偏偏有著綿長曲折的海岸線,沿岸的峽灣、海島倒是成了數代北歐藝術家們創作的題材。無論是早期繪畫還是后來的表現主義,他們或多或少借著冷峻風光表達內心所求。
我想提到一度被忽視的佩德·博克(Peder Balke),他是最早一批描繪挪威中北部海岸風景的北歐畫家。博克二十出頭時,開始了一場兩千多公里的旅行,從此就以旅行的姿態展開創作,足跡遍布挪威的泰勒馬克(Telemark)、卑爾根(Bergen)、侯林達(Hallingdal)、賓達爾(Bindal)等地,沿途目睹不同尋常的自然景觀后,他說:
“豐富的自然之美灌進了我的眼睛及心靈。”
冷峻的色調、堅毅果斷的筆觸,博克的畫帶有顯著的北歐印記——現代社會的人很難想象,極寒氣候與陡峭地貌在當時帶給人類的磨礪有多么深刻。
我從博克的畫里看到了100多年前挪威沿海的獨特風景,廣闊的暮色與潮汐,明光乍現的燈塔與帆船。創作于1860年的《海岸》(Seascape),畫的是挪威中北部賓達爾的海岸與帆船,這里最有名的是制船業,人們還會在6月的最后一個周末舉行劃船比賽。他的另一幅畫《巨魔峰》(The Mountain Range Trolltindene)中,沉靜的海水和云層之間,有一座魔幻般的巨山。這座山位于蓋朗厄爾峽灣,其中一側被稱作“巨魔墻”,是歐洲最高的垂直巖石,垂直高度1,100米,如今很多冒險者慕名前往,從峰頂跳傘滑翔。

《海岸》,佩德·博克,1860年
挪威海岸風光中最著名的就是峽灣了。挪威語中,Fjord的意思就是深入內陸的海灣,這些山與海交錯的地貌,是來自第四紀冰川期冰川運動的饋贈。從挪威南部的奧斯陸峽灣到北部的瓦倫格峽灣,它們延綿不絕給人以廣闊的視覺沖擊。當你乘坐峽灣游船,目睹水面平靜,山峰積雪,不經意間還能在峽灣中遇見北極光,那時難免產生“此地僅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遺世獨立感吧。
挪威人以擁有峽灣為榮,還讓它做了一次藝術浪潮的主角。挪威曾被丹麥王國統治了近400年,又在1814年歸屬于瑞典王國。為爭取獨立,挪威于1840年開始了“浪漫民族主義”(Romantic Nationalism)的浪潮,主張“各民族有自決建國之權”。當時的藝術、文學及流行文化都在傳播挪威特有的自然之美,以此來加強挪威人的國家認同感。
這種自豪感可以在漢斯·古德(Hans Gude)的畫中看到,他創作的《在哈當厄爾峽中的婚禮游行》(Bridal Procession on the Hardangerfjord),場景一片欣喜、祥和。畫作取景于哈當厄爾峽灣,位于霍達蘭(Hordaland),峽灣中的“惡魔之舌”(Trolltunga),如今被稱作挪威三大奇石之一,驚險而壯觀,是峽灣徒步的著名地標。另外兩處奇石是位于呂瑟峽灣的布道巖(Preikestolen) 和位于謝拉格山的奇跡巖(Kjeragbolten)。

《在哈當厄爾峽中的婚禮游行》,漢斯·古德,1848年

《平頂山》,基亞瓦爾,1944年

《皮耶利斯湖的秋色》,艾羅·耶內費爾特,1899年
北歐的冷峻不止于此,你還可以繼續往北,前往冰島。作為美劇《權力的游戲》的取景地之一,冰島地貌豐富,苔原廣布,充滿了奇幻的魔力。百年前苦寒的居住地,如今吸引著無數獵奇的游客前往,拉基火山、黑沙灘、藍湖、瓦特那冰川、施托克間歇泉……冰島的東部山海對比強烈,色彩層次豐富,受到許多當地藝術家的推崇。
基亞瓦爾(Jóhannes Sveinsson Kjarval)是冰島重要的畫家之一,你可以在雷克雅未克藝術博物館中找到他的畫作。雖然在冰島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拍到好看的照片,但在表現主義及立體主義盛行的時代,基亞瓦爾用奇幻的線條及顏色,描繪了更為驚艷的熔巖、冰河與火山。他喜歡為一些在神話故事中出現過的景色作畫,《平頂山》(Lómagnúpur Mountain)繪于1944年,這座山位于斯凱烏阿拉桑杜爾(Skeiearársandur)冰河上,山頂幾乎水平,是冰島的自然奇跡,關于它的神話流傳已久。冰島詩人喬恩·赫爾加森(Jón Helgason)寫有詩句:
“神山上站立著守護南部的巨人,用低沉憂郁的聲音召喚著你我?!?/p>
(The giant stands iron staff in hand by Lómagnúpur mountain. He calls to me and calls to you in a deep and sombre voice.)

《死路》,卡琳·瑪瑪·安德森,2010年
森林是生命的寓所
北歐的冷峻地貌有著威懾人類涉足的氣勢,森林和湖泊又展現了溫情的一面——蔥郁的樹木、碧藍的湖泊,長滿繁花的草地是北歐夏秋典型的日常景色,這些景色對我而言更為熟悉與親切。毫不夸張地說,在我居住的地方,每一片森林中都能找到湖泊。我們在樹下采完漿果,再跳到湖里游泳,看著太陽在地平線上遲遲不肯落下,散發著多一點兒、再多一點兒的暖意,我想,這就是極北土地上最大的慈悲吧。
芬蘭的森林覆蓋率非常高,森林與城市交錯著,據說平均下來每個芬蘭人能擁有20棵樹!如果逛城市公園不盡興,你還可以前往大大小小的國家公園。芬蘭中部的科里(Koli)擁有知名的國家級風景區,藍色的皮耶利斯湖非常著名,四周云杉層疊,遠處是烏科-科里山峰。1899年,芬蘭畫家艾羅·耶內費爾特(Eero J?rnefelt)據此創作了名畫 《皮耶利斯湖的秋色》 (Syysmaisema Pielisj?rvelt?),此畫還曾出現在芬蘭郵票上——仔細想來,它不僅展現了芬蘭典型的自然風光,畫中平靜柔和的色調與節奏,也恰好契合了芬蘭人謙和內斂的個性。
在北歐當代藝術中,自然元素也沒有缺席。卡琳·瑪瑪·安德森(Karin Mamma Andersson)是屈指可數的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北歐當代畫家。她1962年出生于瑞典北部的海港城鎮呂勒奧(Lule?),這里靠近北極圈,被連綿的森林包裹,有著魔幻又殘酷的極晝與極夜。
安德森的家中沒有其他人從事藝術,但她自小就喜歡畫畫。最開始她畫了很多自然景象,據她自己說,這僅僅因為那是她每天所見。她最著名的一些作品如《死路》(Deadend)、《她》(She)、《星期一,星期一》(Monday,Monday)等,描繪了瑞典北部典型的自然景象——路上積著厚厚的白雪,一排排松樹靜立在延伸的路兩旁,畫中明朗流暢的線條碰撞著大面積的低明度色塊,如同人們在長久的黑夜中不愿止息地思索。
據說日本畫家、散文家東山魁夷也一度沉迷于在瑞典寫生,記錄寒冬光禿的樹干與月下的小鹿。他寫出了《北歐紀行》,驚詫也欣喜于在一個自認為本該是異鄉的地方,卻找到了精神故鄉——那些不可言說的情緒通過無言的風景得以傾訴。他說:“沒有對人的感動,也就不會有對自然的感動。”
從裸泳到院子里的罌粟花
我在北歐生活期間,能從很多方面感受到北歐人的“可持續理念”——這也是北歐五國不約而同樹立的招牌,我想這或多或少根源于他們長久以來喜愛自然、重視人與自然共存的理念。
19世紀末北歐興起了“自然主義”(Naturism),畫作中出現了人物裸體享受大自然的場景。對瑞典人而言,找一個“屬于自己的湖泊”裸泳太正常了。這一流派在瑞典最為興盛,強調真正地、毫無束縛地、自然輕松地享受大自然賦予他們的森林、陽光與湖泊。其中有代表性的是瑞典畫家安德斯·佐恩(Anders Zorn),他以風景畫和風俗畫描繪自己所熟悉的瑞典鄉村生活。在《早晨的洗手間》(The Morning Toilet)中,一名光著身子的婦女帶著孩子,走過湖邊的砂石地入水,能感覺到畫中的水是透明的,并在流動著。
還有著名的卡爾·拉森(Carl Larsson),他的自然主義展現在居住的日常中?!秾懨餍牌哪L亍罚?span id="ostfld4" class="italic">Model Writing Postcards)中,裸體模特正專注地給友人寫著明信片,房間布置成當時典型的自然風格。拉森啟蒙了很多人以及設計公司,其中最為重要的也許是宜家——拉森的畫冊在宜家初創時常被設計師翻閱。所以他畫中的桌子、椅子、地毯、花瓶、垃圾桶如果出現在宜家賣場,我并不會感到驚訝。

《早晨的洗手間》,安德斯·佐恩,1888年

《寫明信片的模特》,卡爾·拉森,1906年
瑞典的紡織品也多以自然為設計靈感。瑞典籍設計師約瑟夫·弗蘭克(Josef Frank)創作了上百幅經典的紡織圖案,取材自色彩斑斕的鳥、蝴蝶、植物及花卉。這些令人振奮的圖案在北歐從未過時,幾乎每一個瑞典家庭中都至少有一件弗蘭克的作品。
有一次我在瑞典友人家中做客,他戴著有弗蘭克設計圖案的烘焙手套,身后是同款窗簾,窗外即是自家大大的庭院,種有三棵蘋果樹、兩棵杏樹,還有玫瑰、百合、茉莉、罌粟、向日葵、鈴蘭、野草莓、樹莓、葡萄、番茄……是的,每到夏季,瑞典的庭院和田野中到處都是花草,而且這時每天的日照時長都超過了20小時,人們有更多與自然相處的時光了。瑞典北部的薩勒克國家公園中有無盡的花海,東海岸的哥特蘭島(Gotland)有35種蘭花,南部的文島(Ven)風景清新,特別是油菜花開的時節,最好的旅行方式就是在花海邊迎風騎行。
我想,如果這還不足以讓你體會到北歐自然風光的奇妙以及當地人對此的自豪與熱愛,那么順便告訴你,瑞典人甚至試圖推舉《我最愛郊外》(Jag trivs b?st i ?ppna landskap)成為他們的新國歌,歌里唱道:
我希望一年有幾個月住在海邊,這樣我的心靈會得到凈化。
我最愛郊外,那里的風可以刮得很大,把落葉松高高吹起直到天上。




《綠鳥》(Green Birds),約瑟夫·弗蘭克,1943-1945年
在凍土邊緣,建造人的居所
北歐建筑,自然環境與肉身感知的交互

特羅姆瑟的公寓 李冬/攝

趙亦周
芬蘭阿爾托大學空間設計碩士、建筑設計碩士,現居芬蘭,任職于芬蘭PES建筑事務所。求學期間,曾游歷北歐多國,喜愛北歐建筑空間結構及光影變化。
北歐人在凍土邊緣,建造了人的居所。這些建筑外表冷峻、剛硬、簡潔,而室內通常溫暖、透亮,空間中光與影的變化,是永恒的主題。
北歐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北歐五國的關系也很微妙。丹麥、瑞典和挪威的語言非常接近,冰島由于遠離大陸,就像是斯堪的納維亞先民的遺跡,而芬蘭和其余幾國的差別就更大了。2014年我去丹麥一家建筑事務所實習的時候,同事就認為我是“從遙遠芬蘭來的實習生”。其間,我們參加了瑞典斯德哥爾摩建筑之旅,在旅行大巴上,身兼司機和導游的瑞典大叔得知我們是一群“丹麥建筑師”后,通過車載揚聲器愉快地說道:“大家看,那是斯德哥爾摩市政廳,它比哥本哈根市政廳長了整整一米?!焙冒?,就算我們輸了。
從2011年到芬蘭阿爾托大學讀空間設計專業算起,我已經在北歐生活了7年。如果你也喜愛建筑,可以在涼爽的夏日來到北歐,漫步街頭,體驗一段難忘的視覺旅行。北歐有著獨特的設計文化,歷史上建筑師群星璀璨,時至今日,仍有相當數量的建筑設計事務所活躍在設計潮流的第一線。眼下在北歐范圍內完工的每一座重大公共建筑,不僅是旅行時值得一去的地標,更可以作為設計行業參考的標桿。
北歐的建筑風格和北歐人的個性有著相似之處,外表冷峻、剛硬、簡潔,而室內通常溫暖、透亮,空間中光與影的變化,是永恒的主題。北歐建筑也極為注重功能性和實用性,簡潔但絕不簡陋,處處注意人性化的設計,很多公共場所會特意留出兒童玩耍的空間,更不用說落實到細枝末節的無障礙設計了。在北歐住久了,我還慢慢發現,就其現代建筑而言,在看似統一的風格之中,幾國之間有著細微的區別:瑞典素凈,丹麥張揚,而芬蘭有種淡淡的東方味道。
赫爾辛基的東方味道
我住在芬蘭首都赫爾辛基,這座城市的主城區并不大,Kamppi(康比)廣場是比較靠近市中心的地方,在這熙熙攘攘的廣場一角,有一座木質小教堂,名為靜默教堂(Chapel of Silence)。它近似于橢圓柱體,上粗下細,渾然一體,被人親切地稱作“大木桶”。當你穿過一側的入口,用力拉開厚重的木門,步入祈禱室后,好像有人在你的耳邊按下了靜音按鈕,萬物都在瞬間凝固,只有溫暖的天光從屋頂的縫隙間彌漫開來,充盈在這一方小小的空間里。人們常常在此駐足良久,方才起身返回喧囂的塵世中。
赫爾辛基中央火車站位于市區的正中心,此處是當代建筑作品集中的區域?;疖囌靖浇?,是由美國建筑師斯蒂文·霍爾設計的當代藝術館Kiasma(奇亞斯瑪);沿著曼納海姆大街往前走,綠色的玻璃房子是赫爾辛基音樂廳;在T??l?(蝶略)廣場的另一側,有座建筑的曲線挑檐伸向廣場,那是剛剛建成的城市圖書館;沿大街繼續前行,在樹木的掩映中,可見一座白色建筑沿著街道展開,那便是阿爾瓦·阿爾托的經典建筑作品芬蘭宮,其中的音樂廳是核心部分,像一座驟然突起的冰山。
如果看完市中心的建筑還不過癮,可在赫爾辛基中央火車站坐地鐵,向西六站,便可抵達阿爾托大學校園。在這座以建筑師阿爾托命名的大學校園內,有三處建筑值得一去:阿爾托親自設計的主教學樓、Dipoli(迪帕力)學生會議中心,以及Otaniemi(奧塔涅米)小教堂。這幾處建筑作品相隔不過百米,但是建筑的形式與材質卻迥然不同。主教學樓似乎是永恒的經典,在此你會驚嘆于大師是如何純熟地運用著幾何的語言。細看之下,阿爾托帶給你的感受,是一種天才般的平凡:低調的入口,溫暖的紅磚,精致的燈具,如此恰到好處。這座建筑和地景環境的關系非常細巧和溫潤,與當代建筑中常見的粗糲感形成了鮮明對比。在這一建筑的背后,隱現的是阿爾托腦中那些經典的希臘廣場,他多次在作品中重現、呼應古典風格,念念不忘地用建筑表述神性的光明。如果你是一名建筑師,還在思考如何在秩序中尋找變化,如何制造對比與懸念,那一定要來參觀阿爾托的作品。

赫爾辛基靜默教堂 趙亦周/攝
在主教學樓一側的高地上,坐落著學生食堂與會議中心Dipoli。當這座建筑在你眼前亮相的那一刻,你就會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你此行的意外收獲。Dipoli由建筑師Reima(瑞瑪)和Raili Pietil?(瑞利·皮爾特拉)夫婦設計,是一個真正充滿建筑幻想的作品。Dipoli的創意始于一場20世紀60年代舉行的建筑競賽,基于場地的特殊性,建筑將建造在裸露花崗巖山丘的頂部。在第一輪評比中,沒有一件作品讓競賽評委會完全滿意,只評出了兩個第二名。在進一步設計之后,Reima和Raili的方案才獲勝并得以實現。
在今天看來,Diopli依然驚世駭俗,它似乎拋棄了應有的節制:直覺式的幾何造型,粗糲的花崗巖,裸露的素面混凝土,青綠色的銅質外立面,這一切讓Dipoli成了一支建筑的狂想曲。Reima在談到這件作品時,將其與愛爾蘭荒誕派戲劇作家薩繆爾·貝克特的作品相比,并提到建筑最初的概念來自紛亂的巖石,而傳統建筑審美中注重平衡的觀點在此并不適用。Dipoli是這樣一個特殊的反例,讓建筑師得到一個張揚自己個性的機會同時,又有精雕細刻的細部設計。藉由種種尺度上的安排,建筑形式隱喻了洞穴等自然空間,因此,整座建筑不僅不會讓人覺得怪異,反而對人的身體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包裹,讓人有種身處自家客廳般的安全感。Dipoli是如此浪漫,仿佛是北歐森林里精靈的居所,它展示了芬蘭建筑一個獨特的側面。
在與Dipoli相隔數百米的樹林中,藏著Otaniemi小教堂。教堂初建于20世紀50年代,在70年代不幸毀于火災,所以人們現在看到的小教堂實際上是原樣重建的版本。這座教堂和很多經典的北歐建筑一樣,試圖在空間與人的身體之間建立聯系,通過空間的變化,讓人獲得特殊的體驗。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寫道:“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在這一點上,小教堂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教堂的地板與墻面都使用紅磚材料,材質的延續性會讓人感覺到一種壓制,而巨大的玻璃外便是開闊的山野景色,在林中空地上,矗立著白色鋼質的十字架。教堂的空間雖小,卻突出了有限的人造空間與無限的自然空間的對比,仿佛把人放置在人工與自然的分界線上,而十字架成了一種對神性的提示。

Otaniemi小教堂 趙亦周/攝

Diopli 趙亦周/攝
城市空間的思考
當代北歐建筑界中,丹麥在商業上最為成功。在這個僅有500萬人口的國家中,誕生了眾多知名的國際一線建筑設計公司。與其他北歐國家森林、湖泊遍布的地貌不同,丹麥地勢平坦,人口密度高,是自行車的王國。若是來到哥本哈根旅行,騎車是最為便捷的通行方式。我數年前在哥本哈根實習時,每日處于自行車的洪流中,那感覺極像穿越回了國內。
城市空間在丹麥顯得頗為珍貴,除了具有代表性的公共建筑,丹麥的集合住宅設計也是建筑之旅的看點。這些建筑令我們思考,怎樣才能讓設計更好地參與普通人的生活,在不同的層面提升一個城市的空間價值,從而避免千城一面的尷尬。
集合住宅的代表作品是有“丹麥土樓”之稱的Tietgen(切特)學生公寓、知名事務所BIG(比雅克團隊)設計的“8”字形住宅和山形住宅等。建造在同樣平坦開闊的地面上,這些建筑卻各具特色。山形住宅的設計者Bjarke Ingels(比雅克·英格斯)在一次演講中提到,丹麥的地勢實在是太平坦了,因此他很想在家鄉放一座“山”。這看似玩笑的想法在實踐中獲得了特別的效果:山形住宅把居住空間放置在停車場之上,這種充滿實驗性的設計避免了“停車場中的城市”的尷尬。而且由于歐洲不存在類似于國內“住宅小區”的概念,住宅樓可以與城市的路網相連,因此釋放了大量的城市景觀空間。
在哥本哈根港口邊,有幾座重要的公共建筑一字排開,相隔數百米,可步行參觀。哥本哈根皇家圖書館是一座黑色的多面幾何形建筑,也是原來老圖書館的加建部分,與之相連。這是一座與城市肌理相結合的地標性建筑。城市快車道橫穿建筑而過,將建筑切為兩部分,通過廊橋連接。在棱角分明的建筑內部,曲線造型的巨大中庭伸向水邊,使得看似封閉的空間,擁有了獨特的公共屬性。走出圖書館,遠遠就能看見公路繼續穿過了一座由方形體塊累積起來的建筑,這是剛剛建成的丹麥建筑博物館BLOX(方塊), 由知名建筑事務所OMA(荷蘭大都會建筑事務所)設計,該事務所最為人熟知的作品便是位于北京的央視大樓。荷蘭與丹麥有相似的設計觀念,兩者都擅長用講故事的方式去闡述概念,而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與大海搏斗了數百年的荷蘭人做起建筑來,極愛挑戰萬有引力定律,大跨度的鋼結構隨處可見;而丹麥人更關注空間的品質,室內空間溫暖而透亮。北歐人習慣于不緊不慢,一步步打磨出精良的建筑細部。

斯德哥爾摩公共圖書館 Simon Paulin/imagebank.sweden.se
要欣賞建筑的內部細節,我會推薦你去斯德哥爾摩公共圖書館,那是瑞典建筑師Erik Gunnar Asplund(艾瑞克·古納爾·阿斯普隆德)的經典之作,也是古典與現代主義建筑轉型時期的標志性作品之一。圖書館外立面樸實無華,在斯德哥爾摩這樣漂亮的都市中,甚至顯得有些笨拙;當你步入建筑內部,則立刻被置入三層書架所環繞的空間內,天光從建筑上部環繞的開窗灑下,整個建筑好像一座由書本壘成的圣殿。讀者可由細巧的鋼樓梯拾級而上,所有書本也都在雙手可觸及的范圍內。在北歐,圖書館往往不設門禁,任何人皆可隨意出入,或翻閱圖書,或品味建筑??梢哉f,博爾赫斯心心念念的天堂般的圖書館,在北歐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詮釋。
自然景觀的融合
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有豐富的自然景觀,一些北歐建筑也體現了建筑與自然景觀互相融合的特質。但是,與自然景觀的融合并不是簡單意義上的讓建筑消失,使其成為某種“看不見的房子”。這類設計實際上映照出了北歐人觀念中的自然,是他們對自然的一種模仿。
斯德哥爾摩市區有一個特別的地方,是由Erik Gunnar Asplund與Sigurd Lewerentz(西格爾·勞倫茲)合作設計的林間墓地(Woodland Cemetery)。與其說是墓地,不如說是公園更為恰當,一般墓地中常見的墓碑在這里并不突出。建筑師通過設置軸線、林蔭道、景觀符號等一系列手法,創造出了充滿儀式感的開闊空間,使之成為屬于大地的藝術作品,而西方墓地中常見的宗教元素也被抽象化,成了地景雕塑的一部分。其空間觀念,對日后的景觀設計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可以說,林間墓地是現代景觀設計的開山之作。
挪威的奧斯陸歌劇院,也是建筑與景觀結合的代表作品。歌劇院的立面材質采用了大理石和花崗巖,建筑外形就像一座出水的冰山,從奧斯陸峽灣的水邊延伸向陸地,并在屋頂處轉化為一個觀景平臺,人們可以在此聚集,一覽峽灣景色。
冰島是自然景觀的圣地,讓人感覺置身于異星世界。而在開啟魔幻的環島之旅前,雷克雅未克大教堂不可不看。這座教堂以冰島著名詩人哈爾格林姆斯命名,本身便帶有濃厚的表現主義色彩。建筑依然呈某種十字平面造型,但是與傳統的拉丁十字建筑恰恰相反,入口處便是聳立的高塔,而祭壇上方的穹頂,反倒顯得十分謙和。某種意義上說,這首先是一座民族的紀念碑,其次才是一座教堂。在教堂的入口正立面,采用了由兩側向中間外墻高度逐步上升的形式,形似管風琴的風管,而在冬日的漫漫長夜中,這更像是升騰的火焰,同時也讓人聯想起巖漿在海水中冷卻后形成的柱狀節理。教堂有種根植于大地的穩重感,而進入室內之后,一排排由豎窗灑落進室內的光線,清晰的拱券結構,將教堂原本龐大的體量分解開來,讓人感到建筑分外輕盈。在哥本哈根,也有一座因造型而得名管風琴教堂的Grundtvigs Kirke(格倫特維教堂)。這兩座教堂雖然分處異地,但是風格與樣式非常接近,好像同胞兄弟一般,若有機會,不妨對比著參觀。
北歐各地值得一看的建筑很多,文中提到的這些僅僅是位于各國首都區域內的幾個知名建筑,不免掛一漏萬。有大量杰作散落在北歐各地,例如挪威建筑師Sverre Fehn(斯維勒·費恩)、設計悉尼歌劇院的丹麥建筑師J?rn Utzon(約翰·伍重)的作品等。建筑是空間的藝術,感受建筑的美需要實地體驗,從基本的建筑形式到每一處細部,像一層又一層的音符交織在一起,這是任何圖片與文字都無法替代的。

雷克雅未克的哈爾格林姆斯教堂 蔣可揚/攝
電影是黑夜的伴侶
北歐電影,不再寂靜的世界盡頭

挪威特羅姆瑟電影節現場

王凱梅
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30年前移民瑞典,長期從事中外文化交流工作,翻譯了大量瑞典兒童文學。2010年起在上海從事當代藝術寫作和策展工作。2015年創辦“極地光影”電影節,在國內多個城市放映北歐電影。2017年為瑞典攝影美術館策劃中國攝影師陳漫個展。
正因為有了死亡,
我們才能永遠不斷地找到新生命。
——英格瑪·伯格曼
1月,正是挪威一年當中最黑暗漫長的時節。飛機飛過北極圈,在荒蠻的山海上空一路向北。我靠在機窗邊,俯視北方的土地,這片山海是北歐神話中諸神誕生的地方,也是維京人探險世界時走過的地方。
漂浮在北冰洋上的大陸和島嶼,被地平線下太陽散發的光暈籠罩在一種糅合著淡紫的紅色中,天和海在寒冷清冽的空氣中變幻著顏色,再把各種色澤捉摸不定的光反射到起伏的雪山上來。
下午兩點鐘,飛機降落到北緯69度的北極城市特羅姆瑟。天空被夕陽的最后一抹亮光點燃后,黑夜就驟然降落在了大片曠野及海灣間的城市中。光線和顏色,這兩個構成視覺藝術不可缺少的元素,在北極圈表現出極致的美。
我走出機艙,在暗夜中呼吸了一口清冷凜冽的北極空氣,試圖去體會瑞典人安德烈即將面臨漫長極夜時的心情。
1897年8月,瑞典人安德烈帶領著三人探險隊從挪威最北部的斯瓦爾巴群島出發,試圖乘坐熱氣球飛越北極點。他們英雄而浪漫的壯舉在熱氣球升空僅僅三天后就夭折在了北冰洋的浮冰上。在孤獨的世界盡頭,安德烈把每一天的觀察都詳盡地記錄在探險日志中,包括日照時間的長短,冰層顏色的變化。夏至后,隨著太陽南移,北極地區的白晝越來越短,氣溫也急劇下降。不到半個月,每天的日照時間就從8小時降至1小時。1897年10月20日,安德烈在日志中寫道:“日照時間0,下一次日出時間為1898年2月20日?!?/p>
遺憾的是,安德烈并沒有等到下一個日出,寫下那篇日志的30年后,探險隊員們的遺骸才被偶然經過的捕鯨船發現。日志保存完好,世界知曉了三位北歐年輕人面對極地冰雪、刺骨寒風、無涯黑暗和不時出現在帳篷周圍的北極熊的探險經歷,以及他們最終被北極吞噬生命的悲壯命運。
征服和控制一直是人類對待大自然的方式,人類自視為至高無上的存在,自信在技術和工具的協助下,可以解答所有存在于自然之中的奧秘,可以涉足所有難以抵達的疆域。但日出日落、漫漫極夜依然在不折不扣地藐視人類。
北極圈內有長達三個月的黑暗冬夜,這里的人們如何面對?
黑夜的伴侶
我們習慣性地認為,北極代表著遙遠寒冷的荒涼之地,是寂寞蕭索的世界盡頭。挪威領土有一半都在北極圈以北,大約有50萬人居住在這片被叫作“上北方”的土地上。這里有每年長達三個月的極晝和極夜,有一年300天都在下雨的北大西洋西海岸,還有被北歐原住民薩米人(S á mi)稱為“靈魂在天空跳舞”的北極光華麗閃過夜空時發出的噼啪聲。
在寒冷之地最黑暗的季節里,還有什么比看電影更能讓人逃避現實中的黑暗,獲得心靈的慰藉呢?藝術具有救贖人類、治愈孤獨的功能,這對居住在極地、經受著極端天氣的北歐人來說尤為重要。如果說自然塑造了北歐人堅忍沉默的性格,那么北歐的電影就聚焦和放大了這個北方民族的集體性格。
說到北歐電影,人們首先想到的當然就是深受國際贊譽的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20世紀90年代,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抵達瑞典,第一次沐浴著白夜的亮光在森林中散步,第一次在長滿藍莓的草甸上與帶著幼崽的母鹿相視——那一刻,我真的以為自己掉進了北歐童話的世界。那時我正值青春,字典里還找不到孤獨、焦慮、抑郁、悲涼這樣的詞匯,即使遠離家鄉,第一次獨自在海外漂泊,也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心性。
可就是那一年的初秋,我第一次接觸了伯格曼的電影,短短的90分鐘里,我重新認識了北歐生活,體會到了北歐人的黑暗情緒?!冻聊肥俏铱吹牡谝徊坎衤挠捌?,我至今都記得自己坐在觀眾席上,看著銀幕上的兩姐妹在精神崩潰邊緣相互折磨,看著孤獨無助的小男孩游蕩在酒店走廊上,連同畫面中收音機里傳出的陌生語言的播音,都是那么讓人困惑不安。當時我完全不知曉伯格曼是怎樣一位導演,就已被影片中的憂郁情緒籠罩了。伯格曼的電影為我打開了一扇認識北歐人內心的窗戶。
那時候,《瑞典日報》做了一個外國移民如何看待瑞典文化的專題,一名記者在電影院門口攔住了我,問我為何學習瑞典語——這種總共只有800萬人使用的語言。記得當時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可以看原版的伯格曼電影?。?其實,那時我才剛到瑞典,還沒有經歷過下午兩點就進入黑夜的北歐冬天,對這位瑞典電影大師也沒有全面的了解。為什么在一個和平人道的國家,在一群知書達理的國民中,會出現一位用電影刻畫人類生存危機和精神困惑的大師?所有被伯格曼電影所吸引的人都一直在試圖解答這個問題,而問題的答案又悉數蘊藏在他每一部充滿個人風格的影片中。
被日照時間左右情感的北歐人,常常將“地理和氣候因素”作為問題的答案。瑞典社會學家奧科·丹(Ake Daun)教授在1989年出版的著作《瑞典性格》一書中以大量數據證明,光照時長直接影響著瑞典人的心理狀態。眾多臨床病例證明,11月是瑞典人心情最沮喪的一個月,容易出現“神經官能和性格分裂綜合征”。幾年前的春天,我在斯德哥爾摩市中心的皇家劇院門口觀察到的一幕,算是北歐人對于漫長冬日走到盡頭的歡慶:初春的陽光將光亮和溫暖帶回,劇院的臺階上坐滿了沐浴陽光的瑞典人。他們坐在這里,不只是為了打發時間、喝杯咖啡,沐浴陽光對于經歷了漫長冬日的瑞典人來說是一件嚴肅認真的事。他們表情專注,盡可能地裸露出皮膚,將身體交給陽光;他們的神態又帶著莊重的意味,以對待宗教般的崇敬心情閉目仰頸,感恩太陽,面對這番情景,你簡直可以稱他們是“拜日民族”了。伯格曼是皇家劇院的御用導演,他一定也曾坐在臺階上曬過太陽,說不定邊曬邊構思著電影的情節。

《沉默》Tystnaden 劇照
因為知曉了伯格曼,看電影成了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在冥冥中影響了我的命運。那時候,位于斯德哥爾摩東城的電影俱樂部是我每周必去的場所,辦一張年卡,就可以花很少的錢把電影看個夠。電影俱樂部的排片豐富,常常有著名導演作品回顧展或是類型片展映,在沒有“網絡下載”的年代里,那些影史上的經典老片我差不多都是在電影俱樂部觀看的。
然后,就有了一場電影院中的邂逅。1997年,在斯德哥爾摩電影節上,我剛看完一部描述幾個紐約單身青年迫切尋找愛情的紀實性故事片《凌亂的床》,在原位等待下一部影片——描寫住在政府租屋里普通人故事的新加坡電影《12樓》。這時,我與一個獨自坐在電影院中的年輕人四目相遇了。這個后來成為我丈夫和孩子爸爸的高個子瑞典人,是我結識的北歐人中第一個沒有學過中文,卻看過陳凱歌和張藝謀電影的人。若干年后,我們一家人從瑞典搬到了新加坡,住在市中心一棟公寓的22層。有一次,在朋友的聚會上,我們竟然遇到了《12樓》的導演邱金海!我忍不住把我與丈夫相遇的經過描述給他。好玩的是,邱導演在得知我們來自瑞典后,第一個問題就是關于伯格曼的。
北方和北方的相遇
我的人生,從北極到赤道,再到今天上海的里弄,總是無可逃避地與電影牽連在一起。三年前,我開啟了與世界最北端的電影節——挪威特羅姆瑟電影節的合作項目。

《燃燒的太陽》劇照,這是一部講述薩米人歷史境遇的短片
每年1月,當北極圈內的凍土完全被黑夜籠罩,天空不時閃過北極光時,北極地區最大的電影節就在特羅姆瑟開幕了。窗外是極地雪景,室內卻溫暖如春,在黑暗的電影院中和眾多同你一樣尋求慰藉的人坐在一起,分享銀幕上發生在另外一個時空的其他人的生活故事,這就是電影藝術的魅力。
2016年1月,我與另外三位中國電影人,作為特羅姆瑟電影節的特約嘉賓,經兩次轉機,飛過了半個地球,在北極的暗夜中來到了特羅姆瑟。在電影節的開幕式上,我與600多名挪威觀眾一起觀看了挪威紀錄片《來自思諾薩的神人》。影片講述了一位“來自思諾薩的神人”用雙手撫摸病者,讓他們得到身體解脫和精神救贖的神跡,影片中出現了獲救的金發少女展開雙臂擁抱大自然的唯美場景。在這個與自然最接近的地方,人們對所謂的“超自然現象”表現出了極大的理解和認可。世界存在著,以自身的花開花落揭示著其存在的神秘性。在世界盡頭的極地暗夜中,電影的光影將這種存在的神秘性化作了燃亮黑暗的能量。
“來自北方的故事”是特羅姆瑟電影節上最具北方特色的放映單元,其中放映的都是來自北極和巴倫支海地區的電影人創作的短片和紀錄片,讓人們看到蘊藏在這片遼闊凍土上的強大藝術創造力。這一單元的開幕片《北極圈的超級英雄》講述了一個用薩米語說唱的年輕歌手的勵志故事,贏得了現場觀眾的熱烈掌聲。

挪威特羅姆瑟電影節現場
如今大約有7萬多薩米人生活在挪威、瑞典、芬蘭北部以及俄羅斯的克拉半島。學者認為薩米人是和其他民族同化的歐洲原住民族,約在一萬年前冰河時期完結后遷徙到北極地區。早期他們聚集于大西洋、北冰洋與波的尼亞灣一帶,后來才逐漸移入內陸。薩米人是游牧民族,他們狩獵野鹿,在荒原間捕魚、采集野果。暖和的季節,他們則販賣肉類、皮衣與自制的工藝品。薩米人身穿帶有紅藍花紋的傳統服飾,能夠用傳統技藝搭建錐形帳篷,在飼養馴鹿方面有著優良的技術,而最具影響力的傳統是被稱為薩米人詩歌的悠依克(Yoik),也稱吟唱。悠依克用特殊的歌唱方式詠唱造物神話和古老傳說,用歌聲訴說族人在孤獨放牧的日子里的情感故事,也表達了古老文明在步入新時代時的彷徨與欣喜。
特羅姆瑟國際電影節將這座北極城市帶入了國際視野中。電影節的主席瑪莎是一位移居挪威的美國加州人,她對我說起20多年前她初到特羅姆瑟時,冬天的街道上幾乎是看不到外出的人的;而今,電影把人們從溫暖的家中召喚出來,他們一起分享的快樂讓這座城市在一年中最黑暗的季節里熱鬧了起來。特羅姆瑟國際電影節是挪威最受歡迎的電影節,在為期一周的展映中能售出6萬多張門票,這對于一座總共只有7萬居民的城市來說,近乎是傾城出動。戶外電影活動更是吸引了有孩子的家庭,廣場上到處都是騎在爸爸肩上,一邊舉著鹿肉熱狗一邊看電影的小朋友。看著這些在雪天里享受戶外電影的當地人,瑪莎高興地對我說:雖說戛納電影節可以在沙灘上看電影,但在特羅姆瑟的雪景中看電影,可比那酷多了啊!
在“另一個北方”的主題單元中,中國獨立制片人李姍姍為電影節帶來了中國的“北方電影”。內蒙古導演顧桃的影片《犴達罕》記錄了生活在大興安嶺林區中最后一代鄂溫克獵人的故事。鄂溫克人同北極的薩米人一樣,飼養馴鹿為生,在現代化進程中,游牧民族被迫離開他們祖先生活的村落,移居到城鎮生活。這樣的變遷在北極薩米人的生活中也無可避免地發生著,這讓顧桃的影片在特羅姆瑟電影節上格外有意義。李?,B導演的《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呈現給北極觀眾一個壯闊蒼涼的河西走廊,那里豐富的民族文化、兩位騎著駱駝穿行沙漠的裕固族男孩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幾天后當我和同行的幾位中國導演走在特羅姆瑟的大街上時,竟然有位看上去很靦腆的挪威中年人主動走到我們面前,問我們有沒有在電影節上看過一部講兩個孩子騎駱駝的中國電影。當我們告訴他那部電影就是由我們帶來的時候,他誠懇的臉上露出了驚喜又幸福的笑意,連連對我們說:“那是本屆電影節上我看過的最好的電影!”
我們還帶來了中國東北導演耿軍的《錘子鐮刀都休息》,這是一部獲得了金馬獎最佳短片獎的影片。首映時間定在一個星期三的中午,耿軍驚詫地看到,竟然有人在電影院門口排隊等著放票。原來那些在網上被預訂但尚未被取走的票,在電影開演前10分鐘會當場發售。耿軍忍不住和等票的觀眾聊了起來:“你們不去上班,就是為了來看我的電影嗎?”影片講的是東北大地上一代中國人的荒誕生活與理想,畫面中昏黃的午后斜陽,烘托出東北冬日寒冷肅殺的場景。中國的北方和挪威的北方,因為寒冷和人們在寒冷中尋求庇護的心靈渴望,被緊緊地連在一起。
有意思的時代產生有意思的藝術,我們無疑正處在這樣一個有意思的時代。我們在特羅姆瑟的那些天,正有上百名敘利亞難民從北冰洋岸邊的國境線上由俄羅斯步入挪威,這里必定會發生更多精彩的故事。變化是這個世界無可阻撓的發展趨勢,電影用影像的語言記錄這些變化,無論是宏大敘事,還是個體自述,能牽動人心的一定是人的命運。
從小美人魚到長襪子皮皮
北歐兒童文學中的平民社會

丹麥美人魚雕塑 芬達姐/攝

亢舟
兒童教育一線從業者,在閱讀領域致力于分享推廣有溫度的兒童文學,多次參加國際童書展。偏愛北歐童話,在尼爾斯與長襪子皮皮的故事中體驗到生命的自由和深度。
每次讀北歐童話,自然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很容易被帶入那片廣袤、荒涼、寒冷的故事發生地,仿佛可以觸摸到世界的盡頭——
白雪皇后的大廳是空洞、廣闊和寒冷的。
宮殿的墻是由積雪筑成的,刺骨的寒風就是它的窗和門。
強烈的北極光把它們照亮。
它們非常大,非???,非常寒冷,非常光亮。
人們對北歐童話的第一印象,毫無疑問來自安徒生。位于哥本哈根海邊的美人魚雕像前通常聚滿了前來合影的游客。在今天的丹麥,無論是哥本哈根還是奧登塞,隨處可見安徒生和他的童話的蹤跡。
《小美人魚》的影響是世界性的,但北歐童話不只有美人魚。不同于歐洲大陸主流的“王子與公主”,北歐童話風格多樣,流露著對大自然的熱愛,對平凡生活的熱忱,對不同境遇人物的悲憫,帶給孩子們生活的智慧。對初次前往北歐的人而言,這些童話能讓我們觸碰到更為真實的北歐社會。
自然的童話
北歐五國幾乎都處在北緯55度以北,絕大多數土地處在嚴寒的北極圈內,有終年積雪的高山、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泛著銀光的湖泊,相傳那里生活著淘氣的精靈、侏儒和巨人。這一獨特的地理環境,成為北歐童話重要的底色。童話作家長時間居住在最接近大自然的地方,其作品中有大量對自然的描寫,以一種天然的筆法將幻想與現實融合在一起。
芬蘭兒童作家托佩柳斯的童話充滿浪漫主義色彩,作品《星星的眼睛》《睡蓮》《巴爾臺爾歷險記》中飽含著對寒帶廣原的熱愛。在他的筆下,森林、湖泊、山巒都有生命和靈性,神奇的森林之王、海妖、霜之精、山之王,那些司空見慣的樹、花、蟲、鳥都能與孩子聊天,這使得芬蘭的孩子們對大自然備感親切,對本土的情感也從幼年時代起就浸透在他們的血液中。
我最喜歡的北歐童話,是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尼爾斯騎鵝旅行記》。故事中尼爾斯騎在鵝背上隨大雁旅行,看遍了瑞典特有的山川景色、風物人情。童話中描述了山川、工廠、學校等實景實物,又穿插了許多優美的神話傳說及歷史典故,讀起來就像置身于虛實相生的童話幻境。
《尼爾斯騎鵝旅行記》還通過孩子的視角探討了工業文明對自然的影響?!澳亲箐撹F廠坐落在一道瀑布邊上,廠區里高大的建筑林立,直沖云霄的煙囪突突地吐出黑色的濃煙,高爐里火光沖天,所有的窗戶都燈火通明。廠房里鍛壓機和軋鋼機正在工作,它們運作起來威力那么強大,整個天空都回蕩著轟隆隆的巨響?!钡牵适聸]有對工業社會做出完全否定的評價,而是留給主人公自己做選擇——“他決計不肯下手縱火焚燒鋼鐵廠,因為鋼鐵為所有的人帶來了莫大的好處,無論他們貧富如何,鐵為這個國家中成千上萬的人帶來了面包和生計”。
為了寫這個故事,作者塞爾瑪·拉格洛夫跋山涉水前往瑞典各地實地考察,搜集了瑞典動植物方面的資料,甚至研究了鳥類的生活習性。拉格洛夫童年生活在鄉村的莊園里,她在《尼爾斯騎鵝旅行記》里對瑞典人民在農業區的勞動生活等描寫,是相當真實的記錄。從前,人們必須胼手胝足,制作日常生活用具:一家人在耕耘之余,父親勤于木工活計,打造桌椅板凳,母親則紡織、縫紉衣服。在冬季農閑時間圍聚在一起做手工活計,是人們莫大的樂趣。
平民的童話
北歐童話故事,立足于現實生活,展示出豐富的日常生活圖景,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真實更深刻的北歐社會。


塞爾瑪·拉格洛夫的《尼爾斯騎鵝旅行記》
北歐國家的森林覆蓋率高,擁有大量的鐵礦、水力、石油、地熱和漁業資源,林業、礦業、捕魚業發達,我們在北歐童話里很少見到公主和王子,主人公多數是放鵝娃、佃農、木匠、裁縫、園丁、礦工、鋼鐵工人等普通勞動人民,他們也少有童話主人公必備的“超能力”。極夜的晚上,圍著火爐嘮嗑講故事,成了民間廣受歡迎的消遣方式。童話作者不自覺地將自身情感和經歷融入到故事中去,也使得他們的童話延續著平民化的風格。隨著城市的發展和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北歐童話里描寫的鄉村生活,不僅散發著生活氣息和民間幽默,也表達了對過往詩意生活的懷念——
“他們有過繁忙的日月,但是他們享受節日的快樂;白天他們進行緊張艱苦的勞動,晚上他們就聚在燈下閱讀泰格奈和魯內貝格的詩,讀萊恩格倫夫人和老處女布雷默爾的作品;他們種植五谷,也種玫瑰花和茉莉花;他們紡過麻線,邊紡線邊唱民歌;他們鉆研過歷史和文法,也演過戲、寫過詩;他們站在火爐邊做過飯,也學會了拉手風琴、吹笛子、彈吉他、拉小提琴和彈鋼琴;他們在菜園里種過卷心菜、蕪菁、豌豆和菜豆,也有過一個長滿了蘋果、梨和各種漿果的果園;他們曾經寂寞地生活,但是正因如此,他們的腦子里裝著那么多故事和傳說;他們穿過自己家里做的衣服,也正因如此,他們才過著一種無憂無慮、自給自足的生活?!?/p>
艾莎·貝斯蔻在《派樂的新衣》中,講述了小男孩派樂制作衣服的故事,他幫奶奶種地、放牛,用勞動換取別人的幫助,最后,他終于靠著自己的努力做成了一身新衣服。故事用清新的圖畫、質樸的文字向孩子們展示了一身新衣服自然傳統的制作過程,也讓我們體會到隱藏在衣服背后的珍貴價值和勞動創造的喜悅。
挪威兒童作家托爾邊·埃格納在《豆蔻鎮的居民和強盜》里描寫了北歐的日常生活圖景,比如盛大的夏季游藝會。“舉行偉大夏季游藝會的日子終于到來了。一大清早,人們就開始興奮起來,這時,鎮上樂隊的成員都戴著時髦的白帽子,衣扣里插著花朵,已經在市集廣場上準備停當,奏起了新版的《豆蔻鎮進行曲》。”故事進行到這時發生了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強盜到香腸店行竊時,遭了到香腸店老板、面包師的伏擊。

托爾邊·埃格納的《豆蔻鎮的居民和強盜》(When the Robbers Came to Cardamom Town)

“你們投不投降?”香腸店老板問。
強盜們考慮了一會兒。
“我們投降嗎?”賈斯佩說。
“假如你們再給我三塊姜糖面包,我們就投降。”樂納丹說。
埃格納筆下的一切社會活動都帶有濃厚的兒童游戲特征,強盜只像是淘氣的孩子而已。他將現實生活理想化、游戲化,創造出了一個亦真亦幻的烏托邦似的豆蔻鎮。
既然立足于現實生活,北歐童話也不吝展現這個世界悲慘的一面。在安徒生著名的童話中,賣火柴的小女孩最終還是帶著美好的愿望,凍死在了雪夜的街頭。
安徒生出生在小鎮上的一個貧苦家庭,父親是鞋匠,母親是洗衣女工。他在早期作品里塑造了許多正面的小人物,歌頌他們的勤勞、勇敢、堅強的毅力、克服困難的決心,比如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變成一顆小小的錫心”的深情小錫兵。
安徒生的中后期作品,轉而描寫普魯士和丹麥的戰爭帶給廣大下層人民的災難,大團圓的結局被頻繁的死亡景象取代,主人公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喪失希望,最后孤獨寂寞地悲慘死去,比如《柳樹下的夢》中的鞋匠克努得、《單身漢的睡帽》中的老單身漢。
自由的童話
到了現代,瑞典在“二戰”后對歷史進行了反思,開始批判瑞典當局曾經推行的絕對服從權威的教育思想,指出這種教育侵犯了兒童的獨立人格,容易使他們產生壓抑和自卑感。這一時期,林格倫寫出了《長襪子皮皮》,這部帶有革命性意義的作品,為戰后瑞典“自由兒童教育思想”的形成創造了良好的社會環境。
林格倫生于瑞典斯莫蘭省的一個貧窮農民家庭,年輕時遠離家鄉到斯德哥爾摩謀生。她筆下的長襪子皮皮,不像古典童話中的女主角那樣端莊美麗,甚至沒有男權社會中“女孩子”的人設。皮皮一點兒也不漂亮,她長著一張大嘴巴,滿臉雀斑,衣著邋遢,古怪淘氣,但這個膽子大、崇尚自由、神勇無比的女孩“可以舉起一匹馬,打敗強壯的大力士,教訓兇狠的強盜,還可以毫不費力地把鯊魚拋向遠處。她有花不完的金幣,買糖果分給大家,她十分善良,對人熱情……”。這樣的皮皮不是現實世界中的小姑娘,然而她又是真實的。這部作品鼓勵了很多孩子做真實的自己,所以當你遇到不那么循規蹈矩的北歐孩子,可能就遇到了一個真實的“皮皮”。

電影《長襪子皮皮》劇照
當代北歐童話作家還努力給孩子們更廣闊的視角。挪威作家艾米·薩默菲爾德的作品多描寫各國兒童及挪威外來移民兒童的困境?!锻ㄍ⒏窭穆贰肥且粋€貧窮的印度男孩的冒險故事,男孩帶著年幼的盲妹妹到阿格拉旅行,希望能在那里治好妹妹的眼疾。《恐怖的夜晚》講的是意大利移民家庭試圖融入挪威某居民社區時遇到的困難,小主人公內心與環境的沖突被細膩地描繪了出來。
隨著北歐逐漸成為一個多元化的移民社會,“皮皮”們必將結交更多不同的朋友。如果你帶著孩子去北歐旅行,不如去社區游樂場,讓他們也做一天“皮皮”的朋友吧。
蒙克:挪威森林的隱喻
北歐人血液中最深層的憂慮

《面朝森林1》,木版畫,愛德華·蒙克,1897年

焦寧南
焦寧南,青年藝術家,主要創作媒介為攝影,曾多次參加國內外藝術展。隨機旅行,不走尋常路。
生命在向我召喚,
夏夜就在兩個月后。
——摘自蒙克私人筆記
2017年,我在蒙克美術館正好遇到了“面朝森林”(Towards The Forest)特別展覽。我站在這幅同名版畫前,仿佛時間定格了幾分鐘,感覺自己就是這兩個互相攙扶著的人中的一個,又好像這兩個人原本就是同一個人。我就這樣一邊看著,一邊慢慢地走進了畫中的靜謐森林。
這就是挪威的森林,是愛德華·蒙克筆下看似冷酷的外部世界,而他的內心世界從未平靜。他曾說:“我要描繪的是那種觸動我心靈之眼的線條和色彩。我不是畫我所見到的東西,而是畫我所經歷的東西?!?/p>
通往北方之路
挪威的森林,是我對北歐這片遙遠土地的最初幻想,而挪威的松恩峽灣成了實現這份幻想的第一站。這是世界上最長最深的峽灣,群山中森林茂密,瀑布壯美,河水在峽谷間川流不息,不時還能看見小木屋散落在山林間,如同童話世界。
“挪威”(Norway)一詞意為“通往北方之路”。挪威國土南北狹長,西部海岸線曲折。從南部的奧斯陸峽灣,到北部的瓦倫格峽灣,其中有數不清的曲折峽灣、冰河遺跡和點綴其間的大片森林,構成了挪威的壯闊風光。
挪威首都奧斯陸被大海和層層森林包圍,森林和山間鑲嵌著大小湖泊。
奧斯陸雖然是一座現代化城市,卻少見摩天大樓,街區建筑和公共場所中的雕塑都極具特色,各類藝術館、博物館眾多,街上的行人看起來也十分悠閑自得。
2015年我初到奧斯陸時,感覺大街上的人“面色冷漠”。一位在奧斯陸建筑與設計學院留學的朋友說,挪威人性格含蓄,不擅言談,更不會主動與人交流,除非你表達了自己需要幫助。他帶我參觀學校,雖然已經是晚上,但教學樓里所有人都在埋頭制作自己的建筑模型,幾乎沒有同學跟他打招呼,甚至沒人對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多看一眼。
不知是否因為每年冬季的日照時間太短,又或是北歐人際關系疏離,這個高福利、低生存壓力的國家卻有著高自殺率,居民帶給人沉悶抑郁的印象。在表現精神痛苦方面,可能沒有別的藝術家能像蒙克這樣淋漓盡致了。在他的作品里,有著北歐人血液中最深層的憂慮。
冷漠是蒙克筆下人物的招牌表情,其中比較著名的有他1888年的畫作《坐在搖椅上的凱倫姑姑》(Karen Bj?lstad),畫中人整理得一絲不亂的頭發和含蓄內斂的神情,是典型的“挪威式儀態”。而另一幅創作于1892年的油畫《卡爾·約翰大街的夜晚》(Evening on Karl Johan),則呈現出一種集體的冷漠?;璋档陌?,暗藍色的天空上掛著稀疏的血紅色云彩,街道四周的房屋也被染紅,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近處只有黑壓壓的人群和他們面無表情的蒼白面孔。
我曾在畫中的卡爾·約翰大街散步,這是奧斯陸的一條主干道,連接中央火車站和王宮,街道兩側集中了許多挪威的重要機構,如國會大廈、國家大劇院以及奧斯陸大學等。自19世紀后半葉起,藝術家和畫廊也開始聚集到了這條街道上,挪威國家美術館也在附近。蒙克生活在城市的核心街道上,創作出的卻是冷漠壓抑的畫作。在這幅畫中,人群右邊,有個形單影只、孤獨離去的背影,很有可能就是蒙克的自身寫照。
吶喊
蒙克的生活里充滿了孤獨和不幸。他5歲時母親因肺結核去世,14歲時他最喜歡的姐姐蘇菲也去世了,妹妹勞拉則常年飽受精神疾病的折磨。蒙克的父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喪妻后患上了抑郁癥,不斷向子女灌輸對地獄的恐懼——如果生前犯有罪孽,死后就注定會下地獄。蒙克26歲時,父親也離開了人世。親人的相繼去世,使蒙克變得憂郁和絕望,他說“疾病與發瘋是守護我搖籃的黑天使”,稱自己是“被死亡和瘋癲追隨的人”。

《卡爾·約翰大街的夜晚》,油畫,愛德華·蒙克,1892年
畫筆成了蒙克內心情感的出口。在1893至1910年間,他創作了自己最重要的代表作《吶喊》(Skrik):一個站在橋上的男人驚恐地大張著嘴,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遠處是像紅色波浪一樣的天空,與糾結在一起的海峽和道路。
蒙克曾在1892年1月22日的筆記中寫道:“我和兩個朋友沿路走著,夕陽要落下了,我感到一絲憂傷的氣息,天空突然變得如血液一樣鮮紅。我停下腳步,倚靠在欄桿上,極度的疲勞讓我快要死去,焰火似的天空仿佛是一把血紅的劍,峽灣和城市是藍黑色的。朋友們繼續走著,我被留了下來,站在原地,恐懼得戰栗,我感到自然中傳來一聲可怕的永恒的吶喊?!?/p>
《吶喊》共有四個版本,其中1895年的紙板粉彩畫被私人收藏,我在奧斯陸找到了其余三個版本:1893年的蠟筆畫版本和1910年的蛋彩畫版本被藏于蒙克美術館,1893年的紙板蛋彩畫版本最為著名,被藏于奧斯陸國家美術館。
如果你在美術館里欣賞完《吶喊》后還意猶未盡,可以乘電車前往蒙克當年描繪這幅畫的地點——??素惛瘢‥keberg),畫中的橋可能是??素惛裆缴系囊粭l名為威爾豪韋恩(Valhallveien)的路。蒙克當時住在北灘島(Nordstrand),他一定曾路過這里很多次。??素惛裎挥趭W斯陸東南方的一個山丘上,由于地勢較高,從這里可以向西俯瞰奧斯陸峽灣。??素惛穸啻纬霈F在18世紀末的畫作里,在19世紀90年代又被印在了明信片上。

《吶喊》,紙板蛋彩畫,愛德華·蒙克,1893年
如果足夠幸運,你還能在那里看到十分罕見的自然景象——“珠母云”。奧斯陸的地理學家莫瑞認為,蒙克當年很可能目睹了這種天氣現象,從中得到創作靈感。這種云彩只出現在黃昏,且需要極低溫、高海拔以及有一定濕度的條件,呈現為稀薄的、蠕動的、顏色絢麗的波浪狀云朵。如果你有幸遇到,千萬別忘了用手堵住耳朵擺個“吶喊”的造型留影。

《太陽》,壁畫,愛德華·蒙克,1910-1911年
挪威森林
蒙克充滿不幸的一生,如同他的繪畫,有著對外無聲的瘋狂吶喊,也有著靜謐幽暗的內心森林。
1908年,蒙克結束精神治療回到挪威。他開始沿著南部海岸旅行,并繼續繪畫創作。在治療期間,他曾思考過存在主義的哲學問題:通過身體和靈魂的凈化,能否證明他已經“把自己抹去了”,并成為一個真正的畫家?
次年夏天,蒙克在距離奧斯陸194千米的南部小鎮克拉格勒(Krager?)租了一處叫斯克魯本(Skrubben)的房產。這是座美麗的臨海小鎮,有森林、峽灣和島嶼,雖然沒有什么沙灘,卻有著湛藍的水面。蒙克一下就愛上了這里,并稱這里為“沿海小鎮中的珍珠”。
自那以后,蒙克的繪畫更多地表現出對大自然的興趣,作品變得更富有色彩。1910至1911年間他為奧斯陸大學禮堂創作的現實主義壁畫《太陽》(The Sun,又名“晨曦”)明顯受到了克拉格勒峽灣美景的啟發,畫面中展現的是一派明亮的海灣景觀。開闊的畫面上,耀眼的太陽綻放出明媚的光芒。他在這一時期創作的其他風景作品中也運用了相似的表現方式,創作素材也往往取自克拉格勒和維茲頓(Hvitsten)周邊的海濱與森林。

松恩峽灣的森林 糖之蜜旅/攝

《面朝森林2》,木版畫,愛德華·蒙克,1915年
森林,是蒙克繪畫中反復出現的元素。他在1897年創作了《面朝森林》,畫面中描繪的是一對相互攙扶的男女背影,女子裸體,兩人一起面對著幽謐的森林。1915年,蒙克又創作了一幅《面朝森林2》,女人身著白色連衣裙,頭發火紅,而身旁的男人則漆黑得像個陰影,他們的面前仍舊是一片巨大無邊的森林,讓人備感壓抑——也許這是因為蒙克的愛情都充滿了爭執和絕望,沒有一次能開花結果。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蒙克繪畫的啟發,甲殼蟲樂隊(The Beatles)創作了一首歌曲《挪威的森林》(Norwegian Wood),這首歌因其靜謐、憂傷、又令人沉醉的旋律傳遍了世界。歌詞大意是:男孩在夢中感覺女朋友的房間像挪威的森林一樣神秘、無邊無際,醒來卻發現房間空空的,不見了女友的身影,房間像森林一樣孤寂,男孩在茂密的森林深處彷徨。
隨后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在旅歐期間寫下了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日本的愛情故事,描繪了城市中一群失去了精神家園而陷入絕望虛無的人。他提出了一個永恒的話題:個人如何在自我與外部環境間達成一種平衡。
挪威的森林究竟在哪里?是在奧斯陸的城外,是在松恩峽灣,還是在文學作品里?或許對我們而言,到處都是挪威的森林——即使身處城市和人群之中,我們的精神依然迷失在森林里。
也許受這種“內心森林”意象的影響,蒙克美術館特別邀請挪威著名小說家克瑙斯高(Knausg?rd)策劃了“面朝森林”2017特別展。展覽展出了100多幅油畫和30件圖像作品,許多作品是首次公開展示??髓垢咴谡褂[前言里寫道:“對于蒙克,森林不僅意味著結束,同時也是一個開始,蒙克的藝術一直是關于人際關系的,關注的是自己與他人的關系?!?/p>
我走進了這場展覽。展覽的第一個部分是關于外部世界的,畫中充滿了陽光,人物出現在公園和花園中。隨著觀眾在展廳中移動,人物從畫面中消失,徒留下空白的風景。從這部分開始,觀眾隨著畫作從外部世界進入了內部世界,展示的畫面也開始變得混亂和不完整,布滿了劃痕。展覽的最后一部分再次回到外部世界,整個展廳里充滿了人物的肖像。
克瑙斯高這樣說:“我想通過展覽的布局和作品的挑選向人們展現這些蒙克不為人知的作品,因為我相信這種新的觀看經歷會讓觀眾重新認知蒙克,這位畫家從未找到內心的平靜,而且永不過時。”
對蒙克而言,他者就是外部世界,他始終在試圖融入又逃離人群,就像一個無止境的循環。但無論如何他從來沒有放棄過繪畫、放棄過表達。他在自己的私人筆記中這樣寫道:
我的藝術必須被當成與我沉重的遺傳背景相悖的東西來看——
我從母親那兒遺傳了肺結核,從父親那兒遺傳了精神病,
我的藝術是一種自我坦白或表露。
通過它我試圖證明整個世界與我自己是基于一個關鍵詞——
ego(自我),一種自我主義。
然而與此同時,我也一向認為,
我的藝術可能有助于別人理解對心智健全的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