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間值勤
- 007典藏系列之金手指
- (英)伊恩·弗萊明
- 5494字
- 2019-01-21 11:09:18
一周后。攝政公園旁的一幢高樓。邦德站英國情報部總部七樓一間辦公室的窗邊。倫敦正在酣睡,城市上空高懸的滿月穿過一灣斑駁的云彩,大本鐘敲了三下。黑乎乎的房間里有一臺電話響起,邦德轉(zhuǎn)身走向房間中央的書桌,一盞綠簾寫字燈灑下一圈明亮的光。他拿起四號黑色話筒,說道:“值班室。”
“這里是H站。”
“把他們接過來。”
香港那端的電話總是嗡嗡響,無線電設(shè)備連線也不穩(wěn)定。為什么中國上空總有太陽黑子運動?這時傳來起伏有致的聲音:“環(huán)球出口公司嗎?”
“是的。”
一個低沉而親密的倫敦口音說:“香港那邊接通了,請說吧。”
邦德不耐煩地說:“請先理一下電話線。”
起伏的聲音說:“已經(jīng)接通了,請講。”
“喂!喂!是環(huán)球出口嗎?”
“是的。”
“我是迪克森,能聽清嗎?”
“可以聽見。”
“運送那批芒果的電報,是我發(fā)的。水果,明白嗎?”
“知道了,已收到。”邦德抽出那份文件,他明白是怎么回事。H站(即香港站——譯者注)要些水下地雷,安在三艘某敵對國家的間諜帆船上,這些人專門攔截英國貨船,搜出該國來的流亡者。
“十號之前必須付款。”
這是說,那些帆船即將離開,或者船上警衛(wèi)數(shù)量會翻倍,甚至?xí)霈F(xiàn)其他什么緊急情況。
邦德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一定照辦。”
“謝了,再見。”
“再見。”邦德放下電話,拿起綠色話筒,撥通了Q線,跟那里的值班長說了一下。一切都安排好了。早上正好有英國海外航空的一趟班機(jī)起飛,Q線人員負(fù)責(zé)準(zhǔn)時把貨箱送到飛機(jī)上。
邦德往后一靠,摸出一支香煙點燃。他想起了位于香港水運碼頭的那間狹小的辦公室,空調(diào)很糟,279的白襯衫上有明顯的汗?jié)n,他和這個叫迪克森的小伙還挺熟的。279號可能對2號說:“行了,倫敦說能干,再把操作流程過一遍吧。”邦德苦笑一下,他們真夠厲害,他從沒想跟中國人做對,中國人太多了。H站大概要捅馬蜂窩,但M也該提出反對,香港的情報局并非真的無事可做。
三天前,M告訴邦德,把他列入夜間值勤的名單,當(dāng)時邦德不是很想接受。他并不了解工作站的日常事務(wù),況且又在〇〇特勤部干了六年,工作站的事差不多忘了,現(xiàn)在把這個職務(wù)交給他,責(zé)任未免太重了。
“你很快就會上手。”M似乎不愿多想,“如果真出了什么事,還有值勤長官或者辦公室主任,還有我在那兒擔(dān)著。”(邦德想到M半夜被在亞丁或東京的什么大驚小怪的家伙叫醒,不禁想笑)“就這樣吧,我決定了,所有的高級軍官都要干一段時間的日常工作。”M冷冰冰地看著邦德,“007,實話實說,前兩天財務(wù)部的人跟我聊過,他們的聯(lián)絡(luò)官認(rèn)為〇〇特勤部是多余的,說那類事情早過時了,我也懶得多說什么,”M平和地說,“只是說不是這樣。不過呢,既然你回到倫敦,擔(dān)點額外的活沒什么壞處,省得心煩。”
邦德不覺得什么。第一周過了一半,到目前為止,處理的都是常規(guī)事務(wù),或者把日常工作傳達(dá)給下屬部門。他喜歡待在安靜的房間里打探每個人的秘密,餐廳的一個漂亮姑娘還不時送咖啡或三明治過來。
前一個晚上,那姑娘送來了茶,邦德兇巴巴地盯著她說:“我不喝茶,很討厭茶,簡直是泥糊,而且這是大不列顛帝國衰落的一個主要原因。好姑娘,請幫我煮點咖啡。”小姑娘咯咯一笑,一溜煙跑到餐廳。邦德這句“一杯泥糊”的名言從此廣為流傳。
邦德挺享受夜間值勤,其中的一個原因,在漫漫長夜之中,他可以繼續(xù)一個醞釀了一年多的項目——看完一本徒手格斗的秘籍大全。書名嘛?就叫《生存之道》!把全世界情報系統(tǒng)所有相關(guān)著述之精華都囊括其中。邦德沒告訴任何人,不過他希望一旦完成,M將把此書增列為特情處技巧方法的必讀書目。
邦德從檔案部借來了原版教材,必要時也有翻譯,這些書大部分是從敵軍相關(guān)機(jī)構(gòu)收繳的。有的是姊妹部門,如OSS、美國中情局和第二局贈送給M的。邦德把一本繳獲的翻譯手冊拿過來,書名很簡單:《防身》。此書是蘇聯(lián)暗殺復(fù)仇組織鋤奸局的常用手冊。
前幾天夜里,他把第二章“格斗與遏制”看了一半,現(xiàn)在又翻出書來看了半個鐘頭。每個部分都是常規(guī)內(nèi)容:“腕部格斗”“鐵臂角斗”“鎖前臂”“頭部控制”和“脖頸穴位”。
半小時后,邦德啪地扔開打字稿,走到窗邊,望著窗外。俄羅斯人粗淺冷硬的文風(fēng)令人作嘔,邦德又感到十天前在邁阿密機(jī)場的那種反感和厭惡。他是怎么了?再不能執(zhí)行任務(wù)了?是心軟了還是厭煩了呢?邦德站了一會兒,飄浮的月亮迅捷地穿過云層。他聳聳肩,回到書桌旁,斷定自己厭倦了種種肢體暴力,如同心理醫(yī)生厭倦了各種精神變態(tài)癥狀一樣。
這段文字真惡心:“對于醉酒女子,通常用大拇指和食指按她的下嘴唇,用力擠壓該部位使之蘇醒。”
邦德嘟噥了一聲:“用大拇指和食指!多下流,但又甜美!”邦德點燃香煙,注視著臺燈燈管,很多事在腦海中翻騰,“這時要是來個信號,或者電話鈴響就好了!”還要再過五小時才到早上9點,到時要向辦公室主任或M(如他恰巧來得早)匯報工作。不過有些東西一直糾纏著他,他必須抓緊理清這疙瘩,到底是什么?是什么扣動了他回憶的思緒?沒錯,就是“食指”——金手指,看看檔案部是否有這人相關(guān)的材料。
邦德拿起綠色話筒撥通了檔案部。
“長官,不用再來電話,我查好后給您回電話。”
邦德放下話筒。
那真是一次美妙的列車旅行。他們有三明治吃,有香檳喝,在柴油機(jī)車巨大轟鳴的伴奏下,他倆在狹長的臥鋪上耳鬢廝磨。女孩夜里什么都不說,溫柔自私地愛撫著他健碩的身體,如饑似渴地享受著肉體的愛欲,兩次將他弄醒。第二天,她拉下百葉窗的葉片,擋住刺眼的光線,握著他的手說:“愛我,詹姆斯。”像是孩子在討要糖果。
平交路口列車的鐘響像首瞬息萬變的詩在邦德耳邊響起,列車頭傳來凄厲的鳴笛聲。當(dāng)列車停在嘈雜的車站時,他們靜躺著,等候性感的車輪再次飛奔起來。
吉爾·瑪斯頓說金手指對失敗無所謂,壓根不放在心上。金手指讓女孩遞個話,一周后到了英國,他想和邦德在桑維奇打局高爾夫。其他什么都沒發(fā)生,沒有威脅,沒有詛咒,金手指還說希望女孩能搭下趟班車回來。吉爾說她要走,邦德跟她吵了起來。但邦德又能做什么?那份工作薪水優(yōu)厚。
邦德決定給她一萬美元,這是杜邦先生感激涕零地塞到邦德手里的,邦德堅持讓把錢留下。“我不要錢。”他說,“拿著也不知怎么花。你留著,不管怎樣,萬一你突然要走,這也能應(yīng)應(yīng)急。昨晚和今天令我永生難忘。”
邦德把她送到了車站,用力吻了她,便走了。這不是愛情,當(dāng)他打車離開賓夕法尼亞火車站時,他想起一段格言:“有些愛如火,有些愛似銹,但最美妙、最圣潔的愛是情欲。”他倆沒啥遺憾,但這是一宗罪嗎?果真如此,又是哪宗呢?背叛了節(jié)操嗎?邦德兀自一笑,貞潔也有一段圣奧古斯汀的名言:“主啊,賜予我貞操,但不是現(xiàn)在!”
綠色電話響了起來。“長官,有三個金手指,但兩個已經(jīng)死了,第三個在日內(nèi)瓦的俄羅斯郵局旁開了一家理發(fā)店。他給客人梳頭時會偷著把情報塞進(jìn)外套右邊的口袋。他在斯大林格勒斷了條腿。長官,有用嗎?他的信息還有很多。”
“不用了,謝謝,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們清早可以跟刑事偵緝局檔案部聯(lián)系一下,您有照片嗎,長官?”
邦德這才想起徠卡膠卷,他甚至懶得沖洗出來。不過在身份影像儀上模擬此人的面部恐怕還快些。他問:“現(xiàn)在身份影像室空著嗎?”
“是的,長官,如果您想用,我來操作。”
“謝謝,這就下來。”
邦德告訴接線臺通知各分支負(fù)責(zé)人他的位置,于是坐電梯到了二樓。
晚上整幢樓靜得出奇。寂寥的夜幕下,辦公機(jī)械發(fā)出溫柔絮語,它們的生命是秘藏不露的。邦德一路走過,這扇門傳出打字機(jī)低沉的咔嗒聲,那扇門傳出無線電波沉悶的走停聲,還有通風(fēng)系統(tǒng)嘎吱嘎吱的背景聲,給人身在港口戰(zhàn)艦上的感覺。
檔案室的值班員已經(jīng)在投影室了。他對邦德說:“長官,請告訴我此人面部的主要線條,這樣能省去無關(guān)緊要的幻燈片。”
邦德照他說的做了,之后看著點亮的屏幕,往后一坐。身份影像儀是用來建構(gòu)嫌疑人大致影像的儀器,甚至能恢復(fù)只是在街上、火車上或者駛過轎車上瞥了一眼的人的形象。它的工作原理同早期的幻燈機(jī)原理一樣。操作員將各種頭型和尺寸投射到屏幕上,被認(rèn)出的那張就留在屏幕上。接著,會呈現(xiàn)各種發(fā)型和其他面部特征,比如各式各樣的眼睛、鼻子、下巴、嘴巴、眉毛、面頰,還有耳朵,這些特征經(jīng)過一一挑選,最終形成一張完整的面部照,同掃描者的記憶很相似,接下來是拍照存檔。
將金手指奇異的臉拼湊完整還是費了點工夫,在黑白底色上,結(jié)果大致相似。邦德又補充了有關(guān)曬傷、頭發(fā)顏色和眼神的一兩處細(xì)節(jié),這活兒就算齊備了。
“沒人愿意在漆黑的夜里碰到這種人。”檔案員說,“等偵緝局的人上班了,我會把這傳過去。中午吃飯時就該有回復(fù)。”
邦德回到七樓。世界的另一端還是午夜,東方的工作站正陸續(xù)收工。邦德還需要處理一連串忙亂的信號,填寫夜間值班日志,然后就到8點了。邦德打電話給餐廳,叫他們送早飯來。剛吃完早飯,紅色話機(jī)傳出刺耳的嘟嘟聲,是M!鬼知道,他為什么提前了半小時!
“是我,長官!”
“007,到我辦公室來,你下班前,我有事要交代。”
“好的,長官。”邦德放回電話,套上外衣,理了理頭發(fā),告訴接線臺他要去哪里。接著就拿了夜間值班日志,坐電梯到了頂層八樓。可愛的小姐和辦公室主任都沒來,邦德敲了敲M的門便進(jìn)去了。
“請坐,007。”跟往常一樣,M正點著煙斗。他臉色紅潤,衣著整潔,一張布滿皺紋的水手臉,潔白的硬挺領(lǐng)口,寬松的斑點領(lǐng)結(jié),整個人看上去清新爽朗。邦德值了一晚上班,下巴上的黑胡楂冒了出來,整個人都呈疲態(tài),但他強打精神。
“晚上沒啥事吧?”M抽著煙斗,目光炯炯地關(guān)注著邦德。
“挺安靜的,長官。香港站……”
M抬高了左手,說道:“不用管,我回頭看值班日志。放在那兒,我來處理。”
邦德把頂級機(jī)密卷宗交了過去,M放到一邊。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很少見的微笑,頗有些輕蔑而嘲諷的味道。“007,情況有變,你不用值夜班了。”
邦德脈搏加快,緊繃著臉笑笑。他在這屋常常這樣,M有差事派給他。他說:“長官,我剛進(jìn)入狀態(tài)。”
“很好。以后機(jī)會還有很多,有情況出現(xiàn),是件蹊蹺的事,不是你負(fù)責(zé)的國家,除非從某個視角看。”M把煙斗捏在一旁,像是要扔掉,“可能算不上什么視角。”
邦德坐下等著,什么都沒說。
“昨晚和英格蘭銀行行長一塊進(jìn)餐,總能聽到些新鮮事,至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黃金,這玩意污穢骯臟的一面:走私、偽造那些個事情。我從沒想過,英格蘭銀行對詐騙了解這么多,不過銀行的工作就是保護(hù)貨幣。”M向上翻翻眼睛,“對于黃金,你有什么了解嗎?”
“不了解,長官。”
“哦,不過下午你會知道的。下午4點你跟銀行的史密瑟上校見面聊聊,有時間睡覺嗎?”
“有的,長官。”
“很好,這個史密瑟貌似是銀行研究部的負(fù)責(zé)人。根據(jù)行長說的情況,這個部門幾乎是一個間諜機(jī)構(gòu)。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可見他們的涉密工作無懈可擊。史密瑟和他那幫伙計對金融圈的任何疑點都高度警惕,特別是涉及貨幣、黃金儲備之類的活動。前一陣有意大利人用純金仿造金磅幣,含金量和所有細(xì)節(jié)都對。但顯然一枚金磅或者法國拿破侖金幣都比熔化后的黃金更值錢。別問我原因,如果感興趣,史密瑟會告訴你。就這樣,國家銀行帶了一批律師起訴意大利人。雖然技術(shù)上這不算刑事案,不過官司在意大利沒打贏,最后是在瑞士將他們制服。你可能從報紙上看過,還有在貝魯特的美元結(jié)算事件,也引發(fā)輿論嘩然。我自己不懂,大概是我們放錢的地方出了漏洞,被有些金融城的伙計發(fā)現(xiàn)了。那么史密瑟的工作就是發(fā)現(xiàn)此類詐騙活動。行長之所以告訴我這些,是因為戰(zhàn)后這么多年,史密瑟一直關(guān)注英國的黃金外流問題,他主要通過推理方法,再加上某種直覺。史密瑟坦言,只靠他一個人實在難以開展工作。不過,他給行長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得到首相的批準(zhǔn),讓我們加入進(jìn)來。”M停下來,打趣地看著邦德,“有沒有想過,誰是英國最有錢的人?”
“沒有,先生。”
“哦,可以猜猜,要不換個提法,誰是最富有的英國人?”
邦德搜索著大腦,的確很多人聽說很有錢,要么是報紙將他們打造成很有錢的樣子,但誰真的擁有銀行里的流動資產(chǎn)呢?他不得不說點什么,于是猶疑地說:“哦,長官,有個沙松家族,還有船運巨頭艾勒曼,聽說考得瑞勛爵也很富有,還有那些銀行家們,羅斯柴爾德家族、巴寧家族、漢博羅家族。再有鉆石大王威廉姆森、南非的歐朋海默,我們的一些公爵也很有錢。”邦德越說越小。
“不壞,還行。但是你漏掉了一個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要不是行長提到他的名字,此人我從沒想到。他是這堆人中最有錢的,一個叫戈德芬格的家伙,奧里克·戈德芬格,外號‘金手指’。”
邦德馬上大笑起來。
“怎么回事?”M有些惱火地說,“真見鬼,有什么好笑的?”
“對不起,長官。”邦德忍住笑聲說,“說實話,昨天晚上我才在身份影像儀上把他的臉描了出來。”他看了一眼手表,壓低聲音說,“正往偵緝局的檔案部送了,想查出他的來歷。”
M怒不可遏地吼道:“這是哪檔子事?別他媽的像個小學(xué)生。”
邦德清醒了,說道:“長官,是這么一回事……”于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什么都沒隱瞞。
M的表情轉(zhuǎn)晴,他向前靠在桌子上,聚精會神地聽著。邦德說完,M向后一靠,他說:“哦,這樣,這樣。”聲音又低下來。他將雙手放在腦后,朝天花板看了幾分鐘。
邦德又想笑了。偵緝局怎么會描述即將遭遇的那可怕的冷落呢?M長官的話猛然將他拉回現(xiàn)實。“隨便問一下,那一萬美元去哪兒了?”
“長官,給那姑娘了。”
“是嗎?為什么不捐給白十字組織?”
白十字基金是為因公殉職的情報人員的家庭設(shè)立的。
“長官,很抱歉。”邦德沒想好怎么說。
“那就算了。”M不喜歡邦德好色,這是他的維多利亞靈魂所反感的,但他也不會予以追究。他說,“007,此事到此為止。今天下午你會聽到有關(guān)的一切。金手指是個古怪的家伙,很好玩,我在布萊德見過他一兩次。他在英國時,在那兒打橋牌,也是英格蘭銀行追捕的人。”M停頓了一下,在桌子另一邊和藹地望著邦德,“不過從現(xiàn)在起,他也是你的目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