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恐曠癥男子
- 007典藏系列之金手指
- (英)伊恩·弗萊明
- 5508字
- 2019-01-21 11:09:18
窗簾噼啪的扇動聲吵醒了邦德。他掀開單層床單,走過厚厚的地毯,來到景觀窗戶邊,拂開窗簾,踏上灑滿陽光的陽臺。
黑白相間的馬賽克地磚熱乎乎的,可能還不到8點,但已有些燙腳了。一縷涼爽清新的微風從近海吹過來,扯動著私人游艇碼頭上的各國國旗。風的濕氣很重,吹來了海濃烈的味道。邦德估摸游客喜歡這種風,但本地居民反感。家里的金屬配件會生銹,書頁模糊不清,墻紙、壁畫也會被腐蝕,衣服也會受潮發霉。
十二層的房間樓下面是中心花園,棕櫚樹和明艷的巴豆花壇點綴其間,幾條整潔的碎石小徑將九重葛大道連接起來,景觀華美,整體卻乏味單調。園丁們正忙碌著耙平小徑,幫工懶洋洋地撿著樹葉。兩臺修剪機一直在草坪上忙碌,噴水器優雅地噴著一陣陣水霧。
就在邦德的房間樓下,卡巴那俱樂部雅致的弧形曲線一直延伸到海灘上。扁平的屋頂上配有躺椅和桌臺,還不時能見到一把紅白條紋的太陽傘,下方是雙層的更衣室。彎弧內側嵌有一個碧波蕩漾的奧運規格的長方形泳池,四周是成排的氣墊躺椅,很快就有顧客每天花上五十美元來曬日光浴。穿白色外套的工作人員將躺椅順成行,翻打著靠墊,將前一天的煙頭掃干凈。更遠處是狹長的金色沙灘和大海,很多人逐浪追波,撐著陽傘,鋪下躺墊。邦德衣柜中的洗衣卡標明,阿羅哈套房每天兩百美元,粗略算一下,如果自己掏錢,他一年的薪水只夠住三個禮拜的,他心里呵呵直笑。他返回臥室,打電話定了一份奢侈的美味早餐、一盒特大號吉時牌香煙和當天的報紙。
邦德刮好胡子,沖了涼水澡后,穿戴整齊,正好8點。他走進典雅的客廳,窗臺邊有位穿紫金色制服的服務生正在擺放早餐。邦德瞥了一眼《邁阿密先驅報》,整個頭版都在關注前一天美國洲際彈道導彈在鄰近的卡拉維拉爾角發射失敗的事情,這對于海厄利亞的大競賽可以說是一大損失。
邦德將報紙扔到地板上,坐下來慢慢享用早餐,想著杜邦先生和金手指這攤子事。
他沒法下結論。要么杜邦的牌技實在太爛,但這家伙精明強硬,不怎么可能;要么金手指是個騙子。假如金手指在牌桌上作弊,雖然他不需要錢,那他肯定也是通過更大規模的詐騙發跡的。邦德對大騙子更有興趣,期待著和金手指碰面,并挖出他神秘的成功敲詐法。這一天將令人興致盎然,邦德懶懶地盼望著。
他和杜邦先生約定10點鐘在花園碰面。設計的情節是,邦德從紐約飛來,要把一家英國控股公司持有的加拿大天然氣集團名下的產業股份賣給杜邦先生,這事顯然很機密。金手指也不會過問邦德太多細節。股票、天然氣、加拿大,邦德只需記住這些就可以了。他倆上了卡巴那俱樂部的屋頂平臺,牌局設在此處。邦德就在牌桌旁看打牌。杜邦和邦德會在午飯時談點“生意”。在那之后,一切照舊。
杜邦問有沒有其他需要安排的。邦德問了金手指的房間號和開門密碼。他解釋說,如果金手指真是專業棋牌騙子,或者還算半專業的業余選手,他肯定會帶上一些常用的工具,比如有標記的牌、微縮牌,還有短途運牌工具。杜邦說等在花園見面時,會把金手指房間的鑰匙給他,從經理處拿一把沒問題的。早餐吃完,邦德很放松,凝視著不遠處的海面。手上這活應該不太費腦筋,玩起來還挺有興致,這樣的差事能幫他擺脫墨西哥之行的可怕氣味。
9點半邦德離開套房,為了摸清酒店的布局,他在樓梯上轉悠,找電梯時迷路了。他兩次碰到同一名女清潔員,連忙問路,乘電梯下到菠蘿購物長廊,穿梭在零星的早起客人中。他掃了一眼竹林咖啡店、聚會酒吧、托皮卡納餐廳,還有兒童基蒂俱樂部和浜浜夜總會。他特意走到花園里,杜邦先生換了阿貝克隆比·費奇的海灘衣褲,把金手指套房的門卡交給他。他倆慢吞吞地朝卡巴那俱樂部走過去,登上兩級不長的臺階,來到頂層露臺。
邦德看到金手指的第一眼,很是吃驚。就在酒店崖壁下方,在平臺遠處的一角,一個男子弓著腿躺在氣墊椅上。他戴著墨鏡,除了一條比基尼黃色緞面底褲,幾乎全身赤裸,下巴上鑲了一套錫質的寬大耳翼。這副耳翼恰好卡在他的脖頸上,兩端微微有些翹起。
邦德說:“他脖子上是什么玩意兒?”
“你從沒見過?”杜邦先生有些吃驚,“這玩意兒可以幫助皮膚曬黑。這種打磨過的錫片將陽光反射到下巴下面和耳朵后面,就是一般曬不到陽光的部位。”
“哦,這樣的。”邦德說。
在離這個斜躺著的家伙還有幾步遠時,杜邦開心地大喊起來:“嗨,你在啊!”邦德覺得太大聲了。
金手指一動不動。
杜邦先生低聲說:“他聽力不行。”他倆又靠近金手指,杜邦又大叫一聲。
金手指摘掉墨鏡,猛地坐起來:“嗨,是你呀。”他從脖子上摘下耳翼,小心地放在旁邊,站起身來,身子很沉,好奇地打量著邦德。
“這是邦德先生,詹姆斯·邦德。我在紐約的朋友,你的同胞,想跟我談點生意。”
金手指伸出一只手。“很高興認識你,邦德先生。”邦德握了握,他的手干干的、硬硬的,有片刻的壓迫感,但很快消失了。那一剎那,金手指睜大淡藍色的雙眼,定睛鎖住邦德,目光似乎穿過臉,一直到他的后腦勺。不過金手指很快就垂下眼瞼,像是X光的快門落下,他取出曝光的影盤,收到自己的文件箱中。
“今天我不打牌。”金手指語調平緩,更像是一個聲明。
“什么,你什么意思,不打牌?”杜邦故意吼起來,“你騙了老子的錢,老子肯定要贏回來,不然就不會離開這家倒霉的酒店。”杜邦樂不可支地說:“我讓大薩姆擺好了桌子,詹姆斯不怎么會打,倒想學兩手。對吧,詹姆斯?”對著邦德說,“你肯定只看看報紙,曬曬太陽嗎?”
邦德說:“最近老出差,只想好好休息。”
金手指死盯著邦德,然后垂下眼。“那我去穿點衣服,本來打算下午跟博拉卡頓的阿穆爾先生上一節高爾夫球課。不過打牌是我的優先愛好。看來,我用鐵頭中桿太早翻腕的毛病只能以后糾正了。”他淡淡地打量著邦德,“邦德先生,打高爾夫嗎?”
邦德提高嗓門:“在英格蘭時偶爾會打。”
“在哪兒打?”
“亨特康姆。”
“哦,那個小球場挺不錯的。我剛剛加入了皇家圣馬克俱樂部。桑維奇靠近我開的一家商業機構,知道那兒嗎?”
“在那打過。”
“你的差點是多少?”
“九。”
“真巧啊,和我一樣。哪天咱倆一定要打一局。”
金手指彎下腰,拾起錫質耳翼,對杜邦說:“我五分鐘后過來。”然后慢慢地朝臺階走去。
邦德覺得挺好玩。金手指跟那些大亨一樣,對小人物漫不經心。但是呢,邦德他一個大活人既然在這兒了,金手指還是會將他放在一個大致的類別上。
杜邦正在指揮一個穿白外套的服務生,另外兩個已經放好了棋牌桌。邦德一邊琢磨著金手指,一邊朝屋頂平臺的環形扶欄走去,下面便是花園。
金手指是邦德見過的最放松的人,令人難忘。他的行動干凈利落,不茍言笑。當他靜止不動時,便隱藏著某種內斂深沉的氣質。
金手指正走過花園,邦德猛然發現,他的四肢極不成比例。金手指是個矮個兒,不過五英尺高,體態肥碩,兩條笨拙的粗象腿,雙肩扛著一個巨大的、圓得不能再圓的腦袋,全身仿佛是由別人的身體部位東拼西湊組裝起來的,沒一樣是自己的。邦德暗想,可能是自慚形穢,這家伙才這么著迷日光浴。如果沒有褐紅色的掩蓋,他白花花的身體會更顯古怪。他留個平頭,在橘紅色頭發的掩襯下,臉如一張大圓盤卻沒有月亮的光澤,雖不像身體那樣丑陋,也難看得嚇人。高高的前額還算精致,細細的淡褐色眉毛掛在一雙淡藍色的大眼之上,淡白的睫毛繞了眼睛一圈,高高的顴骨之間鑲著肉乎乎的鷹鉤鼻,兩頰倒還有些肌肉,不算肥胖。嘴唇細薄,直挺挺的,但線條還算雅致。下頜堅挺有力,閃著健康的光澤。邦德心想,總之,這張臉無情而肉感、堅忍而強硬,是個思想家或者科學家的臉,多么古怪的組合!
他還能有什么感想?邦德從不相信矮個子家伙,他們從小就有自卑情結,一輩子拼命想成為大人物,超過所有嘲笑他們的人。拿破侖是矮個子,希特勒也是,全世界的麻煩都是矮個子引起的。面前這個紅頭發,長相古怪的矮個子又能好到哪兒去呢?這些特征組成了他這個可怕的小矮人,他內心的壓抑不難體察。打個比方,他的活力像一座嗡嗡作響的發電廠,如果真安個燈泡在嘴上,肯定能亮的。想到這,邦德不禁笑了。金手指通過什么途徑釋放體內的活力呢?追求財富、性愛,還是攫取權力?可能三者都有。
他什么來歷?就算是英國人,可他的出身呢?不是猶太人,或許他有猶太血統。不是拉丁血統,也不是從更南的地方來,不是斯拉夫人,可能是德國人,不會吧!波羅的海人,他可能從那邊來,古老的波羅的海屬地,可能是逃避俄羅斯人。可能有人提了個醒,要么就是他父母嗅出了麻煩,及早帶著他出來。當時發生了什么?他怎樣一步步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或許有那么一天就全被抖摟出來。這肯定很好玩,但目前只要摸清他怎么贏牌就行了。
“好了。”杜邦大聲說。金手指正穿過平臺,朝牌桌走來。他換上一件舒適合身的深藍外套,配著白色的開口襯衫,外形還算過得去。但他巨大的紅褐色足球腦袋沒半點遮掩,只是在左耳插了一副肉色耳塞。
杜邦背對著酒店坐下,金手指坐在對面抽牌。杜邦抽好牌,將另一盒推給金手指,拍了拍,說明牌洗好了,用不著再抽。牌局開始。
邦德晃過來,拉了把椅子在杜邦胳膊肘邊坐下。他輕松地向后一靠,故意將報紙翻到體育版,看他們打牌。
牌局的進展,邦德已料到了幾分,但看不出動了什么手腳。金手指出牌既快又穩,看不出使了老千。他的三個手指都蜷在牌的長邊,食指壓在上面的短邊,這樣握牌方便出底牌或者下次等牌。他也沒有戴圖章戒指敲戳,指頭上也沒纏膠布做記號。
杜邦對邦德說:“一次十五張牌,拿兩張,扔掉一張,其他都是攝政王規則。不用紅色三牌來算,歐洲人那一套一、三、五、八的把戲用不上。”
杜邦拿起了牌,他拿牌的方式很老到,不是按牌面從左往右排列,也不是將百搭牌(他有兩張)都放在左邊,這種模式只對警惕的對手有利。杜邦把好牌集中到手的中間,兩頭是單張牌,一些零散的組合。
牌局開始,杜邦先抽兩張神奇的百搭牌。他不動聲色,隨意地拋掉一張。他只需再抽兩次好牌,就可以輕松過關,但那要靠好運氣,抽到兩張牌可以讓你抽到想要的牌的概率翻倍。但抽到無用牌的概率也能翻倍,這樣只會讓人手忙腳亂。
金手指出牌則更謹慎,慢得要命。抽到牌后,他會來來回回地洗牌,再決定丟掉哪張牌。
到第三張牌時,杜邦手氣好了不少,他只要再拿到五張牌中的一張好牌,就能擊敗對手,大獲全勝。金手指像對危險有所覺察,要了五十點,接著用三張百搭牌和四張五點牌組成了一副對手牌,他還扔了幾張多余的組合牌,最后手上只剩四張牌。無論如何這牌都糟得可笑,可結果是,他贏了大概四百點,而不是輸了一百點。原來杜邦在抽下一副牌時,金手指用兩副必要的對手牌,粉碎了杜邦的優勢,不聲不響地逃脫了。
“真見鬼,我差點就把你揉碎了!”杜邦怒不可遏,“你他媽的怎么使詐逃走的?”
金手指冷冷地說:“我聞到麻煩了。”他加了加贏點,宣布得分,記錄下來,然后等著杜邦做同樣的動作。接著他發牌,往后一靠,饒有興致地看著邦德。
“鮑姆先生,還要待很久嗎?”
邦德笑了笑:“我叫邦德,詹姆斯·邦德。沒多久,今晚就回紐約。”
“哦,真難過。”金手指禮貌地嘟起嘴表示可惜。他又面向紙牌,繼續打牌。邦德拿起報紙,一邊聽著牌局的常規動作,一邊盯著壘球分數,卻什么也沒看。金手指贏了那一手,又一手,又贏了一手,最后他大獲全勝。兩人比方相差一千五百點,金手指賺了一千五百美元。
“你又贏了!”杜邦先生很是凄慘。
邦德放下報紙:“通常都是他贏嗎?”
“通常?”杜邦氣憤地說,“他一直贏。”
他們又分了牌,金手指開始出牌。
邦德說:“為什么不換換座位呢?我常覺得換換座位,手氣也會不錯,贏錢擋都擋不住。”
金手指停下手中的牌,鄭重其事地盯著邦德:“邦德先生,很不幸,這不太可能,那樣的話我沒法打。我跟杜邦先生頭一回打時,就對他說,自己患了一種少見的病——恐曠癥,懼怕開放的空間。開闊的視野會讓我發瘋的,所以我必須面朝酒店坐著。”他們又繼續發牌。
“哦,真抱歉。”邦德顯得很關切,嚴肅地說,“這種障礙很少見。我能理解幽閉癥,反過來卻沒聽說過。你有什么樣的癥狀?”
金手指理好手中的牌。“我也不清楚。”他輕描淡寫地說。
邦德站起身:“好了,我出去活動一下,想去看看泳池。”
“你去吧。”杜邦樂呵呵地說,“別著急,詹姆斯,午飯時再談生意。我看看這次手氣如何,能不能把牌推給朋友金手指,而不是接他的爛牌。待會兒見。”
金手指沒抬頭。邦德慢悠悠地從房頂平臺走下去,經過一兩個四仰八叉的人,在泳池另一端的護欄邊站了一會兒。下面氣墊椅上的人有的肌膚粉紅,有的褐色,有的白花花,像是有相應的級別。一股濃烈的防曬油味飄上來。游泳池里有幾個小孩和年輕人,一個男子顯然是專業跳水員,大概是這里的游泳教練,像一位希臘神話里的大力神,滿頭金發,肌肉發達。他站在跳水高臺上,以大腳趾為平衡點,彈跳了一下,兩手如雙翼張開,輕松地縱身躍下,雙手如箭矢一般劈開水面,全身穿過水面,只激起低低的水花。跳水員在水中游了個V字形,又浮到水面,孩子一般擺了擺頭。水池中響起零星的喝彩聲。男子費勁地在泳池里踩水,露出了頭,輕松地甩開雙臂。邦德心想:祝你好運,小伙子!你這種狀態再保持個五六年就不錯了。高臺跳水運動員都干不長,反復的沖撞對頭顱傷害太大了。高山滑雪也一樣,對骨骼損傷很大,和高臺跳水一樣是最短命的運動。邦德隔空對跳水員在心里暗喊道:拿了現金走人!趁著還是金黃頭發,去拍電影吧!
邦德轉過身,下面的兩個人還在酒店崖壁下打拉米紙牌。金手指喜歡面朝酒店,喜歡杜邦背對著他。“為什么,對了,金手指的客房是多少號來著?兩百號,夏威夷套房。”邦德在頂樓的房號是一千兩百號,那么金手指的房間就在他下端的二樓,大概是高出卡巴那俱樂部屋頂二十碼左右的地方,距離牌桌也就二十碼。邦德數了一下,仔細觀察著金手指的房間。什么都沒有,陽臺空蕩蕩的,客房里面黑乎乎的,房門卻敞著。邦德丈量了一下角度和距離。沒錯,應該是這樣,肯定是這樣的!多么狡猾的金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