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6月,陳暉應美國南加州一個華文社團的邀請,去洛杉磯參加一個叫作“文學的人文精神”的研討會。陳暉不是一個職業作家,他本科修的是政法,原在京城一家叫作《說法》的雜志社供職,現在的身份是自由撰稿人,經常在一些報刊上開設個人專欄,談論時政與時尚。他在民間的那點影響來自幾篇法制題材的報告文學。這些作品一經發表,就會被外埠的某些報紙轉載,很受讀者歡迎,但也給他招惹過許多麻煩。陳暉還是一個兼職的律師,在不想寫文章的時候,就去幫人打一場官司。據說他在法庭上的表現也很出色,雖然經他承辦的案子往往勝訴的可能性不大。
這一年,陳暉三十四歲。他是一個看上去挺拔而灑脫的男人,喜歡戴一頂鋼藍色的棒球帽和一副寬邊的墨鏡,到哪都背著一只牛仔布的大挎包,給人一種散漫的行者姿態。這個善于言辭,且富幽默感的年輕人,對女人很具吸引力。但他的婚姻卻很不成功。在經歷過幾輪雙方都指責對方有第三者的嫌疑之后,他那位年輕貌美的準明星老婆索性和一個專拍電視劇的導演公開同居了,宣告與他正式分手。這個夏天對陳暉而言是非常陰冷的。離婚不久,他又因為一篇稿子被認為是影射了某個要人,從而引起了與主編的激烈沖突,以至于斷然決定辭職單干。接著就是他辯護的一場官司徹底敗訴了,那個做酒店小老板的當事人以發紅包的方式和下面十幾個女服務員發生性關系,雖然都是雙方自愿的,但最終還是以流氓罪被判了七年,差點就把律師費扔到了他臉上。先后發生的這三件事都讓他很不舒服。他被巨大的沮喪所籠罩,發誓不再接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案子了,連寫文章也把筆名“晨暉”改作了“塵灰”。那些天里,人們總看見三里屯的酒吧里又多了一位憂郁而滿臉晦氣的男人,此人就是陳暉。也就在這樣的時候,他收到了去美國開會的邀請。對這種所謂的研討,陳暉心里視作是幾個寂寞的老華僑,在異國他鄉心慌得厲害,想出錢找人聊天的活動,雖不怎么重視,但還是迫不及待地辦妥了簽證,如期前行了。
陳暉甚至連會議要求提交的論文都沒有準備好,就匆匆上了飛機。經過十二小時的飛行,他抵達了洛杉磯國際機場。飛機下降的時候,陳暉從舷窗里往下看,這座“天使之城”與國外一些大都市最大的不同,就是它與自然融為一體,整個城市鑲嵌在逶迤的山巒之間,而且也沒有特別集中的高樓大廈。陳暉喜歡這種格局,覺得這樣的規劃很符合他理解的那種城市概念。他反感的是像紐約那樣的城市,一上街,就被埋在晃眼的玻璃幕墻中。洛杉磯無疑是美麗的。但在他的印象里,這個城市似乎一直與犯罪有關,這或許是那些以洛杉磯為背景的警匪片的緣故吧。
一出海關,陳暉就看見了來接他的人,一個年紀與他相仿,長得胖乎乎的男子,手舉寫有“中國大陸陳暉先生”的牌子。那是他在政法學院時的同學,叫王可。幾年前這個王可考托福到了美國,現在加州大學法學院攻讀博士。他們是要好的朋友,也曾是幾篇論文的合作者。這次的會議就是王可一手張羅的,某種意義上,與會者陳暉其實是王胖子塞進來的“私貨”。
看見王可手中的牌子,陳暉就覺得非常好笑。他摘下墨鏡說:胖子,你難道還認識不出我來?
王可就把陳暉拉到一邊,說:哥們,你可千萬別讓東家知道了我們是同學關系?。?
陳暉有點困惑,說:怎么,這開會還興作弊?
王可說:就這么回事,我幫著承辦這個會議,是拿錢的。對你們而言,是個學術活動,對我呢,就是一筆生意。他們只要求我在大陸請幾個有名氣的文人來敘談敘談。我想,你老兄在大陸也還算有名的吧。
陳暉說:你別寒磣我了。我這回純粹就是來玩的。
王可說:其實我他媽在這邊也特別悶,想你來呢。
兩人就這么說著去了停車場。這時陳暉就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并沒有來洛杉磯,還是滯留在太平洋那邊的某個中國城市。他把這個感覺告訴了王可,后者說一點也不奇怪,王可說:初來的時候我逛唐人街,和幾個華人一閑聊,還以為在北京的琉璃廠呢。
陳暉就感嘆道:看來人這一生忙下來,什么都不會剩下,就得幾個朋友了。
王可說:你這還是沒有從你那前老婆的陰影里走出來?。∧腥艘簧菫榕嘶畹模愕泌s緊再找。
正如事先陳暉所預料的,隨后幾天的所謂研討是相當松散的,甚至連一個正式的會場都沒有。與會者也不過是七八個人,分別來自大陸、臺灣和香港,也有幾個加州的所謂漢學家。除了參觀游覽拉斯維加斯的賭場和好萊塢,大部分的活動都在一位慕容先生的家中客廳里舉行,大家隨便交談,喝著從大陸帶來的烏龍茶和青島啤酒。王可擔任現場翻譯并負責錄音整理工作。那時陳暉剛讀了劉小楓的《拯救與逍遙》,于是他的發言大都帶有這本書的印象,有的幾乎就是援引了劉先生的觀點。譬如,中國歷史上的一些作家,譬如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李白、蘇東坡、曹雪芹乃至魯迅,都是在自身經歷過一些磨難之后,才去歌頌那種貌似超脫的自由精神;而西方的作家,從古希臘悲劇作家到但丁、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卻一直是在逆境中繼續歌唱著神性的拯救精神。拯救與逍遙,是中西方最為根本性的精神品質差異。在中國精神中,怡然自得的逍遙是最高的精神境界;而在西方精神中,受難的人類通過耶穌基督的上帝之愛得到拯救,人與上帝重修舊好是最高的境界。盡管這些觀點陳暉本人也不是完全茍同,但是像劉先生的這樣一種詩意般的歸納卻還是足以引起與會者的重視的。
6月14日,在洛杉磯是一個陰晦的天氣。這天會議沒有什么安排,于是王可就來旅館陪陳暉聊天。那是一家規模很小的旅館,由一個華人經營,這個人也是本次研討會的贊助商之一,免費提供食宿。但他的興趣是大陸什么時候發行B股,大陸的B股有沒有可能到華爾街來掛牌上市。對這些問題陳暉很茫然,他只說,回去好好打聽一下。幸好這時王可來了,陳暉才得以擺脫窘境。這兩個人掩上門一直從下午聊到天黑,陳暉像是患上了傾訴病,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出來,但樣子還很從容。陳暉說:人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幸好現在是夏天,也算是自然降溫了。
王可說:你現在一個人倒也簡單,依我看你干脆過這邊來算了。咱倆也有個伴。
陳暉說:我那點英語早就還給老師了,語言這關過不了,我到這邊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睜眼瞎,怎么過?語言這東西,連毛澤東都說,非下苦功不可呢。
王可說:其實語言需要的不是苦功,而是環境。你要是真想過來,我就幫你想想辦法。至于托福這一關,也還是有轍的。我就曾經辦妥了兩個。
陳暉笑著說:又是作弊吧?可我就算是這么過來了,也適應不了啊。我現在不想再搞專業了,也不想再接什么狗屁案子,就隨心所欲地寫點那種準風月談,聊以糊口。
王可說:這可不像你陳暉啊,當年在我們班,你可是最有鋒芒的一個。你的畢業論文對刑罰,特別是對死刑的研究很讓人刮目相看,怎么沒幾年工夫就這模樣了?
陳暉說:人是會變的。再過幾年,我恐怕變得連你都認不得了。
說著,就隨手把電視打開,里面正播著五花八門的廣告。陳暉說:你看,我連廣告也看不明白,怎么討生活?美國也沒什么好玩的,過幾天我還是回我的北京吧。
電視廣告過去之后,是正點播出的新聞節目。那個面目脂粉氣十足的男播音員剛說幾句,一直躺在沙發上的王可就費勁地把身子坐正了。胖子的這個動作讓陳暉意識到這個城市里又有什么事情發生了。他沒有干擾王可,但他看見了一個黑人男子被警方從飛機上帶下來的電視畫面。陳暉感覺電視里的這張臉是熟悉的,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王可說:陳暉,辛普森這家伙闖禍了。
陳暉說:你說的是那個從前的橄欖球明星嗎?怪不得我覺得面熟……
王可說:就是他。這家伙殺人了。
陳暉說:殺人?
王可說:這家伙把他的前妻和她的情人一塊做了。這事就發生在兩天前,案發地點離我們的住處不遠,南班迪街875號……
電視新聞采取的是倒敘的手法。首先看見的,是憂憤的辛普森走下飛機被警察戴上手銬的畫面。然后才介紹6月12日發生在南班迪街875號的兇案。電視解說員以莊嚴的語氣說:洛杉磯警方現有的證據說明,O.J.辛普森涉嫌謀殺他的前妻妮可和她在酒店當招待的情人隆納。電視的畫面里,充分展現了這個后來為全世界矚目的謀殺現場,有妮可和隆納的尸體、滿地的血跡以及現場遺失的一只血手套等。陳暉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直覺已經告訴他,這個黑人橄欖球明星這回惹下了大麻煩。
陳暉對辛普森的了解,最早是一部叫作《卡桑德拉大橋》的驚險影片。那是由著名影星索菲亞·羅蘭和理查德·哈里斯主演的驚險大片。退役的辛普森在里面實際上只是一個龍套,扮演一個虛構的黑人偵探。而這回,他自己卻成了被警方偵探的真實目標。
第二天,和全世界的人一樣,大家的中心話題就是辛普森案件的進展。也就是從這時候起,陳暉對這起后來被廣泛看作“世紀審判”的經典案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是他很快要離開了。以他的經驗,國內的媒體對這宗案件的報道應該是遲緩而輕描淡寫的。那天晚上,陳暉提議要去南班迪街875號附近看看。他們就去了,果然很近,車行不過一刻鐘。遠遠地他們看見,那個案發現場至今還是被警方控制著,圈著黃色的警戒帶。
兩天前的子夜時分,一條狗就是在這里吠叫不止的,然后引來了兩個散步健身的鄰居。他們發現這個豪華住宅的院落大門半開著,走進去一看,才發現進門的臺階上躺著一女一男兩具尸體,滿地都是鮮血。意外的驚嚇使這兩個鄰居隨即就向洛杉磯警察局報了案。一個小時后,警方趕到了案發現場,斷定這是一起命案。他們立即召喚來了重案組,第一個到達現場的,是白人警官馬克·福爾曼。他很快查實,事主是辛普森的前妻妮可和她的男友隆納。初步判斷他們是在當晚十點至十一點之間被謀殺的,現場除了血跡,還有破碎的眼鏡和紙片。而最大的發現,是落在隆納身邊的一只帶有血跡的皮手套。后來警方在福爾曼的帶領下去了距離此地不遠的北洛金漢街360號,那是辛普森本人的住宅。警方本意是想告訴辛普森這個不幸消息的,并讓他接手他和妮可所生的兩個孩子。但是,尚未來得及辦理搜查證的福爾曼警官卻擅自闖進,并很快在這個空間里意外發現了幾處可疑的血跡,而且居然也找到了一只帶血的皮手套,一望便知與南班迪街875號案發現場的那一只是一對。這個發現,讓警方第一次懷疑辛普森涉嫌謀殺,而那個時候,前橄欖球明星已經飛往芝加哥了,離開的時間就是當晚十一點之后。至今沒有人能夠證明在當晚的十點至十一點,辛普森在什么位置,他干了什么。似乎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辛普森涉嫌謀殺的調子在命案發現幾個小時之后,就已經定下了。
現在,這個現場顯得很安靜。幾乎看不見圍觀的人,這與中國完全不一樣。那情形好像是,既然辛普森案件發生了,那就讓他發生好了。陳暉在車里點了一支煙,然后對王可說:我要追蹤這個案件。
王可說:你剛才不是說以后只寫準風月談嗎?
陳暉笑了笑說:也許是一種直覺吧,我預感到這個案子將很不簡單。從電視新聞里的介紹看,辛普森這回是被警方吃定了,遍地都是證據。但是,這個家伙卻一直是在沖著鏡頭喊冤。
王可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某些刑事案件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感到鐵證如山,就越會出現你預料不到的問題。
陳暉說:問題是我馬上又得回去了。
王可說:你放心,我會把這個案件的進展情況以電子郵件的形式告訴你的。
陳暉說:我那里目前還只是電傳。
王可說:那就只好通過電傳了。
幾天后,陳暉離開了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