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離本正在神思恍惚中思索著自己的未來，想象力馳聘沙場之中九霄云外思念愛上的姑娘，但就在這瞬間，愣是被任城口中吐出的‘想過自殺’這四個很普通文字組成的很恐怖句子，驚的精神抖擻，嚇的花容失色。

立馬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起這坐在自個身旁情緒很不穩青年的一舉一動，生怕這哥們萬一腦袋抽筋生出狂熱沖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個箭步雙腳離開樓頂，讓身體在空氣中自由墜落，和地球母親來個熱烈而慘烈的擁抱。

毫無疑問，那必不可免成為報紙網絡上的熱門話題，將會有大群人做文章批評高考對一個人的摧殘，又會有大批記者堵住自己詢問所謂真相。

“我可能是個不知好歹的滾蛋吧，居然會只因為母親管的太嚴厲了，就覺得家太讓人窒息，就想過，不，居然想過自殺。太混蛋了。母親之所以管我管得嚴厲，或許就如同老師所說，是為了我好，是為了我的未來。”

左離沉默，高度運轉大腦，盡所能及搜刮心理學對這方面的見解，竭盡全力醞釀言辭，他明白，任城很可能在孝道文化和專制家庭雙重結合形成的摧殘下，讓本該陽光明媚的心靈蒙上了幾絲陰霾。左離并不反對華人共同信仰的孝道文化，認為懂得報答養育之恩乃為人根本，但卻非常反對孝順這種愚孝行為，人生而自由，萬分強調孝順的人無異于在培養人的奴性。

難道擁有自己的意志，不按父母的話運轉自己的身體，就代表不愛父母了嗎？

任城高二那年遇到的語文老師可能沒讀過心理學書籍，為了彰顯自己的仁德，竟然在全班同學眾目睽睽之下，批評任城乃是人間惡徒不懂孝順這種美德，左離很想穿越過去先賞任城語文老師一耳瓜子，然后問問這位老師：“得，你懂孝順，那你父母叫你去殺人，你去嗎？”左離完全不相信，能做重點高中老師，就不知道青春期正是人獨立意識自我意識覺醒的年紀，不叛逆才是咄咄怪事，任城在父母不通情理甚至粗暴的嚴厲管教下，感覺窒息屬于擁有獨立思想之人的正常體會，屬于熱愛自由渴望自由之人的正常體會。

毫無疑問，極有可能是任城老師給任城的心靈撒下了絲絲陰霾，左離初中語文老師就是在專制家庭長大的，青春期的時候，同任城一樣感覺家是讓人窒息的地方，性格唯唯諾諾缺乏年輕人該有的活力，但左離語文老師很幸運，遇到了位能夠體會她痛苦的老師，幫助她走出了陰霾。可任城呢？

左離推測，當時任城給他語文老師寫文章訴苦時，肯定是非常忐忑緊張的，既害怕被老師批評又渴望得到老師的理解，可惜的是，非但沒有得到理解，而且挨了惡劣的批評。按照現在心理學的說法，這是制造精神分裂，別人給你一磚頭，你很憤怒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全世界卻告訴你這是因為愛你，你不懷疑自己不精神分裂就怪了。

左離神色肅穆站起來，將兩只手莊重摁在任城雙肩，滿臉嚴肅的盯著任城失神空洞的眼睛，用近乎嚴厲的語氣勸慰任城。“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錯不在你，錯絕對不在你，你的感受是對的，你的感覺絕路對的，你要相信自己的感覺。”

寒門最渴望出貴子，任城雖說是城里孩子，但卻也是城中村戶口，父母開一家五金店，加上額外收入的房租，一年總收入不高，也就僅僅能夠體面滿足溫飽而已，故而，任城母親對任城管教極其嚴厲可以理解。

左離相信，任城母親對任城管教嚴厲，絕非是出于控制欲的緣故，而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有個好未來，所以才會嚴加管教任城的社交和愛好，生怕任城交上狐朋狗友變壞流連于愛好耽擱了學業，但是，這種簡單粗暴不尊重任城意愿的嚴厲管教，對任城造成了傷害就是造成傷害了，絕不能因為是愛的緣故造成的，就選擇忽視就說任城的感受是錯的。左離覺得自己沒資格說教任城母親的教育方式，只能勸慰任城說他的感覺是沒有錯的。

隨著左離說出的話，落到地上消散在風中進入任城耳朵，這本該朝氣蓬勃充滿陽光氣息卻死氣沉沉宛若死人的年輕人，原本空洞無神的眼睛慢慢變得如同夕陽下的湖水，波光粼粼水光瀲滟，有不可思議的喜悅有難以置信的驚訝有復蘇的盎然生機。

“我……謝謝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說，真的謝謝你。我想和你談談，你覺得一個家庭中，每個人應該……我們可以談談嗎？你覺得家怎樣才能讓人覺得溫暖。”任城竟有點語無倫次。在無數個日日夜夜，這位經常盯著資料試卷課本發呆，感受著失去選擇的自由而產生的痛苦，懷疑自己有違道德沒有良心，在不露聲色的苦水中翻來翻去的年輕人，第一次被人肯定，難免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左離望著任城充滿激動渴望期待的眼睛，微微點頭，收起兩只手插進褲兜里，重新坐到了任城右邊。在這里值得一提的是，左離不但是個難得可貴的傾聽者，而且還是個不可多得的交流者，只要別人帶著真誠的態度同他說話，不管話題多么幼稚無聊庸俗膚淺，左離總是能夠做到心平氣和的交流。

“我想你之所以覺得家是讓人窒息的地方，那是因為你感受不到自由，比如說，愛好的自由，理想的自由，交往的自由。你母親的教育方式，讓我想到了一個詞匯，希望你不要多想，這個詞匯叫做專制。”左離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任城的面部表情變化，見無反感神色，心中松了一口氣。

“也就是說，一個家庭，存在自由選擇，才會顯得溫暖。”任城雙臂懷抱雙腿，下巴磕在膝蓋上，面無表情的盯著地面，一板一眼的吐著文字。雖說這年輕人面部表情無變化，可這心底的湖泊，卻翻起了驚濤駭浪，好比百年前讓蘋果砸了腦袋的牛頓，恍然大悟。

任城對失去愛好的自由倒不覺得有什么，但獨獨失去了理想的自由，這讓他覺得痛苦，沒有如愿報考醫科大學讓他難受，覺得生命失去了意義。但真正讓任城覺得窒息的讓任城想過自殺的，卻是失去了交往的自由。

三年前，在無數人艷羨中步入重點高中的任城，覺得自己長大了，怕是可以交往朋友了。在次之前，任城的九年義務教育生活，在他母親嚴加管教下，沒有半個可以談談學習之外話題的朋友。就欺瞞著他母親，同新班級新同學聚會，到傳說中的水木年華ktv唱歌喝酒，剛開始他雖說緊張得手足無措，話都說不出來，可心里頭卻是高心喜悅的，就在他好不容易克服拘謹準備來番自我介紹時，他那熊一般的母親在十多位同學詫異的目光下擠進了包間，二話不說就把他扯回了家，并且責罵他同學女生浪蕩男的蔫壞。第二天，在極度恐慌不安中到達新班級的任城，雖說沒有遭受議論紛紛冷眼相待，但卻也徹底沒了朋友，過上了獨來獨往的生活。

“對，就是這樣，人生而自由，一個家庭能做到互相理解，互相尊重，才會覺得溫暖。古人提倡孝，我很是認可，卻絕對反對提倡孝順，何為順，就是完全聽從。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人生，應該自己掌握，別人插手不得，我們不必因為不聽從父母的話，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就覺得愧疚。”

左離說這話時，臉龐面向太陽會升起的地方，眼睛卻向左轉，觀察著任城的表情變化。可以說，左離這話說的很有底氣，說的別有用心。左離初三時壯著膽子，寫作文抒發自己的見解，說：生而為人，我們得孝敬父母，但萬可不必孝順父母，也就是不必要聽話，需得明白，孝敬和孝順雖說同屬孝，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本以為這見解會遭到語文老師的批評，結果收到了大加贊賞，并且語文老師說了自己成長的經歷。左離現在覺得任城之所以覺得窒息想過自殺，是因為他母親嚴重傷害了他的選擇自由，生為熱愛自由的正常人，任城難免會覺得痛苦，但出于孝順心理覺得這樣想太沒良心，就慢慢懷疑自己的感覺，慢慢覺得窒息，慢慢覺得受不了想自殺。

“我明白了，謝謝。”任城的身體好像被扎了針的氣球，雙臂自然垂在地上，把腦袋夾在膝蓋之間，不過，說謝謝二字明顯有些語氣僵硬，顯然有點接受不了左離這叛經離道的見解。

左離見狀，也不在說話，慢慢的，思想再次如同野馬自由奔馳。

“任城，不早了，回家睡覺。”

嚇，一聲驚天動地足以媲美河東獅吼功的喝聲，在樓頂炸開，左離安耐著狂野的心跳，尋著聲音看去，得，正是任城熊一般的母親。

“再見。我真的挺羨慕你，明天有一群朋友等你玩鬧，而我，只能待在家里，不知道該如何。”任城在左離的注視下病懨懨的站起來，垂頭喪氣的走向他母親，他啊，心里真的是苦，同窗三年的同班同學都互相聯系，約定玩鬧，而獨獨沒人叫他。

“任城。”

任城茫然的回過頭。

“去了大學，一定要樂觀，相信自己，會有朋友的。”

終于，左離還是沒有把想帶任城玩一圈的想法說出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