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的每個人都面色不佳，氣氛也頗為壓抑。夏緋并沒有試圖緩和這種氣氛，因為她知道，在將這一切都揭開之后，在場的長輩們沒有一個會有心情維持那種假象。

外婆吳娟一直在偷偷打量小舅媽于艷的面色，心里打著算盤想要告訴兒子，讓兒子提前做好準備工作，即使就算這個兒媳婦兒鬧了離婚，也不能讓她帶走家里的一分錢。反正兒子創業的啟動資金是自己給的，是自己和老頭子的養老錢，這和于艷是一丁點兒關系都沒有的。讓兒子給自己打一張借條，那么就算是于艷有著通天本領也是帶不走自家一分錢。自己和兒子只要說好了，那么借條上的數額究竟是多少，還不是隨便他們寫嘛。至于孫子，方凱反正是自己家的骨血，就算吳娟要帶走，也不過是替他家養孩子，而且沒有孩子的拖累，兒子可以再找個黃花大閨女，可吳娟卻沒那么好運道，誰會要一個容色已經衰退又帶著個孩子的女人。

外婆心里打的小九九讓心里住了一個兩世靈魂的夏緋看了個透徹，心里是說不出的厭惡。人性是自私的，是貪婪的，可是對于自己人都如此的算計，實在是令人寒心。

草草的結束了這場為夏緋準備的祝賀宴，夏緋在跟夏父夏母離開前偷偷跟外公耳語了一番，叮囑外公要看好外婆，不要讓她跟小舅舅打小報告，讓小舅舅提前有了準備。外公方鴻看著心思沉穩的外孫女，用力的點了點頭，然后就拽著外婆離開了。

飯店的另一邊，夏母正拉著夏父試圖安慰弟媳，于艷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她身側的小表弟方凱倒是一臉的嚴肅。夏緋走過去，正好聽到他嚴聲打斷夏母的話語。

“姑媽，你不要再勸我媽媽了。我爸爸做出這種事情，實在是讓我不齒。我希望我媽媽可以為她自己多考慮一些，無論她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支持她。就算她打算和我爸爸離婚，我也支持她，并且我會和我爸爸斷絕關系，改成我媽媽的姓，畢竟她那么辛苦的生我養我，而我爸爸在我的成長記憶里沒有絲毫的付出。我長大之后會孝順我媽媽，不會再讓她傷心難過的！”

“小凱，你這樣是不行的，小軍有再多的錯，他也是你爸爸，給了你生命的人！”夏母見到侄子的思想如此的偏執，不由地蹙起眉頭。

“給我生命的是我媽媽，他，哼！”方凱滿臉的不屑一顧。

“小凱……”夏母還要再說什么，卻不想方凱一把拉住了于艷的手，說：“姑姑，你不要再插手我家的事情，你們家管的再多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心。媽媽，咱們走！”

于艷一直都沒有說一個字，而當兒子拉起她的手帶她走時，她回頭看了向這里走來的夏緋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情緒，而后她就回過頭跟著兒子離開了。

“緋緋啊，你看，鬧成了這個樣子……這，這該怎么是好啊！”夏母語帶責怪的沖著走到身旁的女兒發問，她雖然也知道女兒做這一切的初衷是好的，可是……如果弟弟家散了，那么她不是要被自己的母親責怪死啊！

“追溯源頭，是小舅舅沒有好好珍惜他的家庭，如果他不這樣做，甚至只要不找別的女人，小舅媽和小凱都不會埋怨他，而是會為他感到自豪和開心。而小舅舅之所以如此的自私，源頭在你和外婆，你們從小對他的過度寵溺，讓他太過于自私，感情冷漠。”

夏緋思忖著，緩緩的開口，眼神淡漠。

她心里明白，小舅媽最后臨走前的那一眼，里面所包含的多種情緒里，有一種是責怪。小舅媽的心里其實是埋怨她今天將這件事情揭破的，或許是她想當然了。作為小舅舅的妻子，小舅媽和他一起生活了十余年，又怎會真的不知他的所作所為呢？或許她一直是在裝作不知道，活在她自己努力維系下的假象里。而今天被夏緋這么揭露了，所有的假象也都揭穿了，她不能再自欺欺人，所以才會心里生怨吧。

想通了這點，夏緋看到夏父也正垂眸看著她，父女倆之間有了片刻的默契。看來，爸爸也猜到了小舅媽的想法和意思了，夏緋不由暗暗苦笑，這人活的還真是虛偽啊！寧可活在自己幻想出來的假象里，也不愿意清醒的追尋自己真正的幸福，別人好意揭開了，反倒落了一身的不是被埋怨。

“媽媽，還記得外公剛才對你說的話嗎？”站在飯店的門前，夏緋一臉凝重神色的盯著夏母，目光清冷而堅定。

“唔……”夏母沒想到女兒竟會這樣的冷凝自己，那眼神冷漠的仿佛她是個不相干陌生人。一時語塞，內心有些受傷，但是卻說不出話來，她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自己心里的難過。

“外公說了，你除了是外婆的女兒，小舅舅的姐姐，更是爸爸的妻子和我的媽媽。你既然已經出嫁，那么要明白主次，我們三個人的家才是首要的，第一位的。不是不讓您對外公外婆盡孝，對小舅舅表示關愛，可是您必須要清楚，你對他們所有的付出，應當排在爸爸與我之后。當然，能夠排在爸爸和我之前的，還有您自己。您必須要愛自己，因為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愛自己，那么又指望誰來愛您？”

夏緋的這種說法讓夏父感覺很新奇。

不愛自己，那么指望誰來愛你……是啊，自己和自己才是最親密無間的存在，如果連自己都不愛，只指望著別人來愛，這樣無私愛你的人能否存在？不是一定不，而是概率太低，幾近于無。

那么一瞬間，夏父感覺仿佛眨眼數年，女兒已經如此的沉穩成熟，她所展現出來的，是即使他們不在她也能獨立自主的好好過活。明明才十五歲的小姑娘，卻仿佛歷經滄桑般的感慨良多。

“晴子，緋緋說的話有道理。我相信咱爸和我一樣的認為，你為這個大家付出了太多，卻從沒為自己考慮過什么，我們都希望你能好好的愛一愛自己，而不是為了任何人一再的委屈自己。你和我結婚到現在，有多少年沒有買過新衣服了，沒有買過一件首飾，沒有好好出去逛逛，我們都心疼你啊，為你心疼。”夏父單手擁抱住妻子的腰身，還是婚前小姑娘那般一臂可繞，瘦的厲害。可見，即使他們結婚這么多年來，她都沒有長胖過，這是他這個做丈夫的責任，他太縱容她對娘家的付出，所以致使她到現在，女兒都已經長這么大，懂得了很多的道理，她卻還操心忙碌，半點也不顧及自己的身體健康。

夏父的話讓夏母不禁又淚眼迷蒙，她看到了他眼里的疼惜，明白他的情真意切。

第一次，夏母仔細的思考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第一次，有種對不起自己的感覺。這種情緒縈繞她的腦海，讓她回憶起年少時的一些渴望。

小的時候，父親帶回來的糖果糕點，媽媽總是會不顧她渴求的眼神，第一時間收進柜子里鎖起來。而父親則會在媽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從口袋里掏出兩顆塞進她的小挎包。有了弟弟以后，媽媽會給小軍開小灶，每次家里有了好吃的，媽媽會用筷子打掉她伸出的手，然后將好的菜色放到弟弟的面前，只有爸爸會夾上兩筷子放到她的碗里。過年的時候，看到別的小姑娘都有漂亮的新衣服，媽媽卻將舊衣服給她改改，而爸爸會扯上幾尺女孩子才能穿的花布回來，托鄰里的大嬸給她裁剪成新裳……她原來也有很多自己的渴望，希望自己能夠擁有的想法。是什么時候開始，她失去了這種想法？

是媽媽，她渴望可以得到媽媽的愛，所以盡量裝乖。她以為自己只要乖一點，再乖一點，媽媽就會將視線從弟弟的身上，分出一些些給她。所以，每次媽媽要求她怎樣，她都盡量的去做。做到了，媽媽就會露出滿意的笑容，就是那個笑容，讓她感覺媽媽是喜歡她的，或許有那么一點點的愛她。而如果做不到，媽媽眼底那失望的神色讓她好像被剝奪了空氣，無法呼吸的心疼。

她，是不是錯了？

女兒才十五歲，就明白的道理，她如今都已經快四十歲了還懵懂。女兒說，要多愛自己，自己才是第一位的。丈夫也說希望她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要愛別人之前先愛自己。父親也是這個意思吧。雖然母愛有所欠缺，但是父愛從來都是公平的，丈夫和女兒的愛也那么的熾熱，可是為什么她從前卻未曾在意過，只是執著于母親的一個贊許眼神？

夏緋和夏父都靜靜的陪在夏母的身邊，慢慢的等待她自己想通。他們什么都可以為她做，只有思想上的東西，需要她自己去想通，不然說再多，做再多，她想不通，還是徒勞。

不知站了多久，夏母忽然抬起了頭。

“我今天不想做飯，中午也沒有吃飽，我們一家三口今天在外面吃頓火鍋好不好？”

第一次，平日里總是省吃儉用，絕不在外買飯吃的夏母竟然提出了想要吃火鍋的提議。看著她眼中閃著渴望的光芒，夏緋和夏父相視一笑，不約而同的用力點了點頭，應道：“好，今天我們一家三口去吃火鍋！”

或許夏母是真的想通了吧，到了蒙肥羊火鍋店，她沒有再扣扣搜搜的只點特價便宜的菜品，而是點了正好夠一家三口食量，而且按照大家喜好的食物點了餐。

只是當菜色上來后，看到小盤上有些血淋淋的豬腦，夏父和夏緋都不約而同的看向夏母。

“那個……我小的時候吃過一次燉腦花，很喜歡那綿軟的味道，只是我媽說這東西太血腥，看著讓人覺得惡心，所以就再沒吃過。你們……也這么覺得嗎？”夏母的聲音越說越小，大有如果夏父和夏緋不同意，她就再也不碰這豬腦的樣子。

“怎么會，我個大男人，從不挑食，啥都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以前吃烤串兒的時候，我還點過大油腰子呢。”夏父首先表態，他故意提起和夏母剛結婚那會兒，一次約會時吃烤串兒，又腥又臭的大油腰子，熏得當時年輕的夏母直捂鼻子，而他則是三兩口吃掉，可是那天晚上他刷了三遍牙，只要一湊近夏母想要親熱，她就一副要吐的樣子，過了一個多星期才好。

夏母顯然也是因為丈夫的話想起了那件事情，臉頰上飛上了兩片紅霞。

“媽媽，待會兒能分我一口嗎？我還從來沒有吃過，聽你說那么讓你難忘的美食，我也想嘗嘗。”夏緋為了不打擊到母親，鼓足了勇氣提出了這個請求。

夏母聽說女兒要嘗試，當然欣然應允，夏父則是在夏母背后，偷偷給夏緋伸了個大拇指，贊賞她勇氣可嘉。

這頓飯吃得格外的盡興，夏父和夏緋也都嘗試了夏母特點的豬腦，那似嫩豆腐般香糯軟滑的口感，帶著葷香，很合他們父女倆的胃口。吃過后，父女倆都夸贊夏母的口味絕佳，然后異口同聲的要求夏母再點一個豬腦，他們三個一起分享。

夏母一開始或許只是試探性的邁出第一步，可是在得到丈夫女兒的夸獎后，她的心里很是感動，又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滿足感。三口人分吃一個豬腦，雖然一人也就一兩口，但是她卻覺得充滿了幸福感。

或許父親說的話就是這個意思吧，從小努力爭取讓母親看她一眼，愛她一點，不是錯，但是她用錯了方法。她已經不是那個渴求母愛的小姑娘了，她現在有丈夫，有女兒，他們希望她可以有自己的意愿，多愛自己一點。即使自己稍微自私了那么一點，他們不會嫌棄她，反而很開心，那么為什么她不能學著照他們說的那樣，多愛自己一些些，那么她的幸福感也能感染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