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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陪伴歲月

惜光曾經(jīng)沉迷過生物鏈中的一種現(xiàn)象,叫鯨落,Whale Fall。

當(dāng)鯨魚在浩瀚無邊的海洋里死去,它巨大的尸體會慢慢沉入蔚藍(lán)的海底。

惜光不止一次閉眼想象那種壯闊又綺麗的場景,海水從四面八方涌入,如絲綢般包圍住自己的身體,然后緩慢下沉,下沉……像一場無與倫比的夢境。

她在夢里又看見幼時的自己。

那一天,她到了顧家門口,從車上下來,蹲在花圃前吐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舒服了一點(diǎn),管家從身后送上來手帕和一杯溫水。

她怔怔地接過來,心里是感激的,卻還有太多初到陌生環(huán)境的不適與尷尬。

倏然抬眼,看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顧延樹就在不遠(yuǎn)處靜靜望著自己,惜光心里莫名就安定下來。

顧家大廳的墻壁上掛著一副萬年歷,顧爺爺每天清晨起床的時候,都要走過去撕一頁,過去的日子也隨著薄薄的紙一同被撕去,不留痕跡。

惜光看見上面印著鮮紅的1997。

惜光是屬于那種安分又早熟的孩子,她那時在心里暗自覺得,1997年真是個不同尋常的年份。

這一年,在南海邊畫了一個圈的鄧小平爺爺去世了,和桐小學(xué)還舉行了追思會,她站在隊(duì)伍的第一排,胸前別了一朵白色的小花。還有那個叫香港的地方,大人們說它回歸了,都揚(yáng)眉吐氣似的圍在電視前看直播,還有人一邊喝酒干杯,一邊興高采烈地唱國歌……

這一年,她來到顧家。

這些事,惜光都記得很清楚。

她開始嶄新的生活,住進(jìn)公主般整潔又漂亮的房間,衣食無憂。每天有家庭教師來家中授課,沒有絲毫的壓力。得到管家和傭人體貼的照顧,想要的東西只需開口。這是顧家給她的一切。

而她唯一所能給予的全部回報,就是陪伴。

陪伴顧延樹。

在和桐鎮(zhèn)的時候,惜光就隱約知道,延樹和尋常的小孩子是有些不一樣的。回到顧家,他身上的那種不一樣更加變本加厲,甚至帶著駭人的戾氣,尤其是在夜里。

有一次,惜光半夜起來喝水,隔壁房間的門縫里透出燈光,她以為顧延樹忘記關(guān)燈,放輕步子進(jìn)去,卻看見他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僵硬地躺在床上。

惜光的尖叫驚動了顧家上上下下,頓時雞飛狗跳。

陸婉涼替一動不動的顧延樹把被子蓋好,第一次對惜光表示不滿,“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惜光從那以后才知道,很多個夜晚,顧延樹是不睡覺的。他的夢里有怪獸,一旦睡著,就要經(jīng)歷一場穿腸破肚的殺戮,陷入深淵般的絕望里。

那晚的事情或許是個導(dǎo)火索。惜光敏感地察覺到,顧家的氣氛沉悶壓抑起來。

她對顧延樹,心里有滿溢出來的愧疚和自責(zé)。她其實(shí)并不害怕他,那聲脫口而出的尖叫純粹只是一個孩子在毫無心理準(zhǔn)備下,被所見的場面驚到而做出的生理反應(yīng)。

醫(yī)生來了好幾撥,他們在顧延樹的病歷本上龍飛鳳舞地寫下PTSD,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癥,卻一個個束手無策。

給惜光上英語課的老師叫周齊,是個性情瀟灑的人,曾獨(dú)自周游世界,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大風(fēng)大浪,見聞廣博。如今走路說話,有股歲月沉淀下來的風(fēng)姿。

惜光默完單詞,認(rèn)真向老師請教,怎么樣能夠讓一個人開心,讓他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快樂。

周齊知道她說的是顧家的小少爺,也忍不住嘆息,他說:“老師一生不相信命運(yùn),但相信因果,種因得果。你付出了一些東西,冥冥之中,便會得到另一些東西。你用心善待他,持之以恒,總有一天,他會回饋你以笑顏。”

惜光懵懂不解,周齊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老師的意思是說,你只要真心對他好就行了。”

惜光問:“一直對他好,就可以了嗎?”

周齊若有所思:“要做到,可沒那么不容易。”

惜光繼續(xù)請教,怎么樣的道歉方式,是最管用的。

周齊望著這愁人的小孩,噗嗤笑了:“跟他說對不起。”

“還有,要記得告訴他,你喜歡他。喜歡一個人要說出來,對方知道了,也會很開心。”

惜光學(xué)著電視里的姿勢,九十度標(biāo)準(zhǔn)鞠躬,神情特別肅穆,跟顧延樹作政治思想報告一般,她說:“對不起。我很喜歡你,你別討厭我,好不好?”

顧延樹還是老樣子,雖睜著眼,卻不知焦點(diǎn)聚在何處,像在看著什么地方,又像什么都沒看。

惜光學(xué)著陸婉涼的動作,替他把被子蓋到下巴尖,又仔細(xì)地捏好被角。

周齊說,不說話的人往往喜歡聽別人說,他們住在一個人的世界里,都會很孤單。惜光表示了解,準(zhǔn)備開啟話嘮模式,一個人沒頭沒腦地說起來。

她說:“今天中午的時候,我看見旁邊別墅的草坪里有一條雪白的大狼狗,顧爺爺說那不叫大狼狗,是謝家小霸王養(yǎng)的薩摩耶。我覺得它好像在對著我笑,哈哈哈,還有啊,謝家小霸王是誰?”

她說:“我發(fā)現(xiàn)花房后面有架樓梯,可以順著爬到花房頂上,以后我們一起去上面看月亮吧?”

她說:“今天上語文課的時候,老師教了一首詩,里面有我的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惜光把麋鹿吊墜拿出來,放到他的眼前,學(xué)著催眠大師的招數(shù)慢慢晃著圈兒,玩得不亦樂乎,“延樹,我記得你好像很喜歡這個。來,你看著它……”

“延樹,我覺得你在和桐鎮(zhèn)的時候比較開心,你是不是喜歡待在外面,不想回家?”惜光念念叨叨像個老婆婆一樣,跟顧延樹打商量:“要不這樣吧,等我再長大一點(diǎn),能賺錢養(yǎng)你了,我就帶你私奔。”

這小姑娘天賦異稟,似乎偏愛這個詞,常常掛在嘴邊。

直到多年以后,顧延樹驀然把一枚戒指套入她的無名指上,說我們私奔吧,才算了了她平生的一樁夙愿。

她這時說到口干,沒得到半點(diǎn)回應(yīng),也不氣餒。回頭看了看房門口,想想這時候應(yīng)該沒人進(jìn)來,開始圖謀不軌,湊近顧延樹的耳朵輕輕地說:“延樹,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你?”

“你沒反對,那就是答應(yīng)咯。”

惜光身體向前傾,緩緩張開手臂,環(huán)過顧延樹的胸膛,微紅的臉在他的肩窩上舒服地蹭了蹭。

她下午看的那本《智慧背囊》上說,這樣的擁抱能給人力量,不知道延樹他有沒有接受到她的力量。

惜光到顧家的第二年,陸婉涼看著醫(yī)生送來的有關(guān)延樹的檢查報告,知道自己當(dāng)初的決定做對了。顧延樹對藥物的依賴明顯減小,而且已經(jīng)嘗試重新開口說話,和人表達(dá)自己的意思。

也是這時,陸婉涼才真正接受惜光,徹底打消把她送回鹿家的念頭。

惜光跟著陸婉涼去拜訪了謝家,見識到了常聽說的謝家霸王張什么樣兒,摸到了心怡的薩摩耶。

“謝非年是老二,頭上有個大哥,底下還有個妹妹。只有謝家老二最鬧騰,被他父母留下來放在老爺子身邊養(yǎng),爺孫倆好作伴。”陸婉涼有意無意跟惜光聊起這些。

“本來還應(yīng)該帶你去趟溫家,顧、謝、溫三家是世交,三個老司令曾經(jīng)是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陸婉涼說:“但是溫家的人現(xiàn)在都在國外,屋里也空著,等他們一家子回來了就熱鬧了。溫家也有個孩子,叫遇云,跟延樹是同年生的……”

還有常來找顧延樹的那個孩子,叫宋渝生,不用陸婉涼說,惜光自然就認(rèn)識了。

顧奶奶最喜歡宋渝生,說著他長大以后不得了,溫溫和和又風(fēng)度翩翩的樣子會迷死人,尤其是那雙桃花眼,勾人喲!

顧爺爺冷哼一聲,手里的一個炮,重重地落在棋盤上。顧延樹走車,將了他的軍。

顧爺爺拍大腿,“一步走岔了!”

顧奶奶拍手,“好了,咱們乖孫又贏了!晚飯加個菜!”

惜光蹲在棋盤前,她看不懂那些陰謀陽謀和運(yùn)籌帷幄,吸了口鮮榨的橙汁,咂咂嘴。顧延樹也渴了,拿過她的杯子喝完剩下半杯,薔薇色的嘴唇上覆蓋一層晶瑩,看著添了幾分稚氣。

午后幾縷太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jìn)來,屋子兩旁的常青樹木繁茂蔥郁,枝葉搖晃,被風(fēng)吹得唰唰作響。歲月靜好,仿佛抹去了生命中所有丑陋不堪的瘡口與創(chuàng)傷,不再有人世的坎坷與無常。

惜光默默地想,就這樣吧。

延樹會逐漸從一個人的黑暗的世界里走出來,她會努力習(xí)慣在顧家的生活,花圃的芍藥會開花,墻角的樹苗會發(fā)芽。

就這樣,讓他們彼此陪伴,慢慢長大。

那樣的年紀(jì)里,她不懂一輩子的時間究竟有多長,天真以為,如此下去,便是一生的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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