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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潮濕而且微冷,一株樹干已經皴裂的大楊樹正在落葉,這棵樹的樹干有一摟粗細,漫不經心地矗立在院子的一個角落里,傲慢而且從容,樹冠蓬松似一頂深綠的大傘,撐起一片天空。樹下不時有小孩子跑過去撿起那些和他們手掌一樣大小的葉子,那些葉子黃綠相間,有的還有一兩處透明或者破損,多數是樹蟲的杰作,小孩子如果找到一片相對完整的就拿在手里一邊看一邊興奮異常,似乎得了什么寶貝一樣尖叫而且議論。樹下是紅黃藍三種鮮明顏色為主的彩色硬塑小屋,蘑菇形狀屋頂的滑梯,旋轉木馬和秋千。大群的孩子像鳥兒一樣又笑又叫,追逐嬉戲,剛剛從托兒所解放出來,還不愿意立刻回家,家長耐著性子站在角落里或者墻根,一對一的看著自己的孩子玩耍,像一群放大的木偶。
于夢瑤安靜地站在那棵大樹下面,穿著一身灰色短風衣,下身一條暗紅格子長褲,褲腳塞進一雙高腰皮靴里面。長頭發根根順暢地披在肩上,臉蛋柔美而且白凈。她的女兒沈婷婷正在和一個年紀相當的男孩子在比賽滑滑梯。玩得很開心,額頭滲出了汗,細碎的頭發貼在上面,這幾縷頭發就特殊的黑一些,孩子一邊跑一邊不時地大笑尖叫。于夢瑤眼睛開始的時候一直緊張地跟著自己的女兒,生怕出什么閃失,可是后來覺得自己這么緊張純屬多余,于是目光就轉向了別處。有幾個家庭婦女形象的女家長已經湊在一伙聊起天來,于夢瑤聽了聽都是一些庸俗的話題,吃飯、穿衣、孩子、老人、錢。又向別處看,另一邊幾個男家長也開始聊天,說的是國際國內的政治,嘴里還不停說著我操什么的。于夢瑤皺了皺眉,心中不悅。她一直想不通怎么說幾個我操就能夠解決國內或者國際上的問題了,其實什么也解決不了,連自己家老婆情緒不好也不能解決,還掛在嘴邊干什么,后來她想這些男人可能是那種沒有什么行動力充其量過過嘴癮的那種,誰不承認咬人的狗不會叫。于夢瑤想到這里忽然感覺到那些男人的悲哀。
這時候,她隱約覺得有雙眼睛正在陌生地暗自打量著自己。她起初并沒有在意,可是總是覺得有人在窺視自己,于是出于好奇就開始尋找起來,果然,在不遠處的秋千旁邊,踩著一小堆枯葉,于夢瑤看見了一個身穿黑色風衣黑色褲子黑色皮鞋的不算是十分高大的男人,那個男人留著平頭,一臉的嚴肅,臉色發青,眼神正好落在自己的身上,于夢瑤與那個男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相遇,停留了半秒鐘之后立刻分開,誰也沒有說話,本來就誰也不認識誰嘛。如果是那些墻根站著的男人,于夢瑤大可以不必理會,可是直覺告訴自己這個男人很不一樣。這個男人身后是一個巨型的水泥塑成的大傘,傘的邊緣上面點綴著綠色塑料藤蘿,還有做得很逼真的塑料水果、塑料蔬菜。于夢瑤不知道為什么覺得這個男人站在那里有些滑稽,可是又說不出原因。于是她就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心里做著自覺的品評,這個男人不同于墻角的那些正在聊天或者吸煙的男人,無論從裝束還是從氣質都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正在這個時候,女兒沈婷婷一邊笑一邊瘋跑著過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男孩子,那個男孩子虎頭虎腦十分可愛,滿臉笑容地正在追自己的女兒,女兒躲避不及就撲到自己的懷里?!白サ搅俗サ搅??!蹦泻⒆尤耘f抓住了女兒的衣服大聲叫著。
“別鬧了,別鬧了,我不想玩追人了。”女兒一邊笑一邊掙脫開那個男孩子的手臂。男孩正不知道進退死死攥住了女兒的衣領,興致勃勃地自以為獲得了一個大勝利,不愿意松開手。那幾分得意活像一個人民警察抓住了一個女特務。
“冰冰。”那個男人從巨傘下面一邊大步半跑著過來,一邊喊著男孩子的名字。男孩聽見叫聲就松開了手,“別和小朋友鬧啊——”男子邁開大步走到一半又停下來,聲音拉長了和孩子交待。孩子很聽話地跑到一邊去追別的小朋友了,嘴里還說著我不和你玩了,婷婷似乎意猶未盡有點不舍又去追那個男孩子,男孩子已經開始和另一撥男孩子跑了,婷婷沒有追到,有些失落地邁著小步開始走向木馬,這個過程中還不停向那個男孩子看。似乎想繼續引起他的注意。
于夢瑤看著離自己很近的那個男子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于是就向那個男人笑了一笑,那個男人也向她笑了一笑,并點一點頭,樣子很謙恭。然后仍舊站在那里。于夢瑤開始猜測著這個男人的職業,年紀。然后自己又自嘲,自己怎么這么累啊,為何關心別人的這些東西。天色已經晚了,幼兒園的小朋友漸漸散去,于夢瑤看見男人領著叫做冰冰的男孩子也正離開,自己急忙招呼女兒,然后帶著女兒走出幼兒園的大門,看管幼兒園的白發的老太太在他們身后鎖上了大門。
于夢瑤看見那個男人帶著孩子在前面大步走著,孩子小跑著有點跟不上,他們走到一輛深藍色的邁騰旁邊,然后開了車門,接著鉆進去關上了車門,汽車啟動,然后掉了個頭開走了。
“冷冰冰再見?!迸畠嚎匆娖囬_走才突然想起和自己的朋友告別,隔著車窗玻璃,于夢瑤看見小男孩也正揮手,嘴型好像是說沈婷婷再見呢。
“冷冰冰?那個小朋友叫冷冰冰?”于夢瑤覺得著名字有趣就笑著問自己的女兒說。
“不是,他叫冷冰,老師老管他叫冷冰冰,我們就跟著叫起來的?!迸畠何鍤q口齒頗伶俐地說道。于夢瑤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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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夢瑤家就在這附近,幼兒園是附近一家工廠的附屬,以前只招收自己職工的子女,近兩年因為改制需要才開始對外招生。于夢瑤拉著自己女兒走了幾分鐘路就到家了。于夢瑤在分到這套單位的福利房子之后就辭去了原有的工作,她不喜歡在工廠那種嘈雜的環境里面工作,現在在家做全職太太,有時候也寫一些東西給那些報紙掙點小錢,大多數時間是空閑的,有時候也會覺得寂寞。他老公沈星在一個電腦公司做程序員,往往是披星上班,戴月回家,非常辛苦也非常忙碌。如果于夢瑤早睡晚起根本就和他老公沒有機會碰面,一個大活人每天都回家竟然一天到晚見不到面,這也算是在一起生活這些年的夫妻,于夢瑤有時候不禁感嘆。不過還好,老公除了鐘愛電腦之外,對自己和女兒忠心耿耿,其他的沒有別的愛好,甚至吸煙喝酒這樣的不良嗜好都沒有。這也很值得于夢瑤慶幸,雖然找了一架掙錢的機器,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情調或者她夢想中的愛情,可是這架機器功能齊全應有盡有,而且永遠沒有背叛自己的嫌疑,大可放心。
可是生活本身遠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反正世界上肯定沒有既會掙錢又有時間陪你玩,干家務又懂談情說愛還對你忠心耿耿的男人,至少于夢瑤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男人,所以主要條件滿足就行了,要想有情調還不是得有錢才行,有錢又不能夠太多,現在哪個有了足夠多錢的男人不招惹是非,就算你是個良家男子也逃不了那些愛錢的不良女子的糾纏,社會是一個怎樣的社會于夢瑤這個家中的舵手看得非常清楚。她對那首古詩特別有同感:悔教夫婿覓封侯。古人說的很對。她喜歡過這種清淡的殷實的生活,雖然少了一點點激情和情調。
回家吃過了晚飯,看了一會兒電視,老公發短信來說就不回來吃飯了,她說早知道了,并囑咐他早點回家,雖然知道這樣囑咐也是沒用,一句廢話而已,可是還是要這樣叮囑,似乎這樣叮囑就會奏效。婷婷在看動畫片,于夢瑤就開始打開電腦看了一會兒小說。她不太喜歡上網聊天,除了找到特別知音的才會聊起來,那種就為了玩鬧取樂的她輕易不會和人家聊。她上網主要就是看小說和新聞,最近她喜歡上了一個叫做安妮寶貝的女子的小說,那個女子有著一種很極致美麗的文筆,于夢瑤以為這是她一直都在尋找的上乘作品。她陷入了安妮寶貝的深淵。平常家里已經形成了規律,女兒看電視時她上網,相安無事。
于夢瑤中途到客廳里面倒水喝的時候,竟發現婷婷在沙發上面睡著了,看看墻上的鐘指針顯示九點鐘了,女兒小臉安靜鼻息均勻,于夢瑤忍不住在婷婷的臉上親了一下,她這樣子太可愛了。于夢瑤左手放到女兒的脖子后面,右手抄起腿彎把女兒合身抱在懷里,然后一步步沉重地走進了女兒的臥室,一邊脫孩子的衣服一邊小聲嘟嘟囔囔,婷婷脫衣服了,婷婷脫鞋了。然后又去洗手間擰了一個熱毛巾回來,又小聲說婷婷擦擦臉擦擦手擦擦腳。然后給孩子蓋好被子,孩子迷迷糊糊中翻了個身,接著睡去。于夢瑤給女兒掖了掖被子,然后借著臺燈注視了一會兒大蟲子一樣蜷縮起來得孩子的身子,心中涌起一陣憐惜,繼而轉換成了慈愛,又注視一會兒方才離去,再回到電腦前面時候,于夢瑤也打了個哈欠,心中涌上了一陣困意。
晚上老公何時回來于夢瑤照例不知道,只知道夜半有個男人忽然重重撂倒在床上,鼓攘了兩三下就沉沉睡去。于夢瑤意識模糊也跟著繼續睡了,她那時想,這樣倒好,居委會計劃生育的老大姐也不用再旁敲側擊的提示自己采取措施了,那些扭捏間下發的外用工具也一概擱置不用。積壓。于夢瑤是個靦腆而內向的姑娘,盡管結婚七年孩子都已經五歲了,可是她仍舊不能夠像那些小媳婦一樣把夫妻生活這件事情當成隨便的事情,更羞于向別人說起,還像未結婚的大姑娘一樣不好意思。每每街道老大姐說起這事情的時候她都中途打斷,然后借故離去。
第二天和如常一樣,老公披星戴月的走了。只剩下一半溫暖的被窩,自己起床收拾完畢領著孩子去托兒所,一路上不停地和周圍的熟人打著招呼。然后就到了托兒所門口。她忽然看見昨天的那個男人從那輛小車里面下來,領著那個男孩子走進了托兒所的大門,還是那身黑色的衣服,她猜不出這個男人的職業。
男人也看見了她,回頭笑著說了一句:“送孩子??!”于夢瑤急忙換上笑臉答了一聲是,緊走幾步跟上了那個男人,兩個孩子就開始說笑。他們沒有再多說話也似乎沒有話可說,于是就拉開了一些距離。送完孩子,他們又像所有陌生人一樣先后離開了托兒所。于夢瑤覺得有些不滿意自己的行徑,怎么就沒有話和人家說呢??墒沁h遠看見那個男子已經開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