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軍訓下來，腿腳簡直不像是自己的。

曲玄思揉著踢正步踢殘了的右腿，提著從食堂帶回來的晚飯，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宿舍樓背后的小巷子，鉆進了這似乎是與世隔絕的“404最討嫌宿舍”區域。

臨到了宿舍門口，曲玄思才突然意識到，她沒有鑰匙。昨兒個晚上臨時轉宿舍過來，今天早上又急著軍訓集合，她全程忘了問鑰匙的事。

雖然龐可人也同樣軍訓，按理說一會兒也要回宿舍了，但曲玄思知道，這家伙實在是指望不上——

她和龐可人不在一個專業，當然也就不在一個隊伍里。但今早軍訓集合的時候，曲玄思遠遠地看見，龐可人因為遲到被教官逮住了，當場一頓好批。

遲到也就罷了，更糟糕的是，龐可人后來還沒有停止“作死”的行為，竟然在軍訓的途中，偷偷開啟了手機直播。暴跳如雷的教官，直接沒收了她的手機，勒令她圍繞操場跑十圈。

那時，她們漢語言文學B班的這支小隊，正好在休息。她們的教官是個娃娃臉的小戰士，不僅長得萌，心腸也很柔軟。見女生們一個個曬得臉頰發紅，這個心慈手軟的小教官，就同意她們去樹蔭底下坐坐。于是，一群妹子們就坐在陰涼地里，遠遠地看著龐可人在無遮無掩的操場上繞圈。

烈日當空。明晃晃的陽光，曬在龐可人的臉上，照得她的皮膚好像反光板一樣的白。

“我聽說這妹子是混血兒啊，她媽媽好像是烏克蘭來的美女。”

八卦的傳播力，永遠是最快的。

雖然大家都是剛入學報到的新生，但已經有好事者“八”起了龐可人的八卦——畢竟在一水兒不施粉黛、懵懵懂懂的女孩子中，龐可人實在是太出挑，也太扎眼了。

她這一米七五的個頭，中國烏克蘭混血的外貌五官，再加上高超的化妝技巧，讓龐可人簡直像是電視劇里的明星一樣，耀眼又閃亮。而她那機不離手、隨時準備在線直播的行動，更是引來了不少非議：

“她在原先的宿舍待不下去，被攆到404去了……我聽說她以前的室友說啊，她還是個網紅，有十幾萬的粉絲，每天直播都掙好多錢。”

“乖乖，這么厲害！”

有妹子瞪大了眼，尖聲感慨。先前那名“包打聽”，言之鑿鑿地猛點頭：

“是真的！她們室友說了，她的化妝品都超貴的，一瓶要兩千塊呢。她們想拿起來看看，研究研究，龐可人就給她們甩臉子……切，小氣鬼，摳門，也不知道這個錢是哪個野男人給的……”

“報告！教官，我申請去上個廁所！”

就在“包打聽”放出各種小道消息的時候，曲玄思突然抬起手，大喊一聲“報告！”，打斷了那人更加深入而無禮的揣測。

總而言之，龐可人實在太高調了，高調到教官忍無可忍，罰了她一次狠的。所以，當包括曲玄思在內的女生們，都結束了今天的訓練、紛紛解散了之后，龐可人還被教官逮著，在操場上一頓猛罵。連同輔導員也不得不跟在旁邊，做起了心理輔導和思想工作。

曲玄思百無聊賴地在宿舍門口等著，手里拎著的塑料袋里，發散著晚飯的香味，更讓她覺得饑腸轆轆。微一思索，曲玄思單手掏出手機，打開QQ列表，找到了以一個紅口白牙的小黑兔為頭像的紫蘇：

【傀儡DOLL：蘇紫，請問你什么時候下課？我沒鑰匙。】

QQ對話，幾乎是秒回：

【紫蘇：啊，你稍等，我馬上回來。】

蘇紫的這個“馬上”，指的是十分鐘。

當一輪殷紅的落日，緩緩降到宿舍樓后方的時候，蘇紫斜跨著一個大大的手工布包，左手里端著一杯咖啡，穿過巷子走進院里。

“抱歉抱歉，久等啦~”

蘇紫笑嘻嘻地說，臉上倒沒什么歉意。曲玄思也忙搖了搖手：

“沒有的事，是我謝謝你才對。急著喊你回來，沒耽誤你事兒吧？”

“沒有啦，”蘇紫將咖啡杯稍微抬高一些，“我就是在咖啡館里坐著，縫縫小裙裙，沒有什么正經啦。”

畢竟是剛認識的室友，兩個人的一問一答，都是百分之兩百的禮貌，禮貌到有點生疏。

鑰匙在鎖孔里轉了一圈，蘇紫推開了宿舍門。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進去，蘇紫笑著說：

“等到明天，我再給你配一把鑰匙，今天再忍耐一下。”

說著，蘇紫將咖啡放在自己的書桌上，然后脫下那個大大的手工布包，從里面掏出了一個東西：

“喏，送給你的，小禮物~”

那是一條小裙子，兩個巴掌拼在一起那么大。裙子雖小，版型卻十分正。淺藍色的底紋，在裙擺的位置上，停著一只似乎要展翅高飛的白色仙鶴。

望著那條小裙裙，曲玄思怔住了。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昨天蘇紫說要給她的傀儡娃娃做衣服，今天竟然就做出來了。她不但不是敷衍她，而且動作那么快，手工那么精致！

“喏，讓你家寶貝試試唄，看看合不合身。”

面對蘇紫的催促，曲玄思才如夢初醒一般，從柜子里抱出她的傀儡娃娃，小心翼翼地拆開將包裹著它的絲巾。

蘇紫也小心翼翼地打開小裙裙的扣子——是的，沒錯，就是這么小巧的裙子，她還縫上了一顆一顆貝母珍珠做的扣子，真正能穿能脫——然后將它輕輕地套在傀儡娃娃的身上。

“BINGO，正好！超美呢！”

望著換上了新衣服的傀儡娃娃，蘇紫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連眉眼都笑彎了起來，如同一輪皎潔的新月。

“……”

曲玄思一時語結。這樣溫柔的對待，讓她的心底都溫暖起來。她很想問對方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幫她，但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激動的：

“走！我請你吃飯！”

蘇紫“噗嗤”一聲笑了開來，指向曲玄思桌上那個裝著飯盒的塑料袋：

“你傻啦？你不都已經買了晚飯了？”

也對，晚飯都買好了，不吃總不能倒掉。曲玄思一愣，趕忙改口：

“那、那我明天請。”

“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蘇紫笑瞇瞇，“你別這么客氣啦。要不，你明天幫我買杯奶茶好了。”

看似隨意的建議，既不給曲玄思增加負擔，又能通過一杯奶茶，解決她想感謝的心情。曲玄思突然意識到，蘇紫這個學姐，情商真是棒棒的，跟她相處，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就是這么一個情商高級的漂亮女生，為什么會和原宿舍的舍友搞得不愉快，最后淪落到404呢？

這個問題，曲玄思更加好奇了。

曲玄思一邊暗暗好奇，一邊接受了蘇紫的建議，不過不是明天，而是立刻，馬上。她丟下一句“我馬上回來”，就沖出了宿舍。

二十分鐘后，曲玄思拎著兩杯奶茶，再度回到了404。這時候的蘇紫，也剛剛拿到外賣平臺定的晚餐，正在一口一口地吃著涼面。看見曲玄思拎回來的熱奶茶，蘇紫啞然失笑：

“哎呀，你這也太心急了。”

曲玄思“嘿嘿”一笑，她將奶茶奉上，然后拖著板凳端著飯盒，坐在蘇紫身旁，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聊：

“我來南京這幾天，所有人都覺得懸絲傀儡很恐怖，只有你不一樣。”

“這有什么好恐怖的？本來就是中國傳統的藝術品，算是一種民間藝術吧。我看那些人，是自己想太多，要不就是做了什么虧心事，才會害怕一個娃娃。”

懟得漂亮！曲玄思贊同地猛點頭：想想前室友當時糾結得不行的臉孔，曲玄思突然很想穿越回一天之前，把這句“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才會害怕一個玩具娃娃”給甩在對方臉上。

“再說了，”蘇紫吸溜了一口紅茶拿鐵，繼續說下去，“其實我以前就覺得，我在二次元圈子里有很多網上的小伙伴，她們好多人都喜歡什么BJD娃娃啦，還有兵人，那些都超級好看！我們中國傳統的糖人、泥人、布袋戲什么的，如果也都能做得那么精美，那么漂亮就好了。”

蘇紫的感嘆，仿佛是一道閃電，劈進了曲玄思的腦袋。隱隱約約的，一個念頭在她的腦中成形，但還是若隱若現，說不太明白。曲玄思抬起眼，趕忙詢問對方：

“你說的BJD和兵人，是什么？”

蘇紫用屁股著力，在板凳上轉了一個圈兒，轉而面對電腦，噼里啪啦地敲開了百度，一堆圖片立刻蹦了出來——

精致的容顏，帶有關節的四肢，簡潔而靈活的軀體，色彩豐富的眼珠，花樣繁多的頭飾，絲絲縷縷柔順動人的頭發，還有各式各樣不同風格的配飾，從服裝到皇冠，甚至還有精靈一般的尖耳……BJD娃娃的種類實在是太多，也太華麗了，看得曲玄思眼花繚亂。

相比起BJD娃娃的夢幻風，兵人則是完全的寫實向。人物的雕刻，精致到了骨節和皮膚上的血管。好萊塢大片里的演員，那些超級英雄的形象，在兵人的展示下，簡直栩栩如生。有的兵人圖片，這么乍一看，還以為是超級英雄電影的劇照——如果說先前看BJD娃娃是感到目不暇接，眼下看兵人的曲玄思，更多是瞠目結舌。

“在二次元圈子里，這些娃娃非常受歡迎，不僅有專門的網站，還有線下展會。今年上海的國際手辦展，我也去了，超~~~多人……”

蘇紫撐開兩手，拉開虛無的長度，身體力行地表現這個“超~~~多”究竟有多夸張，同時她繼續說下去：

“……展會上來了很多大手呢，還有日本來的手辦時，國人的站臺也很棒，有很多漂亮的原創作品……啊！對了，我有照片！”

說著，蘇紫放開電腦，她掏出自己的手機，在相冊里翻找到四月初的那場國際手辦展。只見她滑動著手指，將相片一張張地亮給曲玄思看——

畫面真的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展位和展位之間全都是人，有的展臺非常受歡迎，里三層外三層排得滿滿的，拉成了幾道彎的紅色分隔帶，也不能阻擋人們的熱情。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上，寫滿了期待與雀躍……

突然，一張照片，撞進了曲玄思的眼里——

那是一個穿著米色的、LOLITA風長裙的年輕的女孩子，她的裙擺蓬松，繡滿了蕾絲和花紋。她戴著洋氣的小帽子，壓住了染成亞麻色的長發。而在她的臂彎里，抱著一個BJD娃娃。那個娃娃的穿著打扮，從裙子到帽子，甚至是發型發色，跟那個年輕女孩一模一樣！

一大一小，卻又那么和諧，那么光彩奪目，吸引了路人的目光，也在瘋狂“謀殺”著相機的內存。

如果懸絲傀儡也能像這樣，被大家接受，甚至是吸引所有人的視線，那就太好了……

心中的那個模模糊糊的念頭，逐漸清晰起來。曲玄思靈光一閃，她突然意識到，這個構想，似乎真的有實現度，而且是很高的實現度——

蘇紫手工這么棒，自己就是個COSER，做衣服拍照攝影參加漫展，這些都不在話下！

龐可人長得那么漂亮，不用化妝就是個名副其實的洋娃娃，她比照片里這個小姐姐還要美！

如果有她們幫忙，也像宣傳BJD一樣宣傳和包裝懸絲傀儡，一定能令人刮目相看！

猛地吸了一口奶茶，慢慢地咀嚼著又Q又彈的珍珠，曲玄思微微瞇起眼，在心中暗暗立誓：

她要把懸絲傀儡搞成超美超酷炫的藝術，讓先前那些DISS它恐怖的傻瓜們，倍感慚愧，讓她們為自己曾經的狹隘無知，深深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