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下一段“垃圾”宣言，曲玄思右手抱著她的傀儡娃娃，左手拖著重重的行李箱，低頭走在宿舍樓的通道里。

夏夜的風(fēng)，從走廊盡頭的窗口中吹進，穿梭在樓道之中，也蕩起了那條絲綢質(zhì)地的圍巾。絲巾輕輕滑落，露出了那個牽扯了鐵線的木雕人偶。

樟木雕刻的偶頭上，娃娃的雙目緊閉，用特殊材質(zhì)的黑色細絲貼成的睫毛，蜷曲著美好的弧度。那是曲玄思拿著鑷子，一根一根小心地黏上去的。還有它的手腳，它的每一根指頭，每一根指節(jié)，都是她用刻刀，一筆一筆地雕刻而成。

“我要像老爸一樣，做最漂亮的傀儡娃娃！”

那是六歲的她，蹲坐在傀儡戲的戲臺前，用稚嫩的聲音發(fā)出的理想宣告。那時，他的父親曲誠，會用粗糙的大手，拍著她的額頭，笑瞇瞇地望著她，贊一句“娃兒有志氣”。

然而，父親的態(tài)度，卻隨著曲玄思年齡的增長，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

十六歲，當(dāng)考上高中的曲玄思，再次向父親表示“繼承懸絲傀儡這門手藝”的愿望時，換來的，卻是父親斬釘截鐵的斥責(zé)：

“胡說！這什么年代了，哪里還有人看咱們傀儡戲的？”

說到這里，曲誠長嘆一聲，轉(zhuǎn)了話鋒，也緩了語調(diào)：

“玄思啊，你要好好念書，別想這些傀儡戲的歪心思了。以后咱考個好大學(xué)，跟你媽一樣，進公司當(dāng)個文秘什么的，坐坐辦公室……”

是的，懸絲傀儡戲，已經(jīng)過時了。他的父親曲誠也在七年前轉(zhuǎn)了行，關(guān)了那個只有他一個人的傀儡戲班，去泉州的一家物業(yè)公司，當(dāng)了維修技工。

可是，她不想當(dāng)什么文秘，也不想坐什么辦公室，更無所謂上不上大學(xué)，只想做一個能用懸絲傀儡講故事的手藝人啊。

為了這個理想，曲玄思不知道跟她爸吵過多少次，每每都是不歡而散。

“你再雕這倒霉玩意兒，我就剁了你的手！”

有一次，曲誠是動了真怒，他甚至一把搶過曲玄思自己雕的傀儡娃娃，然后重重地摜在了地上，同時惡狠狠地撂下了狠話。

曲玄思終究沒有敵過父母的強硬，不得不去考了大學(xué)——相比起她雕傀儡木偶的手藝，她的文化課成績真的很一般，最終落得個古都南京的三本民辦高校，三江學(xué)院。并且，正如她父親所期望的那樣，她報考了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文秘向。

離開泉州的前一天，她老爸曲誠，連夜補好了那只被他砸了傀儡娃娃，然后遞進了她的手里：

“玄思，你有這個志向，是我們老曲家的福氣。只是，唉……”

又是一聲長嘆，似乎是將肺里的空氣全都吐了出去，曲誠的眼眶有點紅，他輕輕地撥弄著傀儡娃娃的鐵線，終究是憋出一句感慨：

“只是……時代不同了啊……”

曲誠又何嘗不希望女兒能繼承他的家業(yè)，把他的手藝傳承下去？可是時代不同了，這懸絲傀儡戲，真的是沒人看，真的是賺不著錢啊。自家就這么一個獨生女兒，如果搭在這落魄行當(dāng)里，那他算什么當(dāng)?shù)模?

父親的糾結(jié)，曲玄思也并非全然無感。說到底，她爸還是希望她好好讀書，拼搏高考，上個好大學(xué)，未來能過上個好日子。

于是，曲玄思就這么踏上了遠在他鄉(xiāng)的求學(xué)之路，帶著那只被修補過的、名為“懸絲”的傀儡娃娃。

然而，開學(xué)剛剛一個星期，連軍訓(xùn)還沒結(jié)束呢，她就因為她所鐘愛的懸絲傀儡，被趕出了宿舍。雖然狠狠地懟那三個根本稱不上交情的室友，但之后的事情呢？她要去哪里過夜？

曲玄思愣在宿舍樓的走廊上，她放開了手柄，那只“咕嚕咕嚕”地滾動著萬向輪的行李箱，就這么停在她的身旁。她掏出手機，解開密碼，無奈地翻找著通訊錄列表——在那里，有她前天剛剛加上了聯(lián)系方式的年級輔導(dǎo)員。

【懸絲DOLL：劉老師你好，我想申請更換宿舍。】

幾秒之后，微信的提示音響起了。亮起的屏幕上，浮現(xiàn)出一行明確的指示：

【請更換至404寢室。】

404？

曲玄思微微挑眉，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這個數(shù)字和網(wǎng)絡(luò)上那無法查找網(wǎng)頁的問題代碼，如出一轍。不過，眼下不是糾結(jié)的時候，曲玄思將手機塞回兜里，重新拖起箱子，向四樓的位置進發(fā)。

電梯停在四樓，曲玄思從走廊的最東側(cè)，一直走到最西側(cè)，也沒有看見標(biāo)注為“404”的門牌。靠近北面的403和405之間沒有，靠近南面的402和406之間，同樣沒有它的蹤跡。

此時已經(jīng)接近晚上九點，舍管阿姨正好上來溜達一圈，準(zhǔn)備到點查房。曲玄思喊住阿姨，打聽404寢室的位置。

這個數(shù)字剛說出口，只見那大約五十歲上下的舍管阿姨，瞪著一雙大眼，上上下下地把曲玄思打量了一遍：

“姑娘，你怎么去住這一間啊？”

“呃，”從對方那夸張的表情看出了端倪，曲玄思微微蹙起一雙柳葉眉，輕聲問，“這間宿舍，有什么問題嗎？”

阿姨尷尬地笑了笑，似乎是在斟酌，該使用什么樣的語言進行描述。而這時，對面403寢室、讀大三的一位學(xué)姐，叼著牙刷走了出來：

“你是大一新生吧？”學(xué)姐吐出牙刷，笑嘻嘻地說，“404是咱們?nèi)钣忻呐鷮嬍伊耍馓枴钣懴铀奚帷！?

“最討嫌？”曲玄思斷眉一挑，重復(fù)對方的說辭。

“沒錯，最討嫌，那個寢住的都是奇葩，都是被其他宿舍攆出來的、誰都不要的討嫌鬼。”

學(xué)姐的說法顯然太直接，引來舍管阿姨的不滿：

“你這姑娘，怎么說話呢。那不叫‘?dāng)f’，那叫‘調(diào)劑’。那也不叫‘討嫌鬼’，那、那個是叫、叫‘相處障礙’……”

舍管阿姨還在那邊咬文嚼字，學(xué)姐卻是似笑非笑地望著曲玄思，她掃過那尊始終被曲玄思抱在臂彎里的懸絲傀儡，抬了抬下巴：

“你也是被趕出來的？為了它？”

曲玄思無聲地點了點頭。

“我看你也不像是攪毛的人，”大約是出于對大一新生的愛護，學(xué)姐給支了一個招兒，“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服個軟，低個頭，回原來的宿舍去唄，總好過被塞到404那個奇葩回收站。”

曲玄思笑了。

雖然這位好心的學(xué)姐，以及舍管阿姨，都將404渲染成了一個充滿了負面能量的垃圾場，但曲玄思卻絕不會選擇回頭，絕對不會選擇低頭，不會服什么軟。

因為，她沒有做錯什么。

“謝謝關(guān)心，”曲玄思淡淡一笑，她輕輕撫摸著傀儡娃娃順滑的黑發(fā)，說出自己的決定，“不過，我也是被原宿舍趕出來的奇葩。”

她的決定，讓那位學(xué)姐無奈地攤了攤手。她丟下一句“好自為之”，便叼回她的牙刷，轉(zhuǎn)身走回了寢室。

曲玄思轉(zhuǎn)而望向舍管阿姨，輕聲詢問：“阿姨，請問這個404怎么走？”

“這地方有點不好找，我領(lǐng)你過去吧。”

舍管阿姨是個熱心腸，她還搶先一步，幫曲玄思推起了行李箱，一邊走一邊交代：

“我看你小姑娘家家的，第一次離開家是吧？跟同學(xué)相處有困難，那是正常的，大家都是大一剛進校的小公主，有點脾氣那是難免。但是咱們做人啊，也不能由著自己的脾氣來，咱們也要體恤他人，要和諧，要有愛嘛……”

換句話說，舍管阿姨是認為曲玄思性格有問題，讓她收斂大小姐脾氣，好好跟原宿舍的室友們相處，免得被“發(fā)配”到404那個“垃圾回收站”。

曲玄思笑了笑，沒接話茬。

令曲玄思感到意外的是，傳說中的“404最討嫌宿舍”，竟然不是在女生宿舍樓的四樓，而是在宿舍樓的背后，躲在一條幽深的小巷子里。

也不知道是歷史遺留問題，還是出于其他什么建筑原因，幾棟宿舍樓鱗次櫛比，正好構(gòu)建出一條小巷。被路燈映照著，巷子的墻壁上攀滿了翠綠色的爬山虎。時光像是在此靜止。在這個被人遺忘似的的小角落里，靜靜地，坐落著一間小平房。

“姑娘，你自己好好想想啊，”舍管阿姨放下行李箱，似乎是在給曲玄思最后的建議，“實在住不下去，就跟輔導(dǎo)員求求情，回去原來的寢室也沒什么好丟面子的，咱不丟人。”

曲玄思輕輕一笑，一句“謝謝”，是給予舍管阿姨唯一的回應(yīng)。

舍管阿姨搖了搖頭，穿過那條狹窄的小巷子，很快在夜色中消失了蹤影。只留下曲玄思一個人，右手抱著她那只傀儡娃娃，她抬起左手，彎曲的指節(jié)，懸空停在了小平房的門前。

燈光從窗口中映出，聽不見里面的聲音。用白漆噴寫的404數(shù)字，小小地漆在朱紅色的門前，字體也不夠規(guī)整，顯得似乎有些敷衍。

穿過這扇門，不知道她將面對的，是一群什么樣的奇葩，什么樣的豺狼虎豹……

曲玄思深吸一口氣，做足了心理建設(shè)，然后她彎曲了左手的食中二指，輕輕叩響了404的門扉——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