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名人短篇小說精選(第3輯):找尋失去的菲比
- (美)C.G.Draper
- 7721字
- 2019-02-01 15:02:53
找尋失去的菲比
根據西奧多·德萊塞的同名故事改寫
西奧多·德萊塞生于1871年,童年時家境貧寒。德萊塞雖然只在大學讀了一年,但他日后卻成了新聞記者和雜志編輯。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嘉麗妹妹》發表于1901年。這部作品最初并沒有得到讀者的廣泛喜愛,部分原因是因為在故事中“好”人不經常得到好報而“壞”人卻常常得懲。他是美國文學界“自然主義”學派的帶頭人之一。他極為誠實而又精確地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聞。其代表作《美國悲劇》發表于1925年。德萊塞卒于1945年。
Ⅰ
老亨利·雷夫斯內德和妻子菲比共同生活了48年。他們住在離一個人口呈穩定下降趨勢的小鎮大約三英里的地方。這個地方已經不如從前富裕了。這里的住戶也不稠密。可能每隔一英里左右才能有一戶人家,中間都是茫茫的田野。他們自己的住房還是多年前亨利的祖父在世時建造的。亨利和菲比結婚時,在原來的小木屋旁又接出來一部分。可這部分現在已經飽受風雨侵蝕,風兒呼嘯著穿透墻板。房子四周有高大、挺拔的樹木,在它們的掩映下,屋里顯得有些陰暗潮濕。
屋里的家具也跟房屋一樣破舊。有一件櫻桃木櫥柜和一張樣式古舊的床。那件五斗櫥又高又寬,做工結實,但已經褪色,而且有一股潮濕氣味。在堅固、耐用的家具下面鋪著的地毯是菲比去世前十五年親手織就的。現在已經破舊而且褪色,成了暗灰色和粉色。菲比織地毯時用的支架仍在,就在東屋立著,像個布滿了灰塵的動物骨架。各種破舊的家具在東屋到處堆放。有個缺了門的衣櫥、一個櫻桃木鏡框里還嵌著一塊碎鏡片。這面鏡子是在他們最小的兒子杰里死前三天從墻上掛著的釘子上掉下來的。還有個衣帽架,上面的陶瓷把手已經斷裂。還有一臺老式的縫紉機。
房子東邊是果園,滿園的蘋果樹都已成枯枝朽木。扭曲的枝椏上覆蓋了一層淺綠色的苔蘚,在月光下顯得陰郁而又怪異。除了果園以外,房子周圍還有另外幾處低矮的建筑,曾用作雞舍、馬廄、牛圈和豬欄。這些建筑的屋頂上也同樣覆蓋灰綠色苔蘚。由于年久失修,都已經變成灰黑色。事實上,農場里所有的東西全都隨著老亨利和他妻子菲比一同老化而逐漸凋零。
他們倆從48年前結婚以來一直住在這里,而且亨利從小就住在這里。亨利結婚時他的父母已經年邁。他們要兒子把媳婦帶到農場來同住。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之后亨利的父母就相繼去世,留下亨利和菲比以及四個孩子。打那以后,各種各樣的事情接連不斷地發生。他們共生了七個孩子,其中三個夭折。一個女孩只身去了堪薩斯;一個男孩去了蘇瀑布城,從此杳無音訊;另一個男孩去了華盛頓;最小的女孩跟他們住在同一個州,但離他們也有五個縣之遙。可惜,她生活不順,總有很多煩心的事兒,根本無暇顧及父母。他們那再普通不過的居家生活對孩子們來說從來也沒有什么吸引力,所以,他們長大后一個個都走了,而且不管走到哪里,都把自己的父母拋到腦后。
老亨利·雷夫斯內德和妻子菲比是一對愛侶。你也許知道這種頭腦簡單的人是什么樣。他們就像苔蘚依附青石一樣相互依存,直到有一天他們和他們的境況自然消損為止。外面的大世界對他們來說并沒有什么感召力,他們對之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那果園,那田地,那豬欄、雞舍等等就是他們生活的整個范圍。小麥成熟了,就收獲;玉米豐滿了,就收割。秋去冬來,年復一年,余糧運到市場去賣,燒柴應有盡有。每天的家務活就是那么幾樣:生火、做飯、偶爾修修補補,閑暇時探親訪友。再就是天氣變化無常——風霜雨雪,陰晴冷暖實難預測。除了這些以外,其他都無所謂。整個余生就是一個遙遠的夢,像那遠在天際的星斗,依稀可辨;像那遠處的牛鈴,隱約可聞。
老亨利和他的妻子菲比相互眷戀,因為在生活中別無他愛。他是一個瘦弱的老頭兒,妻子去世時,他已經七十歲了。他很古怪,有些喜怒無常。有濃密的、亂蓬蓬的頭發和胡須,都已經花白了。眼睛像魚眼一樣鼓鼓的、濕濕的,看人時目光呆滯。他的衣服跟許多農夫的衣服一樣,也是既破舊又不合身,領口開得過大,膝部和肘部支了出來而且磨損。菲比呢,又瘦又小,體形也不美。她總是穿黑色衣服,看上去像把黑色的雨傘。隨著時間的流逝,家里只剩下兩人相互照料。活動也越來越少了。一群豬只剩下一頭;亨利仍在伺養的那匹馬既不干凈也不肥壯;原先的雞群也所剩無幾,要么病死,要么成了動物的腹中餐。一度生機盎然的菜園已成記憶,花圃里的雜草生長過剩。他們留下一份遺囑,把僅有的一小筆遺產平均分給四個孩子。財產少得實在可憐,四個孩子對此毫無興趣。然而,亨利和菲比卻在平和與體諒中相依為命。老亨利偶爾會變得憂郁和心煩。這時,他就抱怨說什么東西丟了,而其實那都是些無足輕重的東西。
“菲比,我那把割玉米的鐮刀呢?你總是亂動我的東西。”
“安靜點,亨利,”他的老妻總會用那蒼老而又沙啞的聲音說。“你要是不安靜點,我就丟下你不管了。說不定哪一天,我起來就走,看你怎么辦?除了我,可就再也沒有人管你了,所以,要好好表現。你那鐮刀一直在碗櫥里放著,我可沒動,除非是你自己把它放到別處了。”
老亨利知道妻子決不會離開他。但有時也納悶,要是她死了,扔下自己怎么辦?他所害怕的就是這種方式的離開。每天晚上,他都要給那座古老的座鐘上緊發條,還要把門全都鎖好,看到菲比躺在床上才安心。如果他在睡眠中輾轉反側,她也會問他想要什么。
“那么,亨利,好好躺著。別像小雞啄食似的。”
“可我就是睡不著,菲比。”
“那你也別這樣翻來倒去的。你得讓我睡啊。”這樣一來,他通常也就睡著了。
假如她想要一桶水的話,會先抱怨兩句,緊接著就會高高興興地去給她提來。如果是她先起來生火,他會把燒柴事先劈好碼放在她隨手就能夠到的地方。所以,你看,在這個簡單的小圈子里,他們的分工多么合理,配合多么默契。
II
菲比在六十四歲那年的春天生病了。老亨利進城請來了醫生。但是由于年老,她的病已無藥可醫。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她死了。亨利本來可以去跟小女兒一同生活,但覺得太麻煩。他太消沉了,而且也習慣于生活在自己的家里。況且,他也想離掩埋菲比的地方近一些。
鄰居們也邀請他去同住,但他不想,所以,這些友人也就只好留給他一些忠告并提供一些幫助。他們送來一些咖啡、熏肉和面包等。他也盡量把心思用到農活上想讓自己忙起來。但晚上一回到家心里就很難受。怎么也找不到菲比的影子,盡管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酷似她影子。夜里,他閱讀朋友們給留下的報紙,或者讀《圣經》,這可是他一連多年不曾想起去做的事情,但他并沒有從做這些事情中獲得什么安慰。他多半都是在那里干坐著,不知道菲比去了哪里,他還要等多久才能死去。
每天早晨他都要煮咖啡,夜間也給自己煎一些熏肉,但并不覺得饑餓。他的房屋空空蕩蕩,屋里的影子也讓他感到寂寞憂傷。就這樣痛苦地過了五個月之后,他的生活中出現了某種變化。
那是一個有著月光的夜晚。苔蘚覆蓋的果園閃著怪異的銀光。同往常一樣,亨利又在思念菲比,思念他們年輕時在一起生活的時光。他還想起了那些離家在外的孩子。家里的情況越來越糟:床單不那么明凈透亮了,因為他洗不好;屋頂漏雨,屋里的東西也都潮濕了。但他對此一概視而不見,根本不采取任何措施。寧可慢慢地走來走去,或者干脆坐著空想。
然而,在這個特殊的午夜,到了十二點,他居然睡著了,醒來時已是兩點。月光透過窗戶照進起居室來。他的外衣搭在椅背上,投到桌邊一道陰影。這道陰影看上去很像菲比從前坐在那里的樣子。那會是她嗎?或者是她的鬼魂?他從不相信有鬼魂,可是……他在蒼白的月光下盯著那陰影,直看得他花白的頭發根根倒豎!他從床上坐了起來,但那影子并沒有移動。他把兩條細腿從床上伸出來,心里納悶這到底是不是菲比。他們也經常談論鬼魂,但他們對此從未達成共識。他的妻子生前從不相信將來自己的靈魂會回來走動。她相信有天堂,好人會留在那里不回來。然而,現在,她卻回來了,正俯身桌旁,穿著那件黑色的衣服,面孔在月光下顯得很蒼白。
“菲比,”他喊了起來,激動得渾身發抖。“你回來了?”
那個影子一動不動。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門口走去,仔細地辨認。然而,就在走近時,那鬼魂卻又一下子變成了椅子上的衣服。
“噢,”他驚訝地張著嘴,自言自語地說,“我肯定是見到她了。”一陣激動過后,他用手理了理頭發。盡管那東西消失了,可他從此認定她是有可能回來的。
又一個夜晚,他從窗戶朝外看雞舍和豬欄。潮濕的大地上升起了薄霧,他覺得自己在薄霧之中看到了菲比。她以前總是穿過雞舍的門到豬欄喂豬。此刻,她又這樣。他坐起來看著她。因為這是第一次,所以,有些懷疑,但卻因為激動而渾身發抖。也許,世上真的有靈魂。菲比一定是擔心他的孤獨,她一定是很惦記他。他注視著她,直到一陣微風吹來,徐徐吹散了那片薄霧。
第三個夜晚,他正酣然入夢,她來到了床前。
“可憐的亨利,”她說。“這太糟糕了。”他一下子醒來,覺得自己看見她從臥室走進起居室。他起來了,感到極為驚訝。他肯定菲比回到他身邊來了。只要他心里總想著她,只要向她表明他有多么需要她,她就會回來。會告訴他該怎么辦。也許,她多半時間都會跟他呆在一起。至少在夜間是。這會使他覺得不那么孤獨。
對老弱之人來說,憑空想象會很容易發展成現實的幻想癥。在亨利身上最終就出現了這種狀況。一夜又一夜,他就那樣等啊等,盼望她的歸來。一次,在一種奇怪的心緒下,他覺得自己看見一道白光在屋子里來回移動。還有一次,天黑之后,看到她在果園里走著。后來,有一天早晨,他覺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孤獨了。他從睡夢中醒來,心里認定她并沒有死。很難說他怎么會這么肯定。他喪失了理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幻覺,幻想自己和菲比剛剛無緣無故地吵了一架。他抱怨她動了他的煙斗。在過去,她曾開玩笑地威脅他說假如他不好好表現的話,她就要扔下他不管了。
“我想我還會找到你,”他那時總是這么說。她那玩笑式的威脅也總是一個樣:
“我要是真想離開你的話,你就找不到我了。我想我會去一個你根本就找不到我的地方。”
早晨醒來時,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生火,也沒有切面包。他開始考慮去哪兒找她。他戴上軟帽,從門后拿出拐杖,精神飽滿地到鄰居家去找他的菲比。腳上的舊鞋在地上的塵土里發出很大的響聲。他那花白的頭發這時已經長得很長了,從帽子里垂了下來。雙手和臉色都很蒼白。
“喂,你好,亨利!這么早去哪兒啊?”農夫道吉問道。
“你沒見到菲比吧?”
“哪個菲比?”道吉問。他沒有把這個名字和亨利已故的妻子聯系起來。
“當然就是我妻子菲比呀。你以為我是在說誰呀?”
“噢,拉倒吧,亨利!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你不可能是在說你妻子。她已經死了。
“死了?菲比沒死!她是今天一大早我正睡覺的時候走的。我們昨晚拌了幾句嘴。我想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她走了。但我想我能找到她。她是去瑪蒂爾德·雷斯家了,她肯定是去那兒了。”
他又匆匆地趕路了。道吉在背后吃驚地看著他。“哎呀!”他自言自語地說。“他瘋了。那可憐的老頭兒一個人住在那里,現在可是真糊涂了。我得去報警。”
“哎呀,是雷夫斯內德先生啊,”亨利敲門時,老瑪蒂爾德·雷斯驚呼一聲。“是哪陣風一大早就把您給吹來了?”
“菲比在這兒嗎?”他急切地問。
“哪個菲比?什么菲比?”雷斯夫人好奇地問。
“怎么,當然是我的菲比呀,我妻子菲比。你以為是誰呀?她不在這嗎?”
“哎呀,這可憐的人!”雷斯夫人喊道。“你糊涂了。趕快進來坐下。我給你弄一杯咖啡。你妻子當然不在這兒。那你也進來坐一會兒。我過一會兒幫你找。我知道她在哪兒。”
看她這樣體諒,老頭兒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了。
“昨晚我倆拌了幾句嘴,她就走了,”亨利主動說。
“天啊!”雷斯夫人嘆了口氣說。這里沒有別人,所以,她只能一個人暗暗地吃驚。“可憐的人!真得有個人來照料照料他。可不能讓他這樣到處亂跑,去找他那已經死了的妻子。這太可怕了。”
她給她煮了一壺咖啡,還端來一些新烤的面包,還有新鮮奶油。她又在水里放進兩個雞蛋煮上了。一邊煮,一邊對他撒謊說:
“你在這兒好好呆著,亨利,等杰克回來。我讓他去找菲比。我想她準是在薩姆納頓跟朋友們在一起呢。不管怎么說,我們總會找到她。你現在喝點咖啡,吃點面包。你肯定累了。一大早就走了這么遠的路。”她是想等丈夫杰克回來,然后再決定要不要報警。
亨利吃上了,可心思卻是在妻子身上。既然她不在這兒,那也許是去了莫里斯家,是在另一個方向,有好幾英里遠呢。他決定不等杰克·雷斯回來了,要親自去找尋自己的妻子。
“好了,我要走了,”他說著,就站起身來,奇怪地四下環顧。“我猜她到底還是沒到這兒來。我猜是去莫里斯家了。”說著,他就開路了,全然不顧瑪蒂爾德·雷斯在身后擔憂的呼喊。
兩個小時過后,他那風塵仆仆的、心急火燎的身影出現在莫里斯家門口。他已經走了五英里,現在已是中午。莫里斯和他那六十歲的妻子吃驚地聽著他說話。他們也意識到他瘋了。他們邀請他一塊兒吃飯,想過后再叫警察來看看該怎么辦才好。但亨利還是呆不住。他要找菲比,這種急迫的需要使他又動身前往另一個遠處的農場。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也是這種情況。就這樣。他找尋的范圍也逐步擴大了。
雖然亨利敲過很多家門,警察也已經知道了情況,但人們還是決定不把他送進縣醫院。在這家醫院里瘋病患者的情況是很可怕的。人們發現亨利一到晚上就平靜地返回自己孤獨的家中去看看妻子是不是回來了。誰愿意鎖住一個瘦弱不堪、心情急迫、心地善良、清白無辜、四處探尋的白發蒼蒼的老人呢?鄰居們都知道他是一位友好而又可靠的人。他是無害的。許多人都給他食物和舊衣服——至少在起初是這樣。漸漸地,他的身影成了司空見慣的景物,人們對他的答復——“噢,沒看見,亨利,我沒看見,”或者,“沒看見,亨利,她今天沒來,”——也慢慢地成了一種習慣。
III
此后,有幾年的光景,他成了烈日下、風雨中、塵土飛揚或泥濘不堪的路上的一道風景。他越是以這種狀態行走,那古怪的幻想癥也就越發嚴重。他越走越遠,晚上回家也就越來越難。最后,他開始隨身帶上幾件餐具,這樣,夜晚也就不用回家了。他把一個小錫杯放進一個老式的咖啡壺里,還帶上了刀、叉、勺子以及食鹽和胡椒粉之類的東西,在壺上還拴了一個錫盤。他吃的東西很少,所以,要得到這點東西并不是什么難事。他以一種奇怪的,近乎化緣的方式毫不猶豫地開口請求那么一點點施舍。慢慢地,頭發越來越長了。黑帽子變成了土褐色,衣服又破又臟。
有三年了,他只帶著衣物、拐杖和餐具走。沒人知道他究竟走了多遠,也沒人知道他是怎樣熬過暴風驟雨和嚴寒冰雪的。沒人看見他在草堆里或牛群旁尋求庇護。牛兒溫暖的身軀為他御寒,它們遲鈍的頭腦不排斥他的出現。懸垂的巖石和大樹也為他擋風遮雨。
這種幻想癥的進展是很奇怪的。他挨家挨戶打聽菲比的下落卻又得不到答案,便最終認定她不在這些人家里,但有可能在一定的范圍里,只要呼喚,她就能聽見。于是,他便偶爾發出幾聲悲哀的呼喚。“噢——噢——噢,菲比!噢——噢——噢,菲比!”的哀叫喚醒了沉寂的鄉村,幽幽的回聲在山間里回蕩。那是一種幽怨的、癡迷的回響。許多農夫老遠就能聽出這種聲音,并說:“老雷夫斯內德又來了。”
有時,他來到十字路口,無法斷定該走哪一條路。于是,就借助另一種幻覺。他相信菲比的靈魂,或空氣中或風中或大自然中的某種力量會告訴他往哪邊走。他會站在路口閉上眼睛,轉上三圈并喊上兩聲“噢-噢-噢,菲比”,然后,就把拐杖朝前扔出去。這樣做就肯定知道該走哪一條路。菲比或其他什么魔法會引導他的拐杖,他也就可以沿著拐杖指引的方向往前走了,即使拐杖引導他走的是回頭路也毫不遲疑。就這樣,他那認為自己遲早總會找到菲比的幻覺一直持續著。他會經常雙腳腫痛,雙腿疲憊。也會經常在炎炎烈日下駐足擦去額上的汗水,或在冰天雪地中捶打凍僵的雙臂。有時,他拋出拐杖后發現拐杖所指正是自己來時的方向,這時,他就會疲憊地、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他會思考一下生活中的這種混亂局面和失望狀態以及這種奇怪的命運,然后再精神抖擻地重新上路。最終,他奇怪的身影連方圓三四個縣最偏僻的角落也家喻戶曉了。老雷夫斯內德成了一個可悲的人物,他已經聲名遠揚了。
距一個叫做沃特斯威爾的小鎮大約四英里有個地方叫紅崖。這個懸崖是一面陡峭的紅沙巖,估計有一百英尺高,從下面已經結穗的玉米地和果園中拔地而起。懸崖上的樹木生長得很茂盛。在風和日麗的天氣里,老雷夫斯內德習慣于在此過夜。他還會在樹下煎他的熏肉或者煮雞蛋,吃完倒頭便睡。
他差不多總是在凌晨兩點醒來。偶爾地,夜間也起來走動,但更經常地是坐起來困惑地觀看茫茫的夜色或星空。有時,在一種奇怪的心態下,他會想象著自己看到了他那失去的妻子在林間走動。這時,他就會起來跟蹤。他會拿起用繩子拴起來的炊具,還有拐杖。當她想要從他眼前逃開的時候,他就會在后面猛追,一邊追,一邊苦苦哀求。她最終還是消失了,于是,他便覺得很失望,對那些在尋妻中所遇到的幾乎是無法忍受的困難感到悲哀。
在尋妻第七年的一天夜里,他來到紅崖頂部。當時正值春天,就像菲比去世的那年春天一樣。他已經背著炊具,按照拐杖的指引走過了無數英里的路。那是夜里十點中的光景,他筋疲力盡。幾年來的長途跋涉加上極少進食已經使他形容枯槁。他有氣無力,只有幻覺在支撐他不停地前行。那天,他幾乎沒有任何東西下肚。就在這時,他疲憊不堪地倒在了茫茫的夜色中,昏昏欲睡。
他強烈地感受到妻子馬上就要出現了。他告訴自己,很快就能見到她,跟她說話。他真的很快就頭枕在膝上睡過去了。午夜時分,月亮升上來了。凌晨兩點,那是他每天醒來的時刻,月亮像個大銀球,高高地掛在天空。他睜開雙眼。銀色的月光映射出他的雙腳。森林里灑滿了奇怪的光線和銀色的影像。在林間走著的是什么——一個白色的、閃光的、幽靈般的身影?月光和影子賦予它一種奇怪的形狀和奇怪的真實感。這真的是他那失去的菲比嗎?它在向他靠近。他想象著已經能夠看到她的眼睛了。可這次卻不同于上次見到她的樣子。上次她穿的是黑衣服,還圍著披肩。這次很奇怪,他看到的是年輕時的菲比,是早在他們相識之前的少女菲比。老雷夫斯內德站了起來。多年來,他一直在企盼和夢想著這一時刻的到來。現在,他看到了那束潔白的光在面前舞蹈。他疑惑地看著,一只手摸著花白的頭發。
多少年來,第一次突然想起了菲比少女形態的完美,看到了她那愉快的、富于同情的微笑,看到了她那棕色的頭發。他還記得她那條曾系在腰間的藍色緞帶。他看到了她輕盈而又快樂的動作。他忘記了他的杯盤碗罐,一下子跟了過去。她在他前面走著,好像還用她那年輕的、頑皮的小手向他揮了揮。
“噢,菲比!菲比!”他喊道。“你真的來了嗎?你真的回應我了嗎?”他急匆匆地向前走啊,走,最后簡直都要跑起來了。胳臂被樹皮擦破了,雙手和面頰也都撞在樹枝上任憑枝條的抽打。當他來到崖邊時,帽子不見了,呼吸沒有了,理智也喪失了。他朝下望去,看到她正在春季里盛開的銀色的蘋果樹間。
“噢,菲比!”他喊叫著。“噢,菲比!噢,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他感覺到了愛情尚處年輕、菲比正在等待的那個世界對他的引力。“噢,等等,菲比!”他高聲喊著,縱身跳了下去。
一些農場的孩子在樹下發現了他遺留的餐具。后來,在紅崖腳下,他們找到了他的尸體:面色蒼白,支離破碎,但表情卻洋溢著無比的幸福,一抹平和的微笑浮現在嘴角。他們還在一棵大樹下找到了他的破帽子。在所有這些頭腦簡單的人中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多么急迫地,也是多么快樂地最終找到了他那失去的菲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