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國古代目錄學的研究意義
(一)為中國古代目錄學的理論與實踐建構分析框架
中國古代目錄學淵源久遠,成果豐富,形成了頗具民族特色的理論、方法和原則。然而,迄今為止的中國古代目錄學研究主要是以傳統的史學范式和西方的學科范式為圭臬的。
史學范式重視在史實層面上對古代精英目錄學家和經典書目的歷時性梳理,歷史上的目錄學知識和問題本身構成了研究的主要對象和最終目的,相對缺乏對史實背后目錄學思想和精神旨趣的理論提煉。由此形成的成果嚴格來說只是年鑒編撰或史料梳理,不能對目錄學本身提供終極性的解釋原則,沒有達到“由博返約”的“研究”要求。
學科范式則自覺接受域外話語的框限,雖不乏概念體系、邏輯推導以及理論框架的建構,但卻以“精于求同”“疏于別異”為信念,用額外賦予的西方近現代學科化的理論標準解讀傳統,從而形成貌似深刻、實則遠離中國古代目錄學建構原義的理論認知。總體上,書目的出現,標志著人類對文獻的認識和文化的把握進入了反思的層次,因而是文化現象與意義體系,而不是形式化的工具系統。形式化接受邏輯的規范,只有共性沒有個性。而文化現象雖然也有共性,但更多地體現為時代的、區域的以及民族的個性特點,對其做孤立研究以滿足于找到一些靜止的格式或規律的學術操作,并不能洞悉其本質。
有鑒于此,本書既努力突破重視史料挖掘與史實剪裁的史學范式,也擬突破西方話語霸權,回歸中國傳統文化語境,從古代目錄學事實中抽象、概括其普遍規律,從而最終構建一個符合中國古代目錄學自身特點的、因而也具有充分解釋力的學理體系。
(二)為認識和分析傳統文化提供觀察視角
從學術分科的角度來看,人類對學術文化的反思主要是由文化哲學、學術史等學科擔綱的。然而,目錄通過著錄一批文獻并對文獻進行分類和概括,實現了對文化的區分與整合,從而也完成了對文化的反思。與文化哲學和學術史相比,基于書目的文化反思頗具特色,且不乏優勢。
一方面,目錄的表層文獻序列為我們提供了一份傳統典籍的清單,清單的范圍指陳了主流文化的邊界,文化世界首先對應于書目的世界。在這一意義上,書目構成了文化環境,對古代目錄學的準確解讀遂成為認識傳統文化的一個必要條件。
另一方面,目錄在構建文獻序列的同時,還規劃文化秩序,回應著文化失序的挑戰。例如,據《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劉向(約前77—前6)、劉歆(前50—23)父子不僅因“書缺簡脫”和“以書頗散亡”而整理和保存文獻的物理文本,從而維持知識載體的保存與積累,還要回應“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家之傳。戰國從衡,真偽分爭,諸子之言紛然殽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的文化現狀。他們在文本整理中將主流文化統一于《七略》體系,并在揭示千差萬別的文化共性的基礎上,重建文化秩序,從而擺脫無序,走出混沌。所以,清人龔自珍(1792—1841)《定庵文集·六經正名》曰:“微夫劉子政氏(按:劉向字子政)之目錄,吾其如長夜乎?”章太炎(1869—1936)則指出:“仲尼,良史也。輔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機玉斗矣。談、遷嗣之,后有《七略》。孔子歿,名實足以抗者,漢之劉歆。”認為劉歆《七略》的歷史功績堪與孔子《春秋》相頡頏。
因此,中國古代目錄學始終致力于超越目錄學“學科”的本能視域,在哲學高度分析文化的現實,開出重建理想型文化的有效處方。目錄學家作為文化哲學主體,也將對目錄規則的分析轉換成了對文化普遍性問題的探討。他們在條理文獻的基礎上條理文化,從而最終確立文化價值的應然取向。所以,古代目錄學固然是傳統文化規約下的產物,但也以書目自身的結構與形態表達文化主張,直接參與對民族文化精神與思維模式的建構,文化問題甚至可以直接歸結為書目問題。例如,書目對數學文獻的條理,反映了對數學世界的認知與塑造,藉此可以了解數學發展的細節乃至數學世界背后的價值觀。并且,書目結構奠基于民族文化精神的共同信念之上,由此形成了可供個體成員衡量與認知文化的觀念體系和結構框架。對古代目錄學原創性的深度剖析,就是對中華民族的文化命脈和精神內核的剖析,堪稱詞約而旨遠、言有盡而意無窮。相應地,立足于目錄差異,也將“產生高度概括性的文化對比成果,反證跨文化研究的一些結論”。比如,比較中西目錄學的異同,可以揭示中西方不同的思維特征乃至天道觀的不同取向。由此,目錄也成為觀察世界、解釋經驗的特殊手段,甚至不同民族的認知方式與行為方式在各自的目錄學中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釋與說明。
(三)為正確認識知識組織的本質提供思路
時至今日,包括圖書分類、書目、知識地圖、元數據等在內的所有現代知識組織模式,本質上都是根據西方的科學信念而建構的。它們基本都是運用自然科學的思維,把需要組織的對象——文獻(知識、信息)——視為客觀化、邏輯化的存在,組織者則以獨立于對象的姿態,理性地建構客觀化、形式化的文獻體系。這一基本操作默認:文獻不管多么復雜,都可以在邏輯格局中找到差不多唯一的類別,而邏輯的周延性則是由文獻的外部形態特征(如書名或著者姓氏的筆畫順序)或客觀化的內涵本質(如學科屬性)保證的,由此形成了一套精致的體系模型,并直接指向檢索效率的最大化目標。然而,文獻作為人類的精神產品,不僅是物理存在,也是一種審美、意志、信念和倫理存在,單純以“可觀察”的外在特征和機械化的學科邏輯為視角,并不能洞悉文獻的精神本質。
相比而言,中國古人并不把文獻定位在學科化的知識論層次之上,知識也不是打量文獻的唯一角度。讀者如何突破知識論的表象而觸及文獻的精神與意義,才是先賢思考的重點。因此,書目不僅是文獻的客觀知識序列,更是一種精神結構與心氣系統。它對現代知識組織有著深刻的啟迪,并能夠提供范型轉化的認知基礎。
首先,世界上并不存在一勞永逸的知識組織模式。
知識組織模式和民族特征以及文化觀念是密不可分的。任何一種模式,都只是特定時空條件下產生的文獻揭示原則和整序類型,都不可避免地帶有局限性,表現出各自“片面的深刻”或“深刻的片面”。例如,1879年杜威(Melvil Dawey,1851—1931)《杜威十進分類法》(Dewey Decimal Classification, DDC)以及自1917年沈祖榮(1883—1977)、胡慶生(? —1968)《仿杜威書目十類法》以來包括《中圖法》(《中國圖書館圖書分類法》)在內的書目分類,都只是19世紀西方科學思維主導下的臨時性方案。因此,整序不同類型的文獻(從而反思不同類型的文化)不會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模式,這正像一度被視為“古今不易之法”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簡稱《四庫總目》),也沒有逃逸被顛覆的宿命一樣。然而,在當今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現代化的知識組織模式中,不斷進步的只是各種“技術”,作為“精神貨幣”(馬克思語)的理性邏輯精神則得到了一以貫之的秉承。總體上,當前包括目錄學在內的知識組織,已經習慣于用西方的主客二分理念來分析問題,學科化和邏輯化成為知識組織中唯一性的獨白話語。但是,學科、專業、主題都可以成為知識組織的依據;語法、語用和語義則都有可能成為知識組織的有效視角。而中國古代目錄學正是一種基于語用和語義規律的知識組織模式,它在二千年歷史上的行之有效,事實上宣告了西方語法化和學科化的組織方式并不具有必定和當然的合法性,知識組織的方式或模型完全可以有其他類型的設計方案。
其次,為獨步中西的西方現代知識組織模式提供借鑒。
西方式的文獻信息客觀化以及由此而來的人與文獻信息的主客對立,直接導致了知識組織的“科學”認知。而中國式的文獻信息的人文化取向以及由此而來的文獻信息與人的交互主體關系,則直接導致了書目建構的倫理方向,其實質是從人與文獻信息的對待關系(而不是對立關系)出發,建立兼具道德實踐合理性與審美實踐合理性的體系。應該說,無論是中國古代還是西方現代,都沒有臻致人類知識組織的最高和最終成就。相反,這種最高和最終成就的獲得,只能建立在中西方不同體系的互補與融通的基礎之上。
總體上,對“文獻是什么”的基本判斷是中西目錄學共同的邏輯前提。但中國古人把文獻視為價值論存在,因而強調“知人論世”,重視對文獻主體(作者)及其所處社會語境的研究。相應地,目錄學家也積極介入客體文獻,參與對文獻價值的評價和表達,由此形成了語義和語用層次上的目錄體系。
西方視文獻為知識論存在,因而重視文獻中的學科化知識。所以,“作者已死”。“作者已死”是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提出的命題,旨在強調讀者的文獻閱讀往往忽略或超越了作者的文本建構原意,重新闡釋并賦予了文獻所沒有的意義。我們借用這一概念,但所指內涵則與羅蘭·巴特迥異。由于現代文獻記錄的“知識”是客觀的,它的內容只能作對或錯的二元判分:不反映對象客觀性的知識將會被視為錯誤而無法通過同行評審正式出版或發表,正確的知識又因持守對象的客觀性和確定性而把主體人置于客觀對象之規律的“發現者”的地位。這樣,作者只是知識的發現者和表述者而不是建構者,所以無須“知人”。進一步,客觀知識與價值無涉,成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的超越時空和社會歷史語境的存在,因而也是語境缺失的,故亦無須“論世”。就像勾股定理,只要滿足“三角形中有一個角為直角”,就構成了等式a2+b2=c2。它跟這個三角形是張三還是李四的,先秦時期還是五四運動時期的,抑或美國華爾街還是敘利亞貧民窟的等等所有主體、時空、社會歷史情境都沒有任何關系。相應地,西方知識組織持守主客二分的原則,以觀察者的身份對文獻進行客觀描述和邏輯揭示,由此形成了語法化的西式操作,并贏得了令人向往的文獻檢索效率。但西方式的現代知識組織不僅不能揭示文獻信息的全部本質,也因無視文獻行為中的主體因素而問題重重。近年來對人工語言與自然語言接口問題的持續性關注,即反映了語法化組織模式的固有局限。就此而言,面向語義和語用層面的中國古代目錄學仍有時代價值,它的智慧源泉并未枯竭。
(四)指陳人類文化的可能走向
目錄既是文獻檢索的工具系統,也是人類理解文化的基本態度和方法,它是對文化體系的確認和文化特權的強制性分配。因此,目錄學的差異,既源自文化的差異,也強化或放大了這種差異。如果作為認識文化之途徑的目錄學只有西方獨大的一種類型,那么人類看待文化的視野必將自蔽于片面化和主觀化。相反,目錄學類型的多樣化,也意味著文化觀念的多樣化。
放眼世界,人類社會文化和歷史進程是無限豐富和多樣的,不同民族面臨著不同的生態環境,必然導致不同的經驗和智慧類型。因而,用于記錄、反映各種經驗和智慧的文獻也必然千差萬別。一元化和單向度的文化,誠然有利于政治上的整合,但也消解了多元化選擇的各種可能。因此,文化的多元性是人類寶貴的精神財富,也是人類文明繼續發展的重要支點。然而,當今世界文化的主流是西方的,西方理性主義的目錄學也取得了獨步中西的地位。以物理主義模式建立起來的現代西方式的目錄學所強調的價值無涉的神話,保持著一種看似公平、正直的形象,實質上強化了人類對文獻的學科化認識。于是,主觀、經驗、感覺以及自由、價值、信念等精神內涵,都喪失了存在的依據,由此也導致了真理與德行、價值與事實、倫理與實際需要的二元分離。就此而言,現代目錄學無論多么“有效”,也只是達到了一個相對膚淺和狹隘的目標。
在當今全球化時代,民族意義上的文化覺醒導致了文化的多元化訴求,如何處理全球化和本土化(也是世界性與民族性)的關系已經引起人們的普遍關注。中國無限豐富的傳統文化包含著對人類具有根本性的精神價值,正如法國前總理拉法蘭(Jean-Pierre Raffarin,1948—)指出:“20世紀思想的主流是對抗的思想。現在法國的很多學者都主張一種復雜性思維,他們認為在政治思想方面應當能夠把反面的、對立的、沖突的東西納入進來。這種思維歸結起來,其實就是超越的思維,和諧的思維。而我認為,中國的古老文明為世界上和諧思想的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而“中國的古老文明”的一些基本內容和特征就積淀在古代目錄學中。古代目錄學創造了一種自主的思想體系,也是對“文明”的表述、組織和認識方式。就此而言,復興中國傳統文化、顛覆世界文化的西方中心主義一元話語,不僅是文化課題,也是目錄學研究無可回避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