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處源跟隨李永貞走下午門，來到皇極殿工地。漢白玉的基座架起兩層高的木結構框架。屋頂上正在上梁，不知怎么回事，一根立柱倒下來，壓住幾個匠人。現場的工匠們四散逃開，圍在大殿外干看著。

李永貞怒氣沖沖的跑過去，對著人群吼道：

“王桂林呢？滾出來！”

工部派出的匠戶統領王桂林聞言，嚇的屁滾尿流，忙跑到李公公腳跟前下跪磕頭：

“公公饒命！小的剛才沒注意，不知柱子為何傾倒。”

李永貞抬起一腳，揣到王桂林臉上，將他踢倒在地。王桂林捂著臉面跪地下不住齜牙。

疼是其次，腳氣實在太重。

“狗奴才！要是皇極殿倒了，你的腦袋擰下來喂狗！”李公公惡狠狠的說道。出此事故，他這個現場總指揮，負有直接責任。如果查出大殿結構有問題，不單是延誤工期的問題，會嚴重影響大殿安全。他李永貞得跟著掉腦袋。

“公公！容小的斗膽說一句，許是木材質量問題。”王桂林看一眼周處源，不懷好意的說道。

周處源一聽這話，板子往自己頭上打啊。他斷不敢茍同，忙向李公公解釋道：

“公公，小的以性命擔保！木材質量絕無問題。運進午門前，王統領一件一件仔細驗過。”周處源將責任又退還給王桂林。

你驗貨合格，可不能再拿我當擋箭牌。

自己拉一褲襠屎不說，反污老子放屁。

“還敢嘴硬？給我掌嘴！”李公公氣呼呼的，命令身邊的小太監。

左青龍右白虎站著不動，兩人不明白。

李公公你讓我們打誰？

周處源楞了一下，二位護法，你們不會想打我吧？

李永貞怒道：“楞著干啥，給我打王桂林！”

左青龍右白虎得令，一起揮拳砸向王桂林。王統領捧著腦袋哀嚎求饒。現場圍觀的工匠們站著看，小聲低語，皆不敢上來勸。都知道李公公脾氣不好。

大家反而忘了，大殿里頭有人依然被壓著。

周處源雖然對王桂林推卸責任不滿，畢竟兩人之前交貨驗貨合作蠻愉快的。他向李公公求情道：

“公公息怒。咱們不如先找柱子加固大殿框架。將里頭的人救出，以免造成更大的損失。再來追究責任不遲。”

李永貞怒氣出了，冷靜下來一想，周處源說的對。大殿要是倒塌，他李永貞算是活到頭了。被御史們知道，連帶魏公公都得吃瓜烙。

他命令小太監住手！可別將人打死了，他要留著王桂林背黑鍋呢。

那邊的王桂林被打趴地上，痛苦呻吟。這邊李公公望著皇極殿的框架，一時不敢進去。他頭朝大殿一揚，示意周處源道：

“你進去看看。”

周處源不傻，當然知道萬一大殿結構不穩，轟然倒塌。自己進去就地掩埋，連棺材板都省了。

怎么辦呢？剛才周處源表過忠心，一定經受得起兩位公公的考驗。

言猶在耳啊。

現在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你不下地獄，難道叫公公下地獄？

周處源只好拱手稱是，邁步準備往里頭走。

“等會。”李永貞說道，他伸手一指一圈圍觀的匠戶們，點出三個人，命他們跟周處源進去。三人畏縮不敢進。李公公臉一橫，“哼”了一聲。三人看到王統領地上扒著現身說法，只得乖乖出去，跟上周處源。

李公公大善人吶，臨行給周處源找三個陪葬的。

三個匠戶跟隨周處源，慢慢摸進皇極殿。他們小心的避開木頭，以免觸碰到梁柱等承重物件。

“來人吶，救救我們——”屋內傳來呼救聲。

周處源他們循聲走去。一根五人合抱的大紅色木柱子滾倒地上。下面壓著四個人。一人露出上半身，一人露出一雙腿，還有一人最慘，只露出兩只手。唯一人傷勢最輕，被壓住一條小腿，痛的臉色慘白，不能抽身。呼救聲就是他喊的。另外三人沒有響聲，估計懸了。

呼救那人看到救星，喊道：“快看看露半身那人咋樣了，才跟我說話呢，現在不吱聲了。”

周處源走近那人一瞧，嘴巴張著，鼻息已經沒了。周董給他抹上眼皮，心中默念三聲阿彌陀佛。

另外兩個更不用說，當場給壓死了，嗚呼哀哉！

三個匠戶緊張的仰頭望著高高架起的梁柱，擔心一個不穩倒塌下來。周處源找來幾根粗木棍，一人領一根。得想辦法先將活人救出去。

四個人分立圓木的兩頭，一二三一起用力，將圓木柱子一側撬的滾動起來。被壓住腿那人一聲凄厲的慘叫。圓木滾離他小腿的時候二次碾軋，可不是好受的。好在他的腿終于脫離巨大的柱子。

另外三個匠戶可就對不住了，尸體被圓柱碾壓過去，血肉模糊。

四個人尚未扔掉木棍，只見圓木滾了一圈沒有停住的意思，筆直向臨近一側的另一根承重立柱滾去。

哥們你找朋友去呀？快回來！

三個匠戶驚呆了，眼看另一根承重柱會被撞到，嚇的一動不敢動。

另一側立柱倒塌，毫無疑問皇極殿得累趴下。

周處源來不及考慮，一個箭步沖過去，攆過滾動的圓木，伸出雙掌反向撐住它。圓木的動能實在太過強悍，饒是周處源天生神力，圓木滾動的速度只是降低一下，并未停住。周處源被迫倒退著走。

“快來幫忙啊——”周處源使出吃奶的勁喊道，他已用盡洪荒之力。

三位匠戶醒悟過來，兩根圓木相距不足兩米了，速度是減下來，可還在滾過去。他們一起跑過來，追上滾木。學著周處源的樣子反推。

妖木！哥們今天跟你拼了！

粗笨的圓木滾了半圈，終于慢慢停下。此時離四人身后的承重柱已不足半米。

命懸一線啊！周處源等人想想就后怕。

四人找方木塊將圓木兩側固定住。

看你往哪里跑！

周處源湊近圓木看了一圈，他想找找木材有沒有問題。至少以他的眼光，看不出任何問題。周處源稍稍心安。只是，他的鼻子聞到一股子樟腦丸的味道。味道是從承重木的一頭散發出的。

周處源發現圓木一頭的底部有一小處白色粉末，用手一摸，一股樟腦刺鼻味。這里怎么會涂有樟腦？周處源不甚明白。

要防蟲蛀蟻食，得涂滿一圈才對，如何只一小處？

他再仔細一瞧，發現樟腦粉末一側是個小斜面，相比其余地方略微凹進去一小片。如此柱子立起來，必然底部不平。一邊略高一邊略低，如何能讓柱子立穩？

“噢——我明白了！”周處源恍然大悟。

“瞅出來什么？”周處源身邊突然冒出一個人，穿著灰舊工作服。二十出頭一臉白胖。

看來李公公不放心，打發一個小太監前來查看。

周處源手一指柱子底盤的一處白色粉末，說道：

“你看！此處有個小斜面！有人故意擱些樟腦丸墊平。等過些時日樟腦揮發掉。柱子失去墊片，基座不穩，只需輕輕倚靠，必然倒塌。我想有人蓄意破壞大殿。”

邊上這位小太監點點頭，贊許道：

“嗯！小兄弟，你說的有道理。你是做什么的？”

“賣木頭的。”周處源謙虛道，他問這人，“老兄，你是做什么的？李公公的跟班嗎？”

白胖的年輕人笑道：“我嘛，宮里頭一個木匠。”

沒聽說皇宮里養木匠啊？

周處源挺疑惑。他馬上反應過來，不會是皇上吧？再一回頭，發現自己身后一圈人，李永貞在后面盯著，臉色非常難看。

說皇上是李公公的跟班，你小子想叫李公公逆天嘛？

“皇——上——？”周處源猶猶豫豫的說道，舌頭開始打結。周監生沒想在此場景遇到皇上，急忙要下跪。

白胖的年輕人伸手一擋，示意他免禮。此人正是天啟皇帝，他嫌龍袍有礙工作，特意換上工作服。沒想到來到工地聽說立柱倒了一根，他不顧勸阻，執意進來查看。李公公無奈，領眾人跟進來。

“別忙行禮。你看看其他立柱有沒有放樟腦丸？”朱由校提醒周處源道。

對呀！我怎么沒想到，周處源暗暗想道。

不愧是天啟皇帝！土木工程專家！

他急忙跑去查探另外三根圓柱，邊看邊用鼻子聞。前面兩根沒有問題。走到最后一根立柱，周處源探下頭往圓柱基部一嗅，臉色大變，

“皇上快走！這柱子有樟腦丸！”周處源喊道，說完他伸直身子，雙手扶住柱子一側，防止它突然傾倒。

這根柱子要再倒下，四缺二，皇極殿得崩！

周處源，你手千萬別扶錯方向，反推倒柱子！里面的人慌的一比。

李永貞喝到：“都別動，扶皇上先走！”

幾個親信圍護下，皇上匆忙趕到大殿外頭。其余人見皇上走了，一轟而散。留下三個跟周處源進來的匠戶，他們很講義氣的沒走。

被他們救出的那位，傷一條腿，也沒法走。

“快來幫忙！找木頭撐住！”周處源喊道。

三人會意，就近找支撐木。一人扛一根木頭，走到周處源身邊。周董頗感欣慰，三位匠戶此時對自己不離不棄，那是患難見真情啊。

問題是，圓柱滾圓光滑，支撐木沒法找到著力點。

周處源扶著的雙手不敢松開，萬一風一吹給刮倒呢？

十一月底的冷風嗖嗖，周處源卻是緊張的大汗淋漓。

此時天啟皇帝在外頭喊話：“周處源！不行你們先出來吧。想別的辦法加固。”

皇上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周處源心中有點感動。一定是李公公告訴的。想著皇上如此在乎自己的安危，周處源有心要將柱子加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