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
- 唐諾
- 2117字
- 2019-01-25 10:42:51
一本沒讀過的契訶夫小說和小說的無限之夢
我們先來看兩個故事,都是對話體的故事,發生的時間相去不遠,地點卻萬里之遙,一是春秋戰國之交的中國三晉,一是蘇格拉底、柏拉圖時候的希臘雅典。提醒不要心急地把這兩則故事直接結論成所謂中西文化之比來作制式文章,這是夸大了故事,卻也是小看了故事,很容易讓我們失去必要的耐心,也喪失了注意力,浪費了具體故事豐碩多層次的可能性和啟示力量——快速往往是危險的,這是安貝托·艾柯對我們鄭重的提醒,不僅僅適用于交通安全一事而已。
這一則收在劉向編輯的《說苑》里——趙簡子問翟封荼:“我聽說你們翟國曾連下三天谷雨,這是真的嗎?”翟封荼點頭說確有其事。趙簡子又問:“聽說后來又下過三天血雨,這是真的嗎?”翟封荼又點頭說確有其事。趙簡子再問:“聽說還曾經有馬生牛、牛生馬這樣的怪事,也是真的嗎?”翟封荼依然點頭稱是。趙簡子長嘆一聲說:“人家說妖孽可以亡國,果真半點不假。”翟封荼說:“不,您問的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下三天谷雨,其實是谷子被龍卷風卷上天造成的;下三天血雨,這是因為鷙鳥在空中打架造成的;馬生牛、牛又生馬,這是因為牛馬雜牧雜交造成的,這些都不是真正讓翟國滅亡的妖孽。”趙簡子問:“那翟國的妖孽是什么?”翟封荼說:“翟國人民離散不凝聚,君王年幼無能,卿大夫貪財,結黨營私只知道爭奪個人的權勢財富,官吏作威作福欺壓人民,政令成天改來改去沒一樣能貫徹執行,士人普遍貪婪又怨恨上頭的人,這才是翟國真正的妖孽。”
另一則出自柏拉圖的《斐多篇》,它相對于《說苑》這故事,可是又像是它的下半截。
在這則著名的對話錄中,蘇格拉底和斐德拉斯兩人散步到傳說中北風神帶走奧瑞西亞的河崖,斐德拉斯問了一個很除魅的問題:“如果奧瑞西亞不是在這里被北風神帶走,你還會相信這傳說是真的嗎?”蘇格拉底的回答是,不管信與不信,這對他都不構成困擾,事實上,并不難找到一種巧妙而且看起來合情合理的解釋,比方說,奧瑞西亞其實是在這河邊玩耍,不小心被強烈的北風吹下石崖摔死或淹死,因此傳說把此事變成北風神帶走了她。
以下,蘇格拉底講出了這則對話錄最重要的這一段話:“但是,這樣的解釋雖然能很巧妙又似乎很合理地解釋神奇的傳說,卻不會讓我羨慕,因為這么一來,我們也被迫得去繼續解釋,神話傳說里的半人馬怪獸、吐火的怪獸以及一大堆蛇發女妖或飛馬等等的怪事。要對每一個傳說都提出一套素樸的可能解釋,需要很多空閑時間,但我卻完全沒這么奢侈的閑情。我真正的理由是,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辦法做到像德爾斐神諭所說的‘認識我自己’,因此,在我還沒真正認識我自己之前,花時間去研究不相干的事物,對我來說是很荒謬的,我寧可更簡單用傳統信仰的理由來打發它,而我必須知道的是,我自己身為一個人,究竟是比百頭巨人更復雜更狂暴的一種怪物,還是更溫和更單純的生物。”
稍稍解釋一下。
《說苑》這則故事,除了翟封荼最后那段罵人的話,或許讓人想到臺灣當下的人生現實不免心頭陡然一沉而外,真的是一個非常舒服宜人的故事,有問必答,而且什么樣稀奇古怪到嚇人做噩夢的事,都能拉回到我們的人生經驗里來,都有簡單、明亮、拆穿詭計的答案。這樣一種世界,人在其中會變得非常勇敢,而且自由,仿佛沒有哪個地方不能去到不了,恐懼消失了,疑問也許還有一些,但都只是攔路羊而不是攔路虎,假以時日而已不是嗎?我們人自身好像就煥發著、還隨身攜帶著光,理性除魅之光,走到哪里,照亮到哪里。
然而我們問,這么平實、合情合理而且萬事萬物皆有素樸理性答案的解釋“科學”嗎?恐怕未必見得,比方說牛馬雜交相生就半點不生物學,當然,我們仍可以用諸如傳說神話變形的理由(依然極合理)來擋掉它;我的意思是,翟封荼這樣的解釋其實并非終極性的,它毋寧是一種信念,一種人選擇的生命態度,一種,說得夸張些,對常識性解釋的某種執念乃至于“迷信”。如果我們進一步把它置放回人類歷史的時間之流里,我們很容易看出來這是人理性進展的某個階段(所以不必然中國),理性暫時停歇或“剎車”的一站,物理學的發展就曾經給了我們如此光朗明亮無陰影的世界圖像,妖魔鬼怪不是人的錯覺就是文學的想象和象征,上帝可證明而且好像可以只是某個方程式,《圣經·舊約》的神跡從諾亞方舟到出埃及渡紅海也都一一找得到考古學、地質學、氣象學云云的說明而且任誰都一聽就懂;但理性的列車再往前走,物理學要穿透我們肉眼可見可信的世界,往萬事萬物的內部、深處去,這樣堅實可靠的圖像便又復歸消失,原子內部滿是縫隙,還處處空無一物,電子如幽靈般的存在,一切神秘難言。
也就是說,認識一事不像人們一度想象的有終點,倒是我們的理性處處是限制;而且,理性并不總是除魅的,它也會引領人走向神秘主義,事實上,理性發現問題找出矛盾的能力遠比它的解答能力強,它幫我們回答一個比較簡單的問題,卻同時丟過來十個更困難的問題。于是,蘇格拉底好像信口一句帶過的理由“沒這么奢侈的閑情”,繞一圈回來成了人的生物基本限制,成了人認識之路一個最嚴苛的前提,認識已走得太遠,人壽的延長有限不成比例,我們的確是沒時間的;“無知”這東西也再沒有蘇格拉底那樣驕傲自主的氣味了,人的選擇有更多被迫的無奈成分,一度看起來有機會頂天立地的人又變小了,委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