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樹之生命木之心作者名: (日)鹽野米松等本章字數: 5793字更新時間: 2019-01-25 10:44:47
法隆寺工匠的口訣
法隆寺的工匠中有世代傳承下來的口訣。我是從祖父那里學到的。
這些口訣雖然是木匠在營造寺廟伽藍時用的,但同時也是對于我們為人的一些告誡,大家聽了以后也許會有用,因為它們有些是告誡你什么才是一個稱職的手藝人,判斷事物的標準是什么,如何與人相處,這些也能用在我們的日常當中吧。
對神佛沒有崇敬之心的人沒有資格言及伽藍
這句話的意思是,對神道和佛道完全不了解的人就不要談論社寺伽藍的建設了。
這不是讓你去成為神道或者佛道的專家,而是說,你要知道你在建造的是什么,你建造它們的意義是什么,理解這個就是作為宮殿木匠的心理準備。你做的這個不是為了錢而做的。法隆寺是圣德太子為了培養弘揚佛法的人才而建的道場,是希望通過弘揚佛法來治理國家。所以我們工匠需要對圣德太子的教誨略知一二,否則的話,法隆寺的維修、解體這些工程你都無緣參與。我剛開始工匠工作的時候,法隆寺的佐伯定胤住持就曾告訴我至少要讀讀《法華經》。
蓋家宅的人要時刻想著住它的人的心
這個跟第一個口訣有些相似。是說,如果你是蓋居住用宅的,那么你需要時刻想著住它的人需要什么,要把他們的需要切實地蓋在里邊。不能任著木匠的性子和為了多掙錢而不管別人的需求肆意建造。寺廟住的是神佛,因此要從他們出發而建。
營造伽藍要選四神相應的地相
這個口訣是說,建造伽藍需要挑選方位適合的場所。四神指的是古代從中國傳來的四個方位的神靈:青龍、朱雀、白虎和玄武。

西岡常一手書“宮殿木匠口訣”
“青龍”也叫“句芒”,指的是春天草木發芽的時節,它是東方的神靈;“朱雀”的季節是夏季,南方的神靈,也叫“祝融”,它還是火的神靈;“白虎”的季節是秋季,西方的神靈;“玄武”是冬季,北方的神靈。
這些體現在地勢上是怎么樣的呢?在有青龍的東方要有清流,朱雀的南方要有比伽藍低矮一些的沼澤,白虎的西邊要有一條白道,玄武的北方要有山丘使它成為伽藍的背景。所以如果建造伽藍的話就要挑選背北面南的地段來營造。
把這個口訣在法隆寺上對照一下吧。法隆寺地處的地方叫斑鳩。這里的東邊有一條富雄川,跟青龍匹配了。南方呢,面朝大和川,比法隆寺的伽藍正好矮一截,與朱雀對應了。西邊雖沒有特別大的道路,但是西大門那里有一條到達大和川的路。與玄武對應的是矢田山脈,在伽藍的背后。
法隆寺就是建在這樣一個與四神相對應的地理位置上。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好的地相,才讓法隆寺保留了一千三百年前建造當初的伽藍。這樣說聽上去迷信,但是一般的宮殿或城池都是挑選這樣的方位建造的。我猜測,南側稍低是為了讓視覺更開闊,日照更充分。背靠著北邊是為了抵御北邊過來的風。東邊有河流,西邊有大路,也一定有它的理由。現在的人為什么不重視這些了呢?
這個口訣用在藥師寺身上,就有對應不上的地方。東邊雖然有秋篠川,南邊也稍低一段,西邊貫穿的是平城京西的二坊,這些都跟口訣對應得上,但是對應北玄武的山卻沒有,這叫“欠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法隆寺的七個伽藍幾乎都完好無損地保留了下來,而藥師寺保留下來的只有東塔。
也許這樣說沒有科學根據,但是我相信口訣,這就是流傳至今的傳統。如果有人讓我建造伽藍,我毫不猶豫地先按照口訣去挑選地段。不是那樣的地段根本不可能建造伽藍。
營造伽藍不買木材而是直接買整座山
木頭的材質、土地的材質決定了樹木的好壞。樹木的癖性也是樹木的“心”,它是由山的環境決定的。比如長在南山坡斜面上的樹,這種樹朝北的一面因為很少接受日照,因此樹上的枝干很少,即使有也是很小很細的。相反,朝南的那面會有很多粗壯的枝干。這種地形常年受到很強的西風吹拂,于是南側的枝干被風壓迫著都朝東扭曲,但是這些枝干雖然被風壓迫得朝東扭曲著,但它們還是使勁地要恢復到原位上來。這種要強的勁頭正代表了這種樹的“癖性”。所有的樹,都會因為它所生長的環境而形成它們各自不同的“癖性”。
口訣中說的“不買木材而是直接買整座山”的意思就是說,不是買來已經變成了木材的樹,而是要親自去山里看地質,看因為環境而生的樹的“癖性”。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加工成木材以后你就無法識別這些樹的癖性了。比如這種使勁想往西邊復原的樹,只有當它們被砍倒,干燥了以后,它們才會吐露心聲。這個口訣就是在告訴我們如何去分辨樹木的“癖性”。
另外這個口訣還有一個意思,就是讓我們用同一座山的樹來建造一個塔。如果是從這里那里的山中拼湊來的樹,它們各自的癖性會難以融合。所以要我們親自去山里看過樹以后,再買回來建塔。
最近去山里看樹已經越來越難了。但是,為了藥師寺的建造我去了臺灣的山里,看到兩千年的扁柏樹特別感動,心里想,來山里看樹真是來對了。山里去了,樹也看到了,所以建的伽藍是沒有任何遺憾的。
這條口訣跟第四條、第五條口訣有很緊密的關聯。
要按照樹的生長方位使用
接在這個口訣后邊的是“長在東西南北的樹應按它們的方位使用,長在山嶺上和山腰上的樹可用于結構用材,長在山谷里的樹可用于附件用料”。
這是告訴我們買回整座山的樹材以后該如何使用。生長在山的南側的樹,建造塔的時候就要用在南方。同樣地,北側的用在北方,西側的用在西方,東側的用在東方。要按照它們生長的方位使用。
這樣用了以后會怎樣?比如長在山的南側的樹上多枝干,就會有很多節,所以你看到廟里南邊的柱子上會有很多節。
法隆寺是飛鳥時期的建筑,藥師寺是白鳳時期的。它們都是按照這個口訣建造的,所以堂和塔的正南側用的就是多節的樹材。相反地,北側就完全沒有。去看看藥師寺東塔柱子的南側,上邊真應了“一間六節”的說法,也就是在一個大約兩平方米的面積中要有六七個樹節。法隆寺的中門也一樣,南側有很多樹節,北側就幾乎沒有。
這樣的智慧讓古老的建筑能維持一千三百年之久。我從昭和九年(1934年)參與法隆寺的解體大維修,前后經歷了近二十年。這是自它建造以來進行的第一次解體大維修。那時候同時進行的還有對室町時期建筑的解體維修。室町時期的建筑才六百年,就已經損壞得需要解體維修了。
室町時期使用的都是沒有樹節的看上去很漂亮的樹材,工也做得很仔細,但是才撐了六百年。他們忘了工匠口訣。他們用的樹材連飛鳥時期耐用年數的一半都沒達到。口訣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從山腰間到山頂的樹材應該用于結構,這句話的意思是,在這里生長的樹木沐浴了充足的陽光,因此長得很結實,尤其是山頂上的樹,不僅沐浴了充足的陽光,同時,風吹日曬、雨雪吹打讓它們生長得木質堅硬、癖性強烈。這種性格強烈的樹材最適合用在柱子、橫梁這樣支撐整個建筑的部位。這個口訣告訴我們的就是這個。
長在山谷地段的樹,水分和養分都很充足,在這種地方光照風力都不足,樹能順利地成長,但是相反地,這種順利成長沒有癖性的樹也不會太強壯。因此它們只能用來做裝飾用的材料,比如用來裝飾天井、屋頂的圍欄,等等。
從前的人對山里的樹,對它們的性質觀察得真仔細。跟現在的木匠說這些,他們完全不理解。雖然時代進步了,智慧未必也跟著增長。現在的人說不定還不如從前的人有智慧。
堂塔的木構不按寸法而要按樹的癖性構建
這個口訣是說,雖然建造堂塔,按照寸法來搭建木構造是很重要的,但是比寸法還要重要的是按照樹木的癖性來構建。
關于樹木的癖性,我之前也說到了,把扭向右邊使勁往左復原的樹材,和扭向左邊使勁往右復原的樹材放在一起構建的話,木材之間的癖性會相互受到影響,從而使建筑本身免除傾斜的擔憂。如果不了解這個特性,選用的都是偏右扭曲的樹材,那么整個建筑就會往右傾斜。這是不可以的。正因此,口訣告訴我們要去買一座山的樹材,要親自去山里看樹材。
在對法隆寺的五重塔和大雄寶殿進行解體大維修的時候,特別能感覺到當時的匠人們嚴格地遵守了這個口訣。真了不起。正因為他們嚴格地遵守了“按樹的癖性構建”這條,才使法隆寺歷經一千三百年都毫無傾斜。五重塔的檐端至今仍保持在筆直的一條線上。
現在的木匠對寸法倒算得清楚,卻從不關心樹材的癖性。僅僅是按照寸法構建的話,只要是木匠,誰都能做好。僅一時地遵循寸法建造的堂塔不可能持久。這個,如果是有經驗的木匠,他應該很清楚的。
建筑也是要在自然中長期地經風雪耐日曬的。忘記了樹的癖性建造的木構建筑不能成為真正的木構建筑。作為木構建筑它太弱,立刻就會顯現出樹木的癖性,甚至整個建筑很快就會傾斜。這怎么可以?這樣建造出來的建筑連本應該能保持的年數的一半都不可能達到。我們作為木匠,就是要了解樹的性質,盡可能地發揮它的癖性,讓它成為盡可能耐久的建筑,否則我們就是浪費了大自然的生命,甚至如果因為它們有癖性而放棄使用它們的話,那就更不可饒恕了。跟我們人類一樣,有癖性的樹材也應該有它發揮力量的地方。這是我們的工作。
調動匠人們的心如同構建有癖性的樹材
建造一個建筑,一個人是不可能完成的,需要匯集很多人的力量才能完成。匯集很多的力量,就是匯集很多的心。棟梁的工作就是把眾多匠人的心凝聚在一起,一起努力去完成一個共同的目標。匠人們也會像樹材一樣,各自有各自的脾性。他們都以自己的手藝自豪,每個人都是養家糊口的頂梁柱。我要面對的都是些這樣的匠人,對待他們還絕不能簡單行事。他們每個人的個性、手藝都不同,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有的人強一些,有的人差一些,擅長與不擅長也都參差不齊。要建的建筑越大,需要的人也就越多,而且不僅木匠,泥匠、瓦匠等各工種的匠人都會用上。我們的工作是匯集了這些工匠的一個集體的合作。作為棟梁,我不可能半途撂挑子,也不能因為不喜歡某個匠人而辭退他。即使不喜歡還能有效地讓他發揮作用才是棟梁的本事。這個口訣就是告訴我們,要看到匠人們的個性,要讓他們有用武之地,這就是作為棟梁的心得。
能否調動匠人們的心靠的是匠長的體諒
這個口訣的意思簡單易懂。匠長指的就是棟梁。用這么多匠人來完成一個工程,如果沒有作為棟梁體貼周全的用心是很難完成的。現場干活的匠人中,有手藝好的,也有差一些的。而這些差一點的匠人,等三四年后這個建筑完成的時候就已經成長為了不起的匠人了。棟梁要看到他們的這個成長。這也算是一種關愛吧。
要擁有像佛一樣的慈悲心和像母親一樣的愛子之心
棟梁對于手下的匠人們要有像母親對自己孩子那樣的關愛心。不應該有希望得到他們報答的淺薄用心。但是因為自己是棟梁,又不能對手下過于嬌慣。嬌慣會讓匠人們之間的關系變得渾濁不清,管理很難維系。我覺得嬌慣不是真正的關愛。現在很多家長完全混淆了這兩者的關系。
百工有百念,若能歸其如一,方是匠長的器量,百論止于一者即為正
如果有一百個工匠就會有一百個想法,每個人也許都不同。學校也好,公司也好,站在上邊的人看到的是這樣的學生和員工吧。如何把一百個人的心匯總成一股勁,這個方向才是正的,這就要取決于棟梁的器量。這是多么超前的認識啊。現在的人認為從前的人封建,什么都是聽從上邊的人一聲令下,完全無視下屬的意見。這個口訣正是告訴你不是這樣的。
要建造這么大的一個工程,無視他人的意見,只管行使自己支配的權力是不可能的。那樣即使完成了工程,干的也一定是沒有用心的活,這個建筑不可能美,也不可能耐久,因為沒有讓樹的生命盡情地綻放。
這樣說來,棟梁的工作聽起來是不是出奇地難啊,誰還能勝任呢?但是一千三百年前就有了能指揮很多人馬建造法隆寺、藥師寺這樣了不起建筑的棟梁,而且這些建筑還傳到了今天,說明一個好的棟梁是能夠指揮工匠做好這么龐大的建筑的。看著法隆寺你能深深地體會得到飛鳥時期工匠的偉大。
說是“口訣”,給人一種很嚴肅的感覺,但是這個口訣中也有俏皮的地方。
“百論止于一者即為正”這句,說的是“能把百論匯總為一的人就是對的”。止于一,止的上邊加一橫就是正,在我看來,“止于一者正”是很俏皮的說法。
不具備將百論歸一器量的人,請慎重地辭去匠長的職位
嚴格吧?這句說的意思是,如果不具備把工匠的意見匯總為一的能力,就請辭去棟梁的職位。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時候,上邊的人毫不反省自己的不德,卻反過來責怪下屬的不馴,甚至解雇他們、排斥他們。如果出現了這樣的情況,當自己先請辭才是,因為你還不具備做上司的器量。建造一個完整的建筑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你對樹的癖性了如指掌,你手上的功夫很硬,你也能精準地計算寸法,這些還不夠。如果你是一個棟梁的話,你必須具備能夠聚攏手下工匠們的心,要對他們有關愛,只有這樣的棟梁才有可能勝任。
你只有先把手下工匠們的工作做好了,才會預示著你要建的工程能建好。沒有這個準備工作,不可能有了不起的堂塔的營造。成敗的責任都集中在棟梁的身上,所以,棟梁的責任是很重大的。我自己,只要身為棟梁一天,都會把這些話說給自己聽。
諸多的技法不可能一日而就,我們受惠于神祖的恩惠,勿忘神祖的恩德
我們憑借著工匠的口訣,也許能完成堂塔的建造,但不可將它完全歸于自己的功勞。經過了先人們反復的實踐、無數的失敗,這些技法才得以代代傳承下來,靠的不全是自己的智慧和經驗。我們要感謝神祖,要有把這些技法繼續傳承下去的使命感。
我真的是這么認為的。我被自己的祖父培養成了棟梁,他教給我的技法也并不是他發明的,是先人們傳下來的,經過了上千年的歲月,糾正了無數的錯誤,點點滴滴地累積起來的偉大智慧。“這些技法是正確的”這一點通過法隆寺這座聳立了一千三百年之久的建筑得到了證明。我干了幾十年的木匠,這期間,自己發明的、想出的技法一個都沒有。不但如此,我參加解體維修的時候,滿眼看到的都是“原來是這樣建的!”“他們怎么想到要這樣建呢?”,全是驚嘆。我們今天都遠沒有趕上飛鳥時期工匠的技術。
口訣中說的全是正確的。雖然科學進步了,但是不尊重從前的技術、忽略從前的經驗是不對的。長期積累下來的經驗隱藏著無限的價值。科學容易把很多經驗和直覺撇開,試想一下,經驗和直覺不也是了不起的科學嗎?不能因為它不能體現在具體的數字和文字上就忽視它,否則會造成巨大的損失。
人的記憶不限于大腦,還有來自手上的記憶。法隆寺和藥師寺的塔簡直就是這些記憶的結晶。這些偉大的建筑,在建造它們的當初是沒有現在這樣那樣的工具的,是工匠們把每一棵不同癖性的樹按照它們各自的特性構建起來的。我們能不能謙虛一些,更加尊重自然,好好看看先人們留下來的這些寶貴建筑,不要只想著自己和眼前的利益?我們的先人,是用跨越千年的眼光看待事物的,這是他們的一種習慣。他們用這種習慣,用他們的建筑證明給我們看了。
工匠的口訣,除此之外還有上百條,那都是更細更具體的了。我挑選這幾條是希望能為大家提個醒,讓它們在你們的生活中起到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