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的大榕樹枝椏如鬼魅般，在黑夜中張牙舞爪，仿佛要攝取人的魂魄。

那夜露已濕寒，潮了那孤零零未掉落的葉瓣，那黑漆漆的樹冠下，僵直著身子站著一個人。那微冷的月色也漸漸躲進了云層里，只撒下些許的光，映在他冷硬線條的臉龐輪廓上，顯得嫉憤和憎厭。他背手在身后，夜風吹起腳邊的衣襟不時上揚，卻很快恢復了原狀。

東廂的門突然無聲地打開了，在里面并不明亮的燭光暈圈里，一個老者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現了。

敏山帶著冷笑，看著那老者的身形，一臉倔強而桀驁，他露出嘴角的鄙夷到：“果然是自己最鐘愛的弟子，放心不下，千里迢迢地都要趕來相聚，師徒情誼至此，怎不叫人羨慕？”

房內桌案邊，何玄臉色凝重，對著老頭兒肅然地搖了搖頭。老頭兒突然心神領悟，何玄中毒的事，莫非連敏山也不知道？可面對數年未見的院中人，他一改往日的頑劣童稚，滿臉的肅然和蒼夷，竟然心中升起糾結的情緒來，幽幽地追憶起數年前的往事來。

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冬天，少年時的敏山被趕出師門，老頭兒硬著心腸，拒絕這孩子滿臉的苦苦哀求，與之年齡相仿的何玄也扯著自己袖子，懇求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年少的敏山當時瑟瑟地發著抖，拼命喊著自己做錯了，求師傅原諒自己。

他憤然甩了袖子，沖著扯他袖子的何玄吼到：“不準幫他求情。醫者父母心，源自為善之心，可他，他做了什么？他居然在你調劑的藥丸里下毒，就為了陷害你于醫術不精？可他有沒有想過，這些藥丸若賣入尋常百姓家，這是要害死多少無辜性命？”

當時，何玄不忍地看著嚇壞了的敏山，懇求到：“他不是沒有得逞嗎？不是被師傅你發現了嗎？最多是企圖不軌但未遂呀，師傅你不能對他施以懲罰嗎？不一定非得趕出師門呀。”眼中凈是惋惜同情和焦慮，絲毫沒有自己被差點被陷害地全盤皆輸的埋怨。

有那么一刻，他被何玄這孩子的純真善良，或者說天生的寬容大氣所感動，那種皇族之后的廣闊胸徑，遭遇陷害時的坦然自若的個性，無不展現了他與生俱來的王者之風。

可是他無法容忍自己冠著天下第一的名頭，卻在弟子中有如此違背醫德所為，更重要的是此種行為惡劣至極致，小小年紀居然有如此狠毒的心腸，若再留他在藥廬豈不是養虎為患？他看著何玄少年時孱弱的身子，想起自己所肩負的責任，便狠了狠心對敏山下了逐令。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時候的敏山緊緊咬著嘴唇，扭頭離開藥爐時，他充滿怨恨和嫉妒的眼神從何玄身上，慢慢轉移到自己身上，那是一種對決，一種決裂，一種今生今世的勢不兩立的敵意。他心中一寒，這個孩子若是誤入了歧途，將是一大禍害，如有人引領，或許還能挽救。

老頭兒沒有告訴過何玄，此后雖然一再在他面前對敏山表露出不齒，可私底下他卻暗自出去找過他很多次，但是每次都難覓其蹤。他是天涯第一怪醫，醫術了得之外，最有名的就是他的臭脾氣和死要面子了。所以至此以來，他竭力在何玄面前裝得不屑一顧，也不允許再次提到敏山其人其事，可誰又知道在多少個夜晚，他都為擔憂這個孩子的命運而徹夜難眠。

老頭兒在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驚聞敏山在這齊府上，心中情緒復雜。何玄早已經看出他的心思，便出言挑破了見面是遲早的事，今晚故意挑釁問他這個做師父的有沒有做錯過事，自然是希望他能將心中大石放下，可以解開這多年心結。

但當他緩緩打開廂房這扇門的時候，離那園子中的梧桐樹五分也就是三丈遠的距離，可他依稀覺得那樹下站著這個桀驁之人，渾身散發著戾氣和煞氣，這個人是如此陌生，與他之間仿佛隔著重洋般遙遠。他心中除了暗驚之外，繼而寥落地長嘆一聲，這最不想見到的結果，還是發生了，這孩子果然還是變了。

正當老頭兒心中無比感慨地想，究竟該以怎么樣的開場白，來打破這多年來的隔閡和沉默之時，卻聽見敏山發出一聲響亮地冷笑，那笑聲中飽含著無聲的鄙夷和蔑視，還夾雜著怨念和嘲弄。老頭兒一驚，抬頭看去，那突兀的梧桐樹下，除了黑漆漆的暮色以外，早已經空無一人。

他驚愕間，突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力道適中而踏實。老頭兒扭頭一看，一張清秀奕奕的臉，氣宇軒昂，面若冠玉，正微笑地看著他，眼神中傳遞著慰藉和暖意。

“臭小子，你舍得把假面皮扯掉了？來來來，讓為師好好看看，都有些年頭沒看見你的真摸樣了，真是越發俊了，嘖嘖。”老頭兒本已黯然沒落的心情突然情緒又高漲起來，瞬間開心的和小孩子一般。

那年輕人沒有回答，也不做聲，只是一個勁地由著老頭兒一會哭一會笑，并不去阻撓他。只是，當他漸漸將眼神放遠，看著那空空的棵梧桐樹底下時，他眉頭一蹙，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不免暗暗擔憂起來。

望月樓，齊府的至高點，白日里看著巍峨雄壯，在夜色里卻呲牙咧嘴地像個妖樓。

夜露惡寒，尤其是高處不勝寒，可趁著夜色上了樓的敏山卻絲毫沒察覺到寒意，他的心中燃燒著恨的怒火，已經將他的身體烤熱，他遠遠望著獨處幽然別院的模糊輪廓，

你奪走了師父對我的關愛和信任，你得到了師父的嫡傳，得到了師父親手制作的防百毒的荷包，你出身顯赫，你什么都不缺了，是不是也該讓你嘗下什么叫做失去的感覺？

何玄，你現在最在意的，恐怕就是齊湄爾了吧？

敏山的嘴角上揚起邪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