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先鋒軍的軍人來說，這趟征戰可謂是輕而易舉，除了在攻打柏城時死傷了上千弟兄外，此后一直是風平雨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每攻下一城，占據一地，新兵們皆是得意洋洋，臉上掛滿了驕傲與自豪，而一些從四國戰爭時便呆在軍營的老兵卻是在喜悅的表情下藏了一分擔憂。

自從攻下柏城后，處于北線先鋒軍調整后便一路朝東進發，于三月內連攻下圍在東宋六大主城之一襄壤城外的三座小城池。出征來，先鋒軍共與東宋軍爭戰大小十一場，未嘗一敗。對于先鋒軍人來說這大部分功勞可要歸功于去年新晉的將軍嚴虎。嚴虎本不是先鋒軍之人，而是黑騎總軍李仇戰當年從龍虎軍調配過來，對于在先鋒軍滾爬了一輩子的功勛老將們來說，平白無辜自己頭上便坐了一位操著濃重世河外北口音的陌生將士，這感覺自然是不好受。嚴虎剛坐上位子時，沒少被一些在先鋒軍里排得上名輩的老將刁難?？蓢阑⒆詡€也不是吃素的羊，本就是當年龍虎軍狼營頭領的嚴虎便在上位后半月內重新制定了軍規一百零九條，有囂張好事者仗著自己家里有親戚在朝中地位顯赫便無視軍紀，而他的頂頭長官也是看不得嚴虎這個“外來人”，便是對手下人的違法亂紀行為睜一只眼閉一眼，明擺著就要讓嚴虎出笑話。那名舅公是朝中二品命官的紈绔公子一向是喜歡玩些反叛的事來突顯自己的高貴身份，以往犯了事即便是一些披著熊胄的校尉也是拿他無可奈何，畢竟家中有尊大佛在那里罩著，雖說文臣武將不共一事，可常年在外的武將多半還是比較忌諱那些處在君上身旁的文官，若是惹怒了他們，隨便兩三句花言巧語便能讓君上治罪下來，那時自己又不在朝廷，就是想解釋也是解釋不來，這種事在千百年來多了去了。紈绔公子本就是托了關系來這先鋒軍“體驗生活”，以前既沒練過操也未上過戰場，現在突然多了那么多條條框框，自然便心里不爽，本想仗著家中大人的威風來壓壓嚴虎的氣焰，卻是沒想到這次碰上了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物。在他七天未去晨練早操的時候，睡夢中便被幾人給一把架起連拖帶拽給弄到了軍法場，還未等弄清怎么回事，已然尸首分家。那些個不管事的校尉也是被挨了板子、降了職，而都知道那名紈绔公子的舅公一向是愛侄心切，等到所有人都以為嚴虎要大禍臨頭的時候，反倒是那名穿著錦袍的二品命官拖著年邁的身體跑到軍中來給嚴虎道歉，滿臉推積的笑容，話語中絲毫沒有提到他孫侄的事，似是不存在一般。如此一來，嚴虎的威信便是在軍中慢慢建立起來，而嚴虎又是屬于能與將士們打成一片的人，無論是軍營里還是戰場上都是少了分高高在上的尊貴感、多了份同肩共踵的親切感，等嚴虎帶領先鋒軍在東宋一路高歌凱進時，所有人都便承認了他。

軍帳里邊，四面燭光互相交織，算是照得帳內通明。嚴虎給宋之遇斟滿一杯酒后，再給自己滿上。

“之遇啊，嚴叔叔是不知道你這次回來有什么事，按你小時候的性格，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但不管什么事，只要嚴叔叔能幫得上你的，必當赴湯蹈火。”嚴虎說完便一杯酒灌完入腸，酒是特意叫人從西宮那邊帶過來的，東宋這邊酒香是香，可卻是太淡，即便是一斤酒喝進肚里也是沒什么感覺，還是家鄉那邊的烈酒對自己口味。

宋之遇僅是善意的笑了笑，隨著嚴虎喝完手中的酒后，沒開口。

嚴虎見到如此便自己繼續說了起來，邊說也不忘給自己倒上一杯。

“若真要我說起來，之遇你樣子還是隨著你爹多一點，可性子卻是像極了孔夫人。當年李氏一伙在洛城擺得鴻門宴，我們這些做干叔干伯的都是勸你不要去，你倒是好嘴上說著不去，背地里卻是一個人走了，好在我們那天都多長了一顆心眼，對你多加留意，要不然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孔夫人當年則是不顧龍虎軍上下八萬人一齊反對，執意仗劍去了東宋，我們這些人都恨啊，恨大將軍怎會讓夫人獨自去了東宋。我跟你那夕伯伯更是想要帶著軍馬一同跟去，可被大將軍給硬生生在邊境給攔了下來。那天，大將軍第一次動了真怒，說是誰要踏過邊境線便要砍了誰的頭，說完便朝著東邊一頭坐了下來。我們不是怕死，可卻是礙于大將軍的威信在軍中不能滅啊。當時有多少將士對著孔夫人的背影一齊跪下，那些在戰場上流血流汗也未流過淚的壯士更是抑制不住的哭了出來，因為我們都知道夫人此行是兇多吉少。后來，夫人走了，將士們也陸續散了，唯獨就剩下大將軍坐在那里面朝東方一直坐了三天三夜，等咱們幾個隨從再去看時，發現還是正值壯年的大將軍竟是雙鬢白了許多，面頰上更是淌過兩行血淚，我們那時才明白大將軍在心里受了多少痛苦?！眹阑⒅刂貒@了口氣，眼睛卻是望向掛在帳中的那副字聯。

“我嚴虎本來是個莊稼漢，當年是靠大將軍與夫人的賞識和愛護，一直走到了今天。大玄一役，若不是大將軍幫我擋下那致命的幾箭，我嚴虎又怎能茍活到今天？之遇，我不是要在你面前說大將軍的好話，大將軍在有些事方面固然有錯，可卻也是迫不得已，試問這世上有誰會為了真正的大義大道而放棄了榮華富貴，放棄了唾手可得尊位。世人都說大將軍是畏懼于東宋軍的厲害而不敢去惹怒他們，縱使孔夫人身死東宋也無可奈何，我們這些龍虎軍的老兵都是笑那些人的無知。當年大將軍帶著豹子營一路闖到東宋皇宮重地，當著他們眾多武臣文官的面硬扇了孔家老兒一巴掌的時候，我們何曾怕過？那威風八面的北唐軍尚不敢輕易與我們正面交鋒，東宋那群毛孩兒又敢？之遇，大將軍是個真正的男人，無論如何請不要怪他，當時如若不是把夫人送去東宋，這戰爭是不會停止的?。　眹阑⒙曇裘黠@有一絲哽咽，稍停了會，便是又往口里灌上一壺酒，道：“嚴叔叔是跟著大將軍一路走過來的人，他這些年來從來都不曾為自己考慮過，打仗時為國家考慮為華夏百姓考慮，戰停了為天下太平考慮，即便是后來自愿失勢了，也是扯下面子求這求那，你是未曾看到過當時還是貴為萬郡王的大將軍竟是單跪在一些文臣面前，放棄了一切尊嚴，只是想為我們這些下屬的將來有一個好前程啊。”

嚴虎一直灌著酒，眼眶濕紅；“這些年，誰都說大將軍壞話，可卻只有我們這些人才明白大將軍心里心外的苦?！?

宋之遇一言不語，臉上淚水卻是縱橫。

“之遇，你可不要負、負了大將軍和夫人的期待啊…”說完，嚴虎一頭砸到桌上，昏睡過去。

宋之遇紅著雙眼提起嚴虎還未喝完的那半壺酒，一口一口喝入腸肚。

口中一邊喝入酒水，眼中卻是一邊掉落淚水。

酒液置底，劍恩緩緩出鞘一分。

后日，嚴虎身死帳中，先鋒軍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