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恩寧不說話了，奕涵找話題道：“最近有看什么書嗎？”恩寧才回過神來，答道：“唔，上了班就看的少了，而且醫院的圖書館大多是醫學書。”然后又半開玩笑道：“我又沒有藏書，就一本還被你要回去了。”奕涵怔了怔，望了她幾秒鐘，緩緩道：“恩寧，十年了，你還很介意那件事么？”恩寧也愣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奕涵自顧說道：“我還記得你畢業前對我說的那番話，幸好你沒有因此而放棄自己。不過這么多年我一直欠你個解釋，等我出院后找個機會……”

“秦老師”，恩寧打斷他，她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像他初戀情人的事，十年來這一直是她心里的刺，雖然她早已不怪他了。她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又怕知道，他對自己的好是因為她的容貌，抑或僅僅把她當作一個可憐的孤兒？無論是哪一種結果，她都害怕自己聽了之后，再也無法面對他。恩寧繼續說道：“你以前的事不需要向我交代，我也不想知道。至于你怎樣看待我是你的事，我不會介意。”她淡淡笑了一下，“如果我還介意的話，也就不會出現在這兒了。好了，時間不早了，我該去煮飯了。你也不要想那么多，不如想想今天中午會有什么好吃的。”說完便姍然而去。

恩寧已經不介意了，但從她說話的語氣中，奕涵聽得出來，她心里仍系著這個結。他不知道她對云竹的事了解多少，但自己從未對她說過，連最要好的李旭東對此也是一知半解，唯一的途徑大概是恩寧無意中聽到了他們的談話，由此便產生了誤會。奕涵覺得有必要向她解釋清楚，這不僅是對恩寧有個交代，也是對自己從前的情感做個了結。當年他保持沉默，是因為他自己也理不清頭緒。如今他已有了答案，盡管遲到了十年。

這日，恩寧抽空去了趟福利院，一來是她領了工資要捐給院里，還有最重要的是看望末末。來到院長室，恩寧照例留下了每月工資的一半。正打算離開，卻被院長叫住了：“寧寧，其實你不用每個月捐這些錢的。你的薪水也不多，每月都捐出一半你自己怎么生活呢？”恩寧笑笑道：“我住在醫院的集體宿舍，房租很便宜的。而且我又沒有太大花費，半份薪水都用不了呢。”

院長搖搖頭，說道：“寧寧，我知道你節儉，但是你也大了，也該為自己的將來打算吧。買幾件漂亮衣服，買些化妝品，打扮打扮，交個男朋友。你以后需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沒必要都花在這兒。我們這里是‘無底洞’，你那微薄的薪水能幫得了多少呢。唉，其實我當年對你并不好，還讓你住過雜物房。現在你能不計前嫌，我已經很感激了。”

院長的話令恩寧感到心里不是滋味。院長年歲大了，雖目光依然銳利，讓她仍有些害怕，但頭發已花白，說話也不像從前那樣中氣十足。她竟然對自己流露出抱歉之意，這是從前那個雷厲風行的院長不曾有過的。恩寧在心里問著自己，你怪過院長嗎？答案是明確的，她沒怪過院長，一點也沒有。相反，她很感激院長，她收留了自己，給了她一個家。雖然她過于嚴肅刻板，做事方法有待改進，但恩寧現在能夠理解體會，她這個位置并不好做。她要協調各種關系，要到處斡旋拉捐款贊助。院里人多，老人要治病，孩子們要吃飯、念書，要把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這么多年來，工作人員不知換了多少，而院長一直堅守在這兒。她教會了一批批孩子自食其力，消逝了最美好的年華，卻從沒為自己謀過福利。

恩寧淡淡的道：“院長，那些事都過去了，還提它做什么。我現在不是挺好么，又沒有怪過你。”“不，我要說，這些話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你就讓我說出來吧。”院長激動的道。“好，好，那你慢慢說。”恩寧扶著她坐下。“寧寧啊，當年院里有很多難處，我脾氣又不好，待你們有些苛刻。我不許你收留末末，逼得你去住雜物房。后來是收了你班主任秦老師一筆錢，才讓你搬到大房間的。”恩寧睜大了眼睛，定定的望著她，一字一句的問：“你說什么？”院長滿懷愧疚的說：“寧寧，你怪我吧，你應該怪我的。可我真的是沒辦法啊。那些錢我都花在院里了，一分也沒裝進自己口袋啊，你相信我……”

恩寧并不關心錢的去向，這件事太突然，她還沒有心理準備。“你說，是秦老師給了一筆錢，我才能搬到有暖氣的大房間？”恩寧愣愣的問道。“是啊，那個秦老師真是個好人，他很關心你，還不讓我告訴你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啊，恩寧，我不值得你對我這么好。”

恩寧的眼圈紅了，半晌沒有說話。良久，她輕輕握住了老院長的手：“院長，這里是我永遠的家，你們都是我的親人。對于自己的親人，還有什么可計較的呢。沒有這里，就沒有我的今天。你為我們大家奉獻了一輩子，操勞了一輩子，就算做過什么，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能理解。今天知道了這件事，我心里沒有怨恨，只有感激。而對于他，又有了深一層的了解。”她最后這句說得很輕，好像只是對自己說的，眼光霧蒙蒙的望向遠方。隨即她笑了笑，認真的對院長道：“你也不要有心理負擔了，最難熬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我現在能賺錢了，就讓我為這個‘家’、為我的兄弟姐妹出一份力吧。”

院長忽然把她擁入懷中，動容的說：“好孩子！你心腸這樣好，將來一定會有個真正溫暖的家！”闊別了十年，恩寧與老院長才有這遲到的擁抱。過去的種種辛酸，如今變得云淡風輕。兩顆遙遠的心靈，經歷了生命的蛻變，在這次擁抱中，互放出理解的光亮。

原來，狗狗也會寂寞的。末末一見到恩寧，便搖著尾巴跑過來，恩寧去哪它就去哪，寸步不離。恩寧了解它的孤單，末末被原來的主人遺棄，本來還有自己和它作伴。可自從她上高中后，就不能時常在它身邊，它也同恩寧似的獨處。恩寧九歲時收養它，算來已有十八個年頭了。恩寧深知十八年的風雨對狗狗來說意味著什么，對那些養尊處優的名貴狗來說也是奇跡，況像末末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想到它的年歲，恩寧心里涌起一陣悲涼。這些年自己不容易，但末末更不易，隨著她輾轉各處、寄人籬下，卻從沒有不滿的情緒。

恩寧覺得自己虧欠末末，沒有給它一個真正的家。自己忙于學習或工作，就把末末丟給他人，常常疏于照顧。自己心情不好時，末末總是陪在身邊，靜靜的聆聽，給予她安慰。可末末內心的寂寞又如何排遣呢，恩寧卻從沒關心過。想到這，恩寧覺得她這個主人實在太不夠格了。她俯下身抱起了末末，撫摸她的毛發，輕聲說：“你再陪我三年吧，讓我好好照顧你……”如今末末早已進入老年期，牙口不好，食欲下降，腿腳不靈活，懶于走動，脊背也微微駝起，蛻了毛也很難長出新的。它也如人到老年，日薄西山，朝不慮夕，不知還能否陪恩寧到三十歲。末末此時也好像聽懂了恩寧的話，只是無法表達。它默默的伏在恩寧懷里，用略顯渾濁的目光化作深深的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