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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死客人

四熱炒、四冷盤還沒撤下去,一尾“清蒸鰣魚”已擺上來。海闊天請客的菜,是從來不會令客人失望的。

“清蒸鰣魚”正是三和樓錢師傅的拿手名菜,胡鐵花覺得它雖不如張三烤的魚鮮香,但滑嫩處卻仿佛猶有過之。

但無論多么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時候才能夠欣賞領略,一個人若是滿肚子別扭,就算將天下第一名廚的第一名菜擺在他面前,他也會覺得食而不知其味的。

現在大家心里顯然都別扭得很。

云從龍自從坐下來,就一直鐵青著臉,瞪著武維揚,看到這么樣一張臉,還有誰能吃得下去?

“神龍幫”與“鳳尾幫”為了搶地盤,雖曾血戰多次,但那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早已成了過去。

近年來江湖中人都以為兩幫早已和好,而且還謠傳武維揚和云從龍兩人“不打不相識”,如今已成為好朋友。

但看今天的情形,兩人還像是在斗公雞似的。

胡鐵花實在想不通,海闊天為何將這兩人全都請到一個地方來?難道是存心想找個機會讓這兩人打一架么?

只聽樓梯聲響,又有人上樓來了,聽那腳步聲,顯然不止一個人。

丁楓皺了皺眉頭,道:“難道海幫主還請了別的客人?”

海闊天目光閃動,笑道:“客人都已到齊,若還有人來,只怕就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了。”

云從龍忽然長身而起,向海闊天抱了拳,道:“這兩人是在下邀來的,失禮之處,但望海幫主千萬莫要見怪!”

海闊天道:“焉有見怪之禮?人愈多愈熱鬧,云幫主請來的客人,就是在下的貴賓,只不過……”

他大笑著接道:“規矩卻不可廢,遲來的人,還是要罰三杯的。”

云從龍又瞪了武維揚一眼,冷冷道:“只可惜這兩人是一滴酒也喝不下去的人。”

海闊天笑道:“無論誰說不能喝酒,都一定是騙人的,真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人,在下倒未見過。”

胡鐵花忍不住笑道:“真正連一滴酒都不能喝的,只怕是個死人。”

云從龍鐵青著臉,毫無表情,冷冷道:“這兩人正是死人!”

胡鐵花怔住了。

這人居然找了兩個死人來做陪客!

難道他還嫌今天這場面太熱鬧了么?

海闊天面上陣青陣白,神情更尷尬,忽然仰面大笑道:“好好好,什么樣的客人在下都請過,能有死客人來賞光,今天倒真還是破題兒第一遭,云幫主倒真替在下想得周到,總算讓在下開了眼界。”

他臉色一沉,厲聲道:“但既然是云幫主請來的,無論是死是活,都請進來吧!”

云從龍似乎全未聽出他話中的骨頭,還是面無表情,抱拳道:“既是如此,多謝海幫主了!”

他緩緩走了出去,慢慢地掀起門簾。

門口竟果然直挺挺站著兩個人。

死人!

死人自然不會自己走上樓的,后面自然還有兩個活人扶著。但大家看到了這兩個死人,就誰也不會再去留意他們背后的活人。

只見這兩個死人全身濕淋淋的,面目浮腫,竟像是兩個剛從地獄中逃出來的水鬼,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怕。

屋子里的燈火雖然很明亮,但大家驟然見到這么樣兩個死人,還是不禁倒抽了口涼氣。

胡鐵花和勾子長的面色更都已變了。

這兩個死人,他居然是認得的。

這兩人都穿著緊身的黑衣,腰上都系著七色的腰帶,竟赫然正是楚留香他們方才從江里撈出來的那兩具尸體。

楚留香本要將這兩具尸首埋葬的,但張三和胡鐵花卻都認為還是應該將“他們”拋回江里。

張三認為這件事以后一定會有變化。

他倒真還沒有猜錯,這兩人此刻果然又被人撈起來了。

但這兩人明明是“鳳尾幫”門下,云從龍將他們送來干什么呢?

海闊天的確也是個角色,此刻已沉住氣了,干笑兩聲,道:“這兩位既然是云幫主請來的貴客,云幫主就該為大家介紹介紹才是。”

云從龍冷冷道:“各位雖不認得這兩人,但武幫主卻一定是認得的。”

他目光一轉,刀一般瞪著武維揚,厲聲道:“武幫主可知道他們是為何而來的?”

武維揚道:“請教。”

云從龍一字字地續道:“他們是要向武幫主索命來的!”

死人索命,固然誰也不會相信,但云從龍說的這句話每個字里都充滿了怨毒之意,連別的人聽了,背脊中都仿佛升起了一陣寒意。

門簾掀起,一陣風自門外吹來,燈火飄搖。

閃動的燈光照在這兩個死人臉上,這兩張臉竟似也動了起來,那神情更是說不出的詭秘可怖,竟似真的要擇人而噬。

武維揚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縮了縮,勉強笑道:“云幫主若是在說笑話,這笑話就未免說得太不高明了。”

云從龍冷冷道:“死人是從來不說笑的。”

他忽然撕開了死人身上的衣襟,露出了他們左肋的傷口來,嘶聲說道:“各位都是江湖中的大行家,不知是否已看出,他們這致命的傷口是被什么樣的兇器所傷的?”

大家面面相覷,閉口不言,顯然誰也不愿涉入這件是非之中。

云從龍道:“在下縱然不說,各位想必也已看出這是‘神箭射日’武大幫主的大手筆了。一箭入骨,直穿心腑,武大幫主的‘鳳尾箭’果然是高明極了,厲害極了……”

他仰天冷笑了幾聲,接著又道:“只不過這兩人卻死得有些不明不白,直到臨死時,還不知武大幫主為何要向他們下這毒手!”

武維揚厲聲道:“這兩人本是我‘鳳尾幫’屬下,我就算殺了他們,也是‘鳳尾幫’的私事,與‘神龍幫’的云大幫主又有何關系?”

這句話正是人人心里都想問的。

云從龍鐵青著臉,道:“這兩人與我的關系,莫非武幫主你還不知道?”

武維揚打斷了他的話,冷笑著道:“這兩人莫非是你派到‘鳳尾幫’來臥底的奸細?否則怎會和你有關系?”

云從龍臉色忽然變得更可怕,眼睛瞬也不瞬地瞪著武維揚,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

大家瞧見他的神色,心里都已明白,死的這兩個“鳳尾幫”弟子,想必正是他派去臥底的奸細,不知怎地卻被武維揚發覺了,是以才殺了他們滅口——這推測不但合情,而且合理。

楚留香以前的推測,竟似完全錯了。

胡鐵花用眼角瞟著楚留香,湊到他耳邊,悄悄道:“我求求你,你以后少弄些自作聰明好不好?千萬莫要把自己當作諸葛亮。”

楚留香卻連一點慚愧的樣子都沒有,反而微笑道:“諸葛亮當時若在那里,想法也必定和我一樣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搖著頭道:“諸葛亮若在這里,也一定要被你活活氣死。”

只見云從龍眼角的肌肉不停地跳動,目中也露出了一種驚恐之色,仿佛忽然想起件極可怕的事,嗄聲道:“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武維揚厲聲道:“我也明白了,但這是我們兩人的事,豈可在海幫主的宴前爭吵,打斷這些貴客的酒興?有什么話,我們到外面說去!”

云從龍遲疑著,目光緩緩自眾人面前掃過,看到丁楓時,他目中的驚恐怨毒之色更深,忽然咬了咬牙道:“好,出去就出去!”

武維揚霍然長身而起,道:“走!”

云從龍目光已移到門口那兩個死人身上,慘然一笑,道:“但這兩人都是我的好兄弟,無論他們是死是活,既然來遲了,就該罰酒三杯——這六杯罰酒,我就替他們喝了吧。”

武維揚仰面而笑,冷笑道:“各位聽到沒有?我鳳尾幫的屬下弟子,居然會是云大幫主的好兄弟,這位云大幫主的手段,可真是高明極了!厲害極了!”

云從龍眼睛發直,竟似根本未聽到他說的是什么,大步走回座位上,倒了六杯酒,自己舉杯道:“云某本想陪各位喝幾杯的,只可惜……此刻卻宛如有‘骨鯁在喉’,連酒都喝不下去了,失禮失禮……失禮……”

他語聲中忽又充滿凄涼之意,是以他這“骨鯁在喉”四個字用得雖然極不恰當,文不對題,也沒有人去留意了。

只見他很快地喝了三杯酒,拿起筷子,夾起那尾“清蒸鰣魚”的頭,將魚頭上的魚眼睛挑了出來。

魚眼睛雖然淡而無味,但也有些人卻認為那是魚身上最美味之物,胡鐵花就最喜歡用魚眼睛下酒。

云從龍夾起魚眼睛,胡鐵花正在后悔,方才為什么不先將這魚眼睛挑出來吃了,如今卻讓別人占了便宜。

好吃的人,看到別人的筷子伸了出去,總是特別注意;若看到別人將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挑走,那更要難受極了。

誰知云從龍夾起這魚眼睛,只是用眼睛瞧著,卻不放到嘴里去。瞧了很久,筷子忽然一滑,那魚眼睛竟不偏不倚跳入武維揚面前的醬油碟子里。

胡鐵花心里早已叫了一百聲“可惜”,簡直恨不得要指云從龍的鼻子,大聲告訴他:“這種東西是要用嘴吃的,不是用眼睛瞧的。”

云從龍這時已喝完了第五杯酒,喝到第六杯時,咽喉似被嗆著,忽然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了起來。

楚留香目光閃動,忽然道:“云幫主若已不勝酒力,這杯酒就讓在下替你喝了吧!”

云從龍非但毫不推辭,反似歡喜得很,立刻道:“多謝多謝,在下正已有些喝不下去了。”

胡鐵花不禁奇怪:“只有喝醉了的人,才會搶著替別人喝酒,這老臭蟲喝酒一向最精明,今天怎地也搶酒喝?”

楚留香將酒杯接過去的時候,他眼角又瞥見酒杯里仿佛有樣東西,楚留香卻似全未瞧見,舉杯一飲而盡。

胡鐵花又不禁奇怪:“這老臭蟲除了鼻子外,什么都靈得很,今天怎地連眼睛也不靈了?”

只聽云從龍大笑道:“楚香帥果然名下無虛,果然是好酒量、好朋友。”

他大笑著走了出去,似已全無顧忌。

門口的兩個死人立刻向兩旁退開,大家這才看到后面果然有兩個人在扶著他們。兩人身上穿的都是緊身水靠,顯然都是“神龍幫”屬下,看他們的氣度神情,在幫中的地位卻不低。

右面一人年紀較長,也是滿臉水銹,眼睛發紅,顯見是長久在水上討生活的,在“神龍幫”的歷史也必已很悠久。

左面一人卻是個面白無須的少年,此人年紀雖輕,但目光炯炯,武功似乎比他的同伴還要高一些。

云從龍經過他們面前時,腳步突然停下,像是要說什么,但武維揚已到了他身后,竟伸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輕叱道:“到了這時,你還不快走?”

云從龍回頭瞪了他一眼,竟長嘆了一聲,道:“既已到了這時,你還著急什么?”

閣樓外,有個小小的平臺。

武維揚和云從龍就站在平臺上,也不知在說些什么,只聽武維揚不停地冷笑,過了很久,忽然低叱一聲,道:“你多說也無用,還是手下見功夫吧!”

云從龍冷笑道:“好,云某難道還怕了你這……”

他下面的話還未出口,武維揚的掌已擊出,但聞掌風呼嘯,掌力竟十分強勁,逼得云從龍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

胡鐵花忍不住站了起來,道:“我們難道真要在這里坐山觀虎斗么!我出去勸勸他們,要他們再回來喝兩杯酒,也許他們的火氣就消了。”

丁楓卻笑道:“武幫主既已說過這是他們的私事,別人也無法勸阻,又何苦去多事——來,小弟敬胡兄一杯。”

他有意無意間,舉起酒杯,擋住了胡鐵花的去路。

別人敬酒,胡鐵花一向不會拒絕的。

他剛喝完這杯酒,就聽到云從龍發出了一聲慘呼!

呼聲很短促。

這次丁楓非但不再勸阻別人,反而搶先掠了出去。

他掠出去時,云從龍已倒在地上。

那滿面水銹的大漢狂呼一聲,道:“好,姓武的,想不到你竟敢真的下毒手,我跟你拼了!”

他反手抽刀,就待沖過去。

誰知那白面少年卻將他一手拉住,厲聲說道:“孫老二,你難道忘了幫主交給你的那封信了么?”

孫老二呆了呆,嗄聲道:“信在這里,只不過……”

白面少年道:“信既然還在,你就該記得幫主再三囑咐你的話……”

他提高了聲音,接著道:“幫主說,他無論有什么意外,你都得立刻將他交給你的信拆開當眾宣讀,千萬不可有片刻延誤,這話我是記得的。”

孫老二呆了半晌,終于咬著牙自懷中取出了封書信,他兩只手不停地發抖,拆了半天才將信封拆開,大聲念了出來:“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將本幫幫主之位傳交……”

他只念了兩句,念到這里,面色突然大變,兩只手抖得更是劇烈,牙齒也在不停地咯咯打戰,竟無法再念出一個字來。

白面少年皺了皺眉,忽然伸手搶過那封書信,接著念了下去:“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將本幫幫主之位傳交于‘鳳尾幫’之武維揚;從此兩幫合并,‘神龍幫’中無論大小事務,均由武幫主兼領,本幫弟子唯武幫主之命是從,不得異議,若有抗命者,殺無赦!”

他一口氣念完了這封信,面上神色也不禁變了。

別的人聽在耳里,心里也是驚奇交集:武維揚明明是云從龍的冤家對頭,云從龍為何要留下遺書,將幫主之位傳給他呢?

丁楓忽然沉聲道:“這封信是否的確是云幫主親手所寫?”

孫老二滿頭冷汗,涔涔而落,嗄聲道:“確是幫主親筆所書,親手交給我的,可是……可是……”

丁楓嘆了口氣,道:“這既是云幫主的遺命,看來兩位就該快去拜見新幫主才是了!”

孫老二突然狂吼一聲,道:“不行,我‘神龍幫’子弟,人人都視幫主為父,他殺了云幫主,就與本幫上下三千子弟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若要來做本幫幫主,我孫老二第一個不服!”

白面少年厲聲道:“但這是幫主的遺命,你怎能不服抗命?”

孫老二眼睛都紅了,怒喝道:“不管你們說什么,我都要跟他拼了!”

他掙脫了白面少年的手,揮刀沖了過去。

白面少年大喝道:“若有抗命者,殺無赦!”

“赦”字出口,只見刀光一閃。

這少年手里的刀,已刺入了孫老二的背脊。

孫老二慘呼一聲,轉身望著這少年,顫聲道:“你……你……你好……”

一句話未說完,就已撲面而倒。

白面少年呆了半晌,忽也撲倒在他尸身上,放聲痛哭起來。

只聽他一面哭,一面說道:“這是幫主遺命,小弟情非得已,但望孫二哥你在天之靈莫要怪我。”說完了這幾句話,他又大哭了幾聲,才慢慢站起,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走到武維揚面前,伏地而拜,道:“神龍幫屬下第三分舵弟子夏奇峰,叩見新幫主。”

丁楓長揖到地,含笑道:“武幫主從此兼領兩幫,必能大展鴻圖,可喜可賀。”

這兩人一揖一拜,武維揚的“神龍幫”幫主之位就已坐定了,云從龍的尸身猶倒臥在血泊中,竟全沒有人理會。

胡鐵花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云從龍呀云從龍,你為何不將這幫主之位傳給宋仁鐘呢?”

這句話說出,丁楓、夏奇峰、武維揚的面色都變了變。

武維揚忍不住問道:“卻不知這位宋仁鐘宋大俠和云故幫主有什么關系?”

胡鐵花道:“宋仁鐘是我的朋友,和云從龍一點關系也沒有。”

武維揚勉強笑道:“這位宋大俠若真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下就將這幫主之位轉讓給他也無不可。”

胡鐵花道:“這位宋仁鐘既非什么大俠,更沒有什么雄才大略,只不過是棺材店老板而已。”

武維揚怔了怔,道:“棺材店老板?”

胡鐵花淡淡道:“不錯,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終。云從龍若將這幫主之位傳給了他,雖沒有別的好處,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還有人為他送終。”

武維揚的臉紅了,干咳兩聲,道:“云故幫主的遺蛻,自然應該由在下收殮……夏舵主!”

夏奇峰躬身道:“在。”

武維揚道:“云故幫主的后事,就交給你去辦吧,務必要辦得風光隆重。從今天起,‘神龍幫’三千子弟,上下一體,都得為云故幫主戴孝守制七七四十九天。嚴禁喜樂,若有違命,從重嚴辦……知道了么?”

夏奇峰再拜道:“遵命!”

武維揚突然在云從龍尸身前拜了三拜,雙手捧起了他的尸身,哽咽道:“君之生前,為我之敵。君之死后,為我之師。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歸君遺蛻,以示哀思。”

說完了這八句話,他的人竟已走下樓去。

胡鐵花道:“他倒是說走就走,竟連招呼都不打一聲。”

丁楓微笑道:“被胡兄那么一說,若換了我,只怕也無顏留在這里。”

胡鐵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殺了云從龍,生怕有人找他報仇,所以乘早溜之大吉了。”

丁楓道:“神龍與鳳尾兩幫本是世仇,近百年來,兩幫血戰不下數十次,死者更以千計,別人就算要替他們復仇,只怕也是無從著手的。”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不錯,這本是他們兩幫的私事,別人還是少管些的好。”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終于忍住了沒有說話。

丁楓道:“如今云幫主雖不幸戰死,但神龍、鳳尾兩幫,經此并成一家,自然也就不必再流血了,這倒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胡鐵花冷笑道:“有這么樣的大好喜事,丁兄是不是準備要慶賀一番呢?”

丁楓像是完全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誚之意,反而笑道:“正該如此,我們既然都不是‘神龍幫’屬下,自然也不必為云故幫主戴孝守制,只不過……”

他目光閃動,接著又笑道:“此間自然已非飲宴之地,幸好海幫主的座船就在附近,在下也知道紫鯨幫主的座船上,酒菜想必是終年不缺的,卻不知海幫主可舍得再破費一次么?”

海闊天笑道:“丁兄也未免將在下看得太小氣了,卻不知各位是否肯賞光……”

胡鐵花道:“我……”

他只說了一個字,楚留香就打斷了他的話,笑道:“這里的酒喝得實在有點不上不下的,若能到海幫主座船上去作長夜之飲,實足大快生平,海幫主就算不請我,我也要去的。”

丁楓撫掌笑道:“長夜之飲雖妙,若能效平原君十日之飲,就更妙了。”

楚留香笑道:“只要丁兄有此雅興,小弟必定奉陪君子。”

丁楓道:“胡兄呢?”

楚留香搶著道:“他?十日之醉,他只怕還覺得不過癮,最好來個大醉三千年。”

胡鐵花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希望那里的客人都是活的,因為死人都不喝酒,看到不喝酒的人,我就生氣。”

勾子長忽然笑道:“我現在雖然還活著,但到了那條船上后,恐怕就要變成死人了。”

海闊天皺了皺眉,道:“閣下難道還怕我有什么惡意不成?”

勾子長淡淡笑道:“我倒并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若真連喝十天,我若還未醉死,那才真是怪事。”

海闊天展顏一笑,道:“金姑娘呢?也賞光么?”

到現在為止,金靈芝居然一直沒開口說過一個字。

現在她居然還是不說,只點了點頭。

胡鐵花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其實,不喝酒的人,去不去都無妨。”

金靈芝非但未開口說話,也未喝過酒,不認識她的人,簡直要以為她的嘴已被縫起來了。

但這次胡鐵花話未說完,她眼睛已瞪了過來,大聲道:“你以為我不會喝酒?”

胡鐵花也不理睬她,卻喃喃自語著道:“只要是活人,就一定會喝酒的,但酒量的大小,卻大有分別了。”

金靈芝冷笑道:“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酒量好?”

胡鐵花還是不睬她,喃喃道:“男人也許還有酒量比我好的,但女人么……嘿嘿,女人的酒量就算再好,也有限得很。”

金靈芝的臉已氣紅了,道:“好,我倒要讓你瞧瞧女人的酒量究竟如何!”

胡鐵花這才瞧了她一眼,道:“真的?”

金靈芝大聲道:“我若喝不過你,隨便你要怎么樣都行,但你若喝不過我呢?”

胡鐵花笑了,道:“‘隨便你要怎么樣都行’?這句話女人家是萬萬不可隨便說的,否則你若輸了,那豈非麻煩得很?”

金靈芝臉更紅了,咬著牙道:“我說了就說了,說出來的話一定算數。”

胡鐵花笑道:“好,你喝一杯,我喝兩杯,我若先醉了,也隨便你怎么樣。”

金靈芝道:“好,這句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胡鐵花道:“我說出來的話,就好像釘子釘在墻上,再也沒有更可靠的了。”

丁楓忽然笑道:“胡兄這次只怕要上當了。”

胡鐵花道:“上當?”

丁楓道:“萬福萬壽園中,連三尺童子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金姑娘家學淵源,十二歲時就能喝得下一整壇陳年花雕。胡兄雖也是海量,但若以兩杯換她一杯,只怕就難免要敗在娘子軍的手下了。”

胡鐵花大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顏如玉。勝敗何足論,醉死也無妨。”

勾子長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死人又多了一個了。”

紫鯨幫主的座船,自然是條好船,堅固、輕捷、光滑、華麗,甲板上也洗刷得一塵不染,就像是面鏡子,映出了滿天星光。

好船就正和美人與名馬一樣,就算停泊在那里不動,也自有一種動人的風姿神采,令人不飲自醉。

但無論是好船,是美人,還是良駒名馬,也只有楚留香這樣的人才懂得如何去欣賞。

胡鐵花就只懂得欣賞酒。幸好酒也是佳釀。

岸邊水淺,像這樣的大船,只有停泊在江心,離岸至少也有二三十丈,無論輕功多么好的人,也難飛越。

楚留香他們是乘著條小艇渡來的。

胡鐵花一上了甲板,就喃喃道:“在這里烤魚倒不錯,只可惜張三不在這里,這條船也不是金靈芝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若是金姑娘的又如何?”

胡鐵花眨著眼道:“這條船若是她的,我就想法子要她賠給張三。”

楚留香笑道:“我看只要你能不‘隨便她怎樣’,已經謝天謝地了。”

胡鐵花瞪起了眼睛,道:“我一定要叫她‘隨便我怎樣’,然后再叫她嫁給你,要你也受受這位千金大小姐的氣,能不被氣死,就算你運氣。”

楚留香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顏如玉,就算受些氣,也是開心的……只怕你到了那時,又舍不得了。”

只聽身后一人道:“舍不得什么?像胡兄如此大方的人,還有什么舍不得的?”

胡鐵花用不著回頭,就知道是勾子長來了。因為別人的腳步也沒有這么輕。

楚留香已笑道:“再大方的人,總也舍不得將自己的老婆讓人的。”

勾子長道:“胡兄原來已成家了,這倒看不出。”

楚留香道:“有老婆的人,頭上也不會掛著招牌,怎會一眼就看得出來?”

勾子長目光上下打量著胡鐵花,像愈看愈有趣。

胡鐵花忍不住道:“你看什么?我臉上難道長出了一朵花么?”

勾子長的臉似乎已有些紅了,訥訥地道:“我只是覺得……覺得有了家室的人,絕對不會像胡兄這樣……這么樣……”

他眼睛瞟著胡鐵花,似乎不敢將下面的話說出來。

楚留香卻替他說了下去,笑道:“你覺得有老婆的人,就絕不會像他這么臟,是不是?”

勾子長臉更紅了,竟已默認。

楚留香大笑道:“告訴你,這人除了舍不得老婆外,還舍不得洗澡,他常說一個人若是將身上洗干凈了,就難免大傷元氣。”

勾子長雖然拼命想忍住,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胡鐵花板著臉道:“滑稽滑稽,像你這么滑稽的人,天下真他媽的找不出第二個來。”

丁楓、金靈芝、向天飛,本都已入了船艙,聽到他們的笑聲,大家居然又全都退了出來。

金靈芝此刻像是又恢復“正常”了,第一個問道:“你們在聊些什么呀,聊得如此開心?”

楚留香忍住笑,道:“我們正在聊這位胡兄成親的事。”

金靈芝瞪了胡鐵花一眼,道:“哼。”

楚留香忍住笑,道:“只因他馬上就要成親了,所以大家都開心得很。”

金靈芝頭一扭,大步走回了船艙,嘴里還冷笑著道:“居然有人會嫁給這種人,倒真是怪事,想來那人必定是個瞎子。”

胡鐵花實在忍不住了,大聲道:“不但是個瞎子,而且鼻子也不靈,所以才嗅不到我的臭氣,但我寧愿要這種人,也不愿娶個母老虎的。”

金靈芝跳了起來,一個轉身,已到了胡鐵花面前,瞪著眼道:“誰是母老虎?你說!你說!你說!”

胡鐵花昂起頭,背負起雙手,道:“今天的天氣倒不錯,只可惜沒有月亮。”

楚留香悠然道:“月亮就在你旁邊,只可惜你自己看不見而已。”

金靈芝本來還想發脾氣的,聽了這句話,也不知怎地,臉突然紅了,狠狠跺了跺腳,扭頭走入了船艙。

丁楓目光閃動,笑道:“胡兄若真的快成親了,倒是件喜事,卻不知新娘子是哪一位?”

楚留香道:“說起新娘子么……人既長得漂亮,家世又好,武功也不錯,酒量更不錯,聽說能喝得下一整壇……”

胡鐵花跳了起來,大叫道:“老臭蟲,你再說一個字,我就……就……宰了你。”

一句話未說完,他的臉居然也紅了。

大家都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就在這時,突見一條小船,自江岸那邊飄飄蕩蕩地搖了過來。

船頭上站著一個人,雙手張著塊白布。

白布上寫著四個大字:“賣身葬友”。

董永“賣身葬父”,千古傳為佳話,但“賣身葬友”這種事,倒真還是古來所無,如今少有,簡直可說是空前絕后。

勾子長失聲道:“各位請看,這人居然要將自己賣了,去埋葬他的朋友,如此夠義氣的人,我倒要交上他一交。”

胡鐵花道:“對,若想交個朋友,還是將他買下來的好,以后他若臭,你至少還可將他再賣出去。”

楚留香道:“只要不臭、不臟、不懶、不拼命喝酒的人,總有人要的,怎會賣不出去?”

胡鐵花還未說話,只聽小船上那人已大聲吆喝道:“我這人既不臭,也不臟,更不懶,酒喝得不多,飯吃得比麻雀還少,做起事來卻像條牛,對主人忠心得又像看家狗,無論誰買了我,都絕不會后悔的,絕對是貨真價實,包君滿意。”

吆喝聲中,小船漸漸近了。

但胡鐵花卻連看也不必看,就已聽出這人正是“快網”張三。

他忍不住笑道:“這小子想必是窮瘋了。”

張三站在船頭,正色道:“船上的大爺大奶奶們,有沒有識貨的,把我買下來。”

丁楓目光閃動,笑道:“朋友是真的要將自己賣了么?”

張三嘆了口氣,道:“我本來還有條船可賣的,怎奈交友不慎,船也沉了,如今剩下光棍兒一個,不賣自己賣什么?”

丁楓道:“卻不知要價多少?”

張三道:“不多不少,只要五百兩,若非我等著急用,這價錢我還不賣哩。”

丁楓道:“朋友究竟有什么急用?”

張三又嘆了口氣,道:“只因我有個朋友,眼看已活不長了,我和他們交友一場,總不能眼見著他們的尸體喂狗,就只好將自己賣了,準備些銀子,辦他們的后事。”

丁楓瞟了胡鐵花和楚留香一眼,笑道:“既是如此,也用不著五百兩銀子呀。”

張三嘆道:“大爺你有所不知,我這兩個朋友,活著時就是酒鬼,死了豈非要變成酒鬼中的酒鬼了?我每天少不得還要在他們的墳上倒些酒,否則他們在陰間沒酒喝,萬一又活回來了,我可真受不了!”

他竟指著和尚罵起禿驢來了。胡鐵花只覺得牙癢癢的,恨不得咬他一口。

勾子長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丁兄不如就將他買下來吧!”

丁楓微笑道:“買下也無妨,不過……”

突聽一人道:“你不買,我買。”

語聲中,金靈芝已又自船艙中沖了出來,接著道:“五百兩就五百兩。”

張三卻搖了搖頭,笑道:“只是姑娘買,就得要五千兩。”

金靈芝瞪眼道:“為什么?”

張三道:“只因男主人好侍候,女主人的麻煩卻多了,有時還說不定要我跳到臭水里去洗澡。”

金靈芝想也不想,大聲道:“好,五千兩就五千兩,我買下了。”

張三反倒怔住了,吃吃道:“姑娘真的要買?”

金靈芝道:“誰跟你說笑?”

張三目光四轉,道:“還有沒有人出價比這位姑娘更高的?”

胡鐵花搖著頭,道:“這人不但像麻雀、像牛,還像狗,豈非活脫脫是個怪物,我腦袋又沒毛病,何必花五千兩買個怪物?”

金靈芝又跳了起來,怒道:“你說誰是怪物?你說!你說!”

胡鐵花悠然道:“我只知有個人不但是母老虎,還是個怪物,卻不知是誰,金姑娘你莫非知道么?”

金靈芝氣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胡鐵花嘆了口氣,喃喃道:“搶銀子、搶錢的人都有,想不到居然還有人搶著要挨罵的,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極了。”

他嘴里說著話,人已遠遠地溜了。

張三干咳兩聲,道:“若沒有人再出價,我就賣給這位姑娘了。”

突聽一人道:“你就是‘快網’張三么?”

張三道:“不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那人道:“好,我出五千零一兩。”

江心中,不知何時又蕩來了一艘小艇。

出價的這人,就坐在船頭,只見他身上穿著件灰撲撲的衣服,頭上戴著頂大帽,帽檐低壓,誰也看不到他的面目。

他這句話說出,大家都吃了一驚。

誰也想不到竟真的還有人要和金靈芝搶著要買張三的。

楚留香也覺得這件事愈來愈有趣了。

金靈芝更是火冒三丈,大聲道:“我出六千兩。”

船頭那人道:“我出六千零一兩。”

金靈芝道:“我出七千兩。”

船頭那人道:“我出七千零一兩。”

金靈芝火氣更大了,怒道:“我出一萬兩。”

船頭那人身子紋風不動,居然還是心平氣和,緩緩道:“我出一萬零一兩。”

兩人這一叫價,連張三自己都怔住了。

他實在也沒有想到自己竟這么值錢。

胡鐵花更是聽得目定口呆,喃喃道:“早知他如此值錢,我先將他買下來,豈非奇貨可居?只可惜我隨便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值錢的地方!”

船頭那人似乎笑了笑,悠然道:“貨賣識家,我這一萬零一兩銀子,出得本不算高。”

金靈芝咬著嘴唇,大聲道:“好,我出……”

這次她價錢還未說出,丁楓忽然截口道:“且慢且慢,做買賣講究的是公公道道,銀貨兩訖是么?”

張三立刻道:“不錯,我這里更得要現金買賣,賒欠免談。”

丁楓道:“既是如此,無論誰在出價之前,總得將銀錢拿出來瞧瞧,總不能空口說白話。”

金靈芝立刻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道:“你看這夠不夠?”

丁楓瞧了瞧,笑道:“夠了夠了,這是山西利源號的銀票,就和現金一樣。”

海闊天道:“若還不夠,我這里還有些銀子,金姑娘盡管使用無妨。”

紫鯨幫主富可敵國,有了他這句話,也和現金差不多了。

丁楓笑道:“那邊船上的朋友呢?”

船頭那人還是心平氣和,緩緩道:“閣下想必生怕我是和張三串通好了,故意來抬高價錢的是么?”

丁楓只笑了笑,居然默認了。

船頭那人冷冷一笑,招手道:“拿來!”

船尾立刻有人抬了個箱子過來,這人打開箱子,但見金光燦然,竟是滿滿的一箱金元寶。

胡鐵花眼睛張得更大了,苦笑著道:“想不到還真有人抬著元寶來買張三的,我倒真小看他了。”

只聽船頭那人道:“這夠了么?”

丁楓也怔了怔,展顏笑道:“足夠了。”

船頭那人淡淡道:“若是不夠,我這里還有幾箱,姑娘你盡管出價吧。”

金靈芝縱然生長在豪富之家,平日視金銀如糞土,但要她花整萬兩的銀子來買個人,這實在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此刻她臉色已有些發白,咬了咬嘴唇,道:“一萬一千兩。”

船頭那人道:“一萬一千零一兩。”

金靈芝道:“一萬一千五百兩。”

船頭那人道:“一萬一千五百零一兩。”

金靈芝道:“一萬二千兩。”

這時她實已騎虎難下,想收手也不行了,但豪氣卻已大減,本來是一千兩一加的,現在已變成五百兩一加了。

船頭那人還是不動聲色,緩緩道:“一萬二千零一兩。”

金靈芝忍不住叫了起來,怒道:“你為什么非要買他不可?”

船頭那人淡淡道:“姑娘又為何非要買他不可?”

金靈芝怔住了。她自己實在也說不出個道理來,怔了半晌,才大聲道:“我高興,只要我高興,將幾萬兩銀子拋下水也沒關系。”

船頭那人冷冷道:“只許姑娘高興,就不許別人高興么?”

丁楓忽又笑道:“其實這位朋友的來意,在下是早已知道的了。”

船頭那人道:“哦?”

丁楓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快網’張三不但水上功夫了得,造船航行之術,更是冠于江南,在水面上只要有張三同行,便已勝過了千百水手,閣下求才之心,如饑如渴,莫非也將有海上之行么?”

船頭那人忽然仰天大笑了幾聲,道:“好!厲害,果然厲害!”

丁楓道:“在下猜得不錯吧?”

船頭那人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閣下猜得正是,一點也不錯。”

丁楓道:“既然如此,在下倒有一言相勸。”

船頭那人道:“請教。”

丁楓道:“海上風云,變幻莫測,航行之險,更遠非江湖可比,閣下若沒有十分急要之事,能不去還是不去的好。”

船頭那人淡淡道:“多謝朋友的好意,只可惜在下此番是非去不可的。”

他不讓丁楓說話,忽又問道:“據說海上有個銷金之窟,不知閣下可曾聽說過?”

丁楓皺眉道:“銷金窟?人間到處皆有銷金窟,卻不知閣下說的這一個在哪里?”

船頭那人道:“這銷金窟在東南海面之上,虛無縹緲之間,其中不但有瓊花異草、仙果奇珍、明珠白璧、美人如玉,還有看不盡的美景、喝不完的佳釀、聽不完的秘密、說不完的好處!”

江面空闊,江風又急,兩船相隔在十丈開外,常人在船上互相對答,只怕已將喊得聲嘶力竭了;只不過,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內力深厚,一句話說出,每個字都可以清清楚楚地遠送出去。

船頭這人說的話,聽來本也十分穩定清晰,只可惜他這次話說得太長了,說到最后幾句,氣力似已不繼,已不得不大聲呼喊起來。

海闊天、向天飛、胡鐵花,這些人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一聽之下,已知道這人武功縱然不弱,內力卻不深厚,并不是很可怕的對手。

連他們都已聽出,楚留香和丁楓自然更不在話下。

胡鐵花笑道:“你說的那些事,別的也沒什么,但那‘喝不完的佳釀’六字,倒的確打動了我,世上若真有這樣的地方,我也想去瞧瞧的。”

船頭那人道:“這地方確在人間,但若真的想去,卻又難如登天了。”

胡鐵花道:“為什么?”

船頭那人道:“此處地志不載,海圖所無,誰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若是無人接引,找上十年,也無法找到。”

胡鐵花道:“卻不知有誰能接引呢?”

船頭那人道:“自然也只有銷金主人的門下,才知道那銷金窟途徑。”

胡鐵花聽得更感興趣了,忍不住追問道:“銷金主人?這又是個怎么樣的人物?”

船頭那人道:“誰也不知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既沒有人聽說過他的姓名來歷,更沒有人見過他的形狀容貌。有人說他昔年本是江湖巨盜,洗手后歸隱海上,也有人說他只不過是個少年,胸懷異志,在中原不能展其所長,只有到海上去另謀發展。”

他笑了笑,接著道:“甚至還有人說她本是個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而且手段高明,是以令很多才智異能之士,聽命于她。”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如此說來,這人倒的確神秘得很。”

胡鐵花道:“神秘的人,我倒也見得多了。”

船頭那人道:“但兩位若想見到這人,只怕也不太容易。”

胡鐵花道:“至少總有人到那銷金窟去過的吧?”

船頭那人道:“自然有的,否則在下也不會知道世上有這么樣個奇妙之地了,只不過,真去過那地方的人并不多。”

胡鐵花道:“有哪些人?”

船頭那人道:“近幾年來,那銷金主人每年都要請幾個人到那里去作十日半月之游,能被他請去的,自然人人都是富可敵國的豪門巨富。”

楚留香道:“不錯,到銷金窟原本就是要銷金去的,若是無金可銷,去了也無趣,倒不如不去了。”

胡鐵花目光四掃一眼,淡淡道:“如此說來,我們這里倒有幾個人是夠資格去走一走的。”

金靈芝臉色變了變,竟忍住了沒有說話。

船頭那人道:“能到這種地方去走一走,本是大可吹噓,奇怪的是,去過的人,回來后卻絕口不提此事,而且……”

他帽檐下目光一閃,似乎瞟了丁楓一眼,緩緩接道:“那銷金主人行事十分隱秘,收到他請帖的人,也諱莫如深,是以江湖中根本就不知道有哪些人被他請去過,別人縱然想問,也不知道該去問誰,想要在暗中跟蹤他們,更是絕無可能。”

胡鐵花道:“為什么?”

船頭那人道:“那銷金主人并未在請帖上寫明去處,只不過約好某時某地相見,到了那時,他自會派人接引,去的人若不對,接的人也就不會接了。接到之后,行跡更是詭秘,若有人想要在暗中追蹤,往往就會不明不白地死在半途。”

楚留香和胡鐵花悄悄交換了個眼色。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要去這鬼地方,竟如此困難,不去也罷。”

船頭那人道:“但人人都有好奇之心,愈是不容易去的地方,就愈想去。”

丁楓一直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此刻忽然道:“閣下若是真的想去,在下倒說不定有法子的。”

船頭那人目光又一閃,道:“閣下莫非知道那銷金窟的所在之地?”

丁楓淡淡一笑,道:“在下正湊巧去過一次,而且閣下身懷巨資,不虞無金可銷,到了那里,那銷金主人想必也歡迎得很。”

船頭那人大喜道:“既是如此,就請指點一條明路,在下感激不盡。”

丁楓笑道:“更湊巧的是,我們這里也有人本是要到那里去的,閣下若不嫌棄,就請上船同行如何?”

船頭那人沒有說話,顯然還在猶疑著。

胡鐵花卻說話了,冷冷道:“我早就說過,這里有幾個人是夠資格去走一走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眼色瞟著金靈芝。這次金靈芝卻扭轉了頭,裝作沒有聽到。

海闊天也說話了,大聲道:“這位朋友既然身懷巨資,若要他隨隨便便就坐上陌生人的船,他自然是不放心的。”

向天飛冷冷道:“何況,這還不是陌生人的船,而是條海盜船。”

這人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是副想要找麻煩的神氣。

船頭那人淡淡笑道:“在下倒對各位沒有不放心的,只怕各位不放心我。”

丁楓道:“我們對別人也許會不放心,但對閣下卻放心得很。”

船頭那人道:“為什么?”

丁楓笑道:“一個人若像閣下這樣身懷巨資,防范別人還來不及,又怎會再去打別人的主意?”

船頭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胡鐵花冷冷道:“原來一個人只要有錢了,就是好人,就不會打別人的壞主意了。”

他拍了拍楚留香的肩頭,道:“如此看來,我們還是快下船吧!”

丁楓笑道:“酒還未喝,胡兄怎地就要走了?”

胡鐵花道:“我們身上非但沒有巨資,而且簡直可說是囊空如洗,說不定隨時都要在各位身上打打壞主意,各位怎能放心得下?”

他又瞟了金靈芝一眼,冷冷地接著道:“但這也怪不得各位,有錢人對窮鬼防范些,原是應該的。”

丁楓道:“胡兄這是說笑了,兩位一諾便值千金,俠義之名,早已哄傳天下,若有兩位在身旁,無論到哪里去,在下都放心得很,何況……”

金靈芝忽然截口道:“何況他還沒有跟我拼酒,就算想走也不行。”

楚留香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聽到世上竟有那么樣的奇境,在下確實也動心得很。”

張三長長嘆了口氣,道:“好了好了,你們都有地方可去了,就只剩下我這個孤魂野鬼,方才大家還搶著買的,現在就已沒人要了。”

胡鐵花道:“別人說的話若不算數,只好讓我將你買下來吧!”

金靈芝板著臉,道:“我說過的話,自然是要算數的。”

胡鐵花眨了眨眼,道:“你還要買他?”

金靈芝道:“當然。”

胡鐵花道:“還是出那么多銀子?”

金靈芝道:“當然。”

胡鐵花道:“還是現金交易?”

金靈芝“哼”了一聲,揚手就將一大疊銀票甩了出去。

張三突然飛身而起,凌空翻了兩個跟斗,將滿天飛舞的銀票全都抄在手里,這才飄落到甲板上,躬身道:“多謝姑娘。”

海闊天拍手道:“好功夫,金姑娘果然有眼力。這么樣的功夫,就算再多花些銀子,也是值得的。”

丁楓長長向金靈芝一揖,笑道:“恭喜金姑娘收了位如此得力的人,日后航行海上,大家要借重他之處想必極多,在下先在此謝過。”

他不謝張三,卻謝金靈芝,顯然已將張三看作金靈芝的奴仆。

胡鐵花冷笑道:“張三,看來我也要恭喜你了,有位這樣的主子,日后的日子想必一定好過得很。”

張三笑道:“日后我的朋友若是嗚呼哀哉,至少我總有錢為他收尸了。”

胡鐵花道:“我什么樣的朋友都有,做人奴才的朋友,你倒真還是第一個。”

張三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交有錢的奴才總比窮光蛋朋友好,至少他總不會整天到你那里去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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