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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天,我的英語課突然中斷了。天氣越來越熱,我的一個學生覺得沒精神繼續上課,辭退了我。另一個學生沒有通知一聲就搬走了,還欠我十二法郎。我身上只剩三毛錢,沒有半絲煙草。有一天半的時間我既沒東西吃也沒煙抽,到最后我實在是餓得不行了,把剩下的衣物塞進行李箱,拿到當鋪里去。這讓我充闊佬的偽裝徹底暴露,因為要把衣服拿出旅館,我得征求F太太的同意。我記得當我詢問她的時候,她是那么驚訝——我居然沒偷偷地把東西搬走。在我們這一區,趁夜搬家逃避房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進法國的當鋪。我穿過巍峨的石門(上面當然寫著“自由、平等、博愛”,在法國甚至連警察局也寫了這則標語),走進一間寬敞空曠的房間,看上去就像進了一間教室,里面有一個柜臺和幾張長凳,有四五十個人在等候著。一個人把要當的東西放上柜臺,然后坐了下來。很快職員就會估算出物品的價值,然后喊道:“幾號幾號,五十法郎你當不當?”有時東西只值十五法郎,或十法郎,或五法郎——無論當價是多少,整個房間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走進去的時候,那個職員沒好氣地嚷道:“八十三號——過來!”然后吹了一聲口哨,招了招手,似乎在叫一只狗過去。八十三號走到柜臺前。他是個老人,留著絡腮胡子,穿著一件長大衣,領口也扣上了鈕扣,褲腳都磨爛了。那個職員什么也沒說就把包裹推過柜臺——顯然,那個包裹一文不值。它掉到了地上,散了開來,原來是四條羊毛男裝長褲。大家都笑得樂不可支。可憐的八十三號收拾起褲子,蹣跚著走了出去,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我當的那些衣服,連同那個行李箱,花了我二十英鎊,而且很新。我以為起碼值個十英鎊,或五英鎊(進了當鋪東西就只能當四分之一的價錢),也就是二百五十或三百法郎。我就在那兒等候著,以為起碼能當個兩百法郎。

最后,那個職員叫了我的號碼:“九十七號!”

“在。”我站了起來。

“七十法郎?”

價值十英鎊的衣物就只當了七十法郎!但爭辯根本沒有用。我剛才見到別人試圖爭辯,那個職員立刻拒絕典當。我拿著錢和當票走了出去。現在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我沒別的衣服了——那件大衣的肘部快磨穿了,但還能當點錢,另外還有一件襯衣。后來我才得知下午去當鋪的話比較好,因為那些職員都是法國人,和大多數法國人一樣,他們吃了午飯后脾氣會好一些,但為時已晚了。

等我回到家,F太太正在小酒館拖地。她走上臺階和我打招呼,從她的眼神我看得出她很擔心我能不能交房租。

她問道:“你那些衣服當了多少錢?不是很多吧?”

“兩百法郎。”我立刻回答。

“乖乖!”她驚訝地說道。“還不賴嘛。那些英國衣服一定很貴!”

我這個謊言省了我很多麻煩,奇怪的是,我居然一語中的。過了幾天我真的收到了兩百法郎,那是一篇新聞稿的稿費。雖然我很不情愿,但這筆錢我悉數交了房租。因此,雖然接下來幾個星期我幾乎快餓死了,但起碼不至于流離失所。

現在我必須找到一份工作。我想起了一個朋友,他是俄羅斯籍的服務員,名叫波里斯,或許他能幫得上忙。我是在一家醫院的公共病房里和他認識的,他左腳得了關節炎,正在接受治療。他告訴過我,如果我生活上有困難可以去找他。

關于波里斯我想說幾句,因為他是個很有趣的人,是我相識很久的老朋友。他大概三十五歲,塊頭很大,頗有軍人作風,本來是個相貌堂堂的美男子,但由于生病長期臥床,變得非常臃腫。和大多數俄國難民一樣,他以前的生活堪稱是一場冒險。他的父母原本都是有錢人,俄國爆發革命時被殺了,他參軍打完了整場俄國內戰,隸屬西伯利亞第二步槍兵團,照他的說法,那是俄軍里最精銳的部隊。戰后他先是在一家毛刷廠工作,然后在雷阿勒看門,后來還干了洗碗工,最后晉升為侍者。生病前他在斯克里布酒店上班,一天光小費就有一百法郎。他的理想是當上主管,攢上五萬法郎,在塞納河右岸開一家小餐館。

波里斯總是說那場戰爭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當兵打仗是他的志愿,他讀了許多關于軍事戰略和軍事歷史的書籍,能告訴你拿破侖、庫圖佐夫[3]、克勞塞維茨[4]、莫爾特克[5]和福熙[6]的所有軍事理論。任何與軍事有關的事情他都感興趣。他最喜歡去蒙帕納斯那家丁香園咖啡廳,就因為外面有一座內伊元帥[7]的塑像。后來波里斯和我有時會結伴去商業街。如果我們乘地鐵去,波里斯總是會在康布羅納站而不是商業街站下車,雖然商業街站要近一些。他喜歡康布羅納將軍[8],在滑鐵盧戰役中敵人向他勸降,他的回答卻是:“呸!”

俄國革命留給波里斯的就只有他的軍功勛章和幾張兵團的老照片。他當掉了一切東西,單單保留了這些。幾乎每天他都會把相片放在床上,然后談論著里面的內容:“瞧,我的朋友,你看到了嗎?我就在連隊的前頭。都是好男兒,是吧?可不像法國的那些瘦皮猴士兵。那時我二十歲,當了上尉——不賴吧?是的,西伯利亞第二步槍兵團的上尉,我父親曾經是個上校呢。

“啊,是的,我的朋友!這就是天意弄人!我原本是俄國軍隊的上尉,然后,嗖!革命爆發了——我落得身無分文。1916年的時候我還在愛德華七世酒店住了一個星期,而1920年我想在那兒當個看更的。我當過看更的、看酒窖的、掃地工、洗碗工、搬運工、廁所服務員。我以前給服務員小費,現在是服務員,等著人家給小費。

“啊,但我知道該怎么做才能像個紳士,我的朋友。我說這個可不是在自夸,前幾天我在算我這輩子有過多少個情人,我算出來的數字是二百多個。是的,起碼兩百個以上……啊,好嘛,女人總是會回來的。誰能堅持到最后,誰就能奪取勝利!鼓起勇氣來!”等等這些話。

波里斯的性情很古怪,喜怒無常。他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回到軍隊里,但他卻當了那么久的服務員,一副點頭哈腰的模樣。雖然他攢下的積蓄從未超過幾千法郎,卻認為終有一天他能開一家自己的餐館,變成有錢人。后來我發現,所有的服務員說話思考都是這副德性,這讓他們安于當一個服務員。波里斯總是興致勃勃地談論著在酒店工作的日子:

“當服務員就像一場賭博,”他總是說。“你可能窮困潦倒而死,也有可能在一年之內發財。你沒有工資,掙錢全靠小費——賬單的十分之一,還有香檳的酒塞,拿到賣酒的公司領提成。有些人給小費可闊綽咧。比方說,馬克西姆酒店的酒吧招待員一天可以掙五百法郎。旺季的時候還不止五百法郎……我自己一天掙過兩百法郎。那是在比亞里茨的一間酒店,正值旺季。所有的員工,從經理到小工,每天工作二十一個小時。工作二十一小時,只有兩個半小時睡覺,連軸轉干了一個月。不過挺值的,一天兩百法郎吶。

“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時來運轉。有一次我在皇朝酒店工作,一個美國客人吃晚飯前叫我過去,要了二十四杯白蘭地雞尾酒。我用一個托盤盛了整整二十四杯端了過去。‘來,伙計,’那個客人說道。‘我喝十二杯,你喝十二杯,喝完后如果你能走到門口,我就給你一百法郎。’我走到了門口,他給了我一百法郎。一連六個晚上他都做了同樣的事情:叫我喝十二杯雞尾酒,然后給我一百法郎。幾個月后我聽說他被美國政府引渡回去了——罪名是盜用公款。你不覺得這些美國佬其實蠻不錯的嗎?”

我喜歡波里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下下棋,聊聊戰爭和酒店。波里斯總是勸我去當個服務員。他總是說:“這種生活很適合你,等你上班了,一天掙一百法郎,找個漂亮小妞,多美啊。你說你要寫書,別瞎扯了。靠寫書掙錢只有一個途徑:那就是和出版商的女兒結婚。但如果你刮刮胡子,你會是個優秀的服務員。你個子夠高,又會說英語——這兩樣是當服務員的首要條件。等我這條該死的腿好了,我的朋友,如果你想找工作就來找我吧。”

現在我沒錢付房租,而且饑腸轆轆,我想起了波里斯的承諾,決定立刻找他幫忙。雖然他許下過承諾,但我可沒想過那么容易就當上服務員,不過我會洗盤子,他應該可以幫我找到一份在廚房洗碗的工作。他曾說過夏天的時候要當洗碗工只要開口就行。能有這么一個朋友可以依靠,我心里覺得真是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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