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墳墓很大,很堅實,非常恢弘:有些像古代東方的廟宇,就好像前幾年還流行的歌劇《阿依達》和《茶花女》的舞臺背景。在其他任何墓地,也包括毗鄰的市政墓場在內,這樣一座墳墓也許并不會讓人吃驚,沒準還湮沒在墓碑的方陣中根本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但在我們的希伯來墓地,它卻是獨一無二的。盡管坐落于遠離村鎮的一片廢棄的土地盡頭,而且半個世紀以來從來沒有埋葬過任何人,它依舊那么突出,那么引人注目。
阿爾貝托和米科爾的曾祖父摩西·芬奇-孔蒂尼將這座墳墓的修建工程交給了當時一位著名的建筑大師,他在城里還有很多其他的代表作。在一八六三年教皇領地被并入意大利王國后不久,曾祖父去世,隨后,費拉拉的猶太人居住區也被最終廢除。大土地所有者,“費拉拉農業改革者”——市政紀念牌匾上如此寫道,以此銘記這位“意大利人和希伯來人”的功勛,市政府也將他的功績公布在馬志尼大街的禮拜堂,就在三樓樓梯平臺的頂端。但是說到藝術品味,他并沒有很講究,當他下定決心要建造一座自己和家人的墳墓,便直接交由設計師全權負責。當時的年代太美好,太繁榮了:一切都讓人充滿希冀,讓人自由敢干。早在阿爾卑斯山南共和國,在他的青春時代,新近取得的公民平等使他充滿歡欣,也使他得到了起家的一千公頃土地,如此我們也就好理解為什么這位嚴厲的大家長會為這樁大事毫不吝惜金錢。很可能他將一切全權授予了那位著名的建筑大師。而這位大師,當看到擺在面前的如此多而相似的大理石:卡拉拉的白色大理石、維羅納的粉紅大理石、黑灰斑點石、黃大理石、藍的、綠的,他自己也頭腦混亂了。
最終的結果就是一個融合了多種建筑風格的大雜燴,好比位于拉韋納的迪奧多里克陵墓、盧克索的埃及廟宇、羅馬的巴洛克,甚至還有克諾索斯的古希臘風格的低矮庭院柱廊。各種風格。漸漸地,一年年過去,時間總會用它的方式將這些不同的奇怪風格協調地融合在一起。摩西·芬奇-孔蒂尼,這位“勤勉、嚴謹的工作者”于一八六三年去世。他的妻子阿萊格里娜·卡瑪耀莉,“家中的天使”,于一八七五年離世。一八七七年,輪到還年輕的他們唯一的兒子梅諾蒂,工程學博士。一八九八年,他的妻子,特雷維索那一支的阿爾托姆男爵家的女兒約塞特在二十年后追隨他而去。他們都埋葬在這里。一九一四年,埋葬在這里的唯一一位家族成員是圭多,六歲的小孩子,此時已經越來越少有人在意陵墓的維護以及必要的清潔和整理,尤其沒人去管周邊的那些雜草,任其蔓延。深色的草叢幾乎已經發黑,像黑鐵一樣,蕨類、蕁麻、薊草、罌粟越來越肆無忌憚地侵占墳墓。以至于在墳墓建成大概六十年后的一九二四、一九二五年間,當還是小孩子的我最初幾次去參觀的時候(“真的太嚇人了!”我媽媽總是這樣形容它,我當時正牽著她的手)芬奇-孔蒂尼家族的陵墓就已經差不多是如今這副年久失修的樣子了。淹沒在野草的綠色之中,起初光滑明亮的彩色大理石表面,現如今已經由于嚴寒酷暑的侵蝕和積滿的灰塵而顯得暗淡無光,頂蓋和外面的臺階被炙熱的太陽和霜凍摧毀:它已經變得沒有了以往的驚艷和貴族氣息,而只是被長久廢棄在荒野的無足輕重的東西了。
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一種孤單的感覺。實際上和他們的墳冢相似,芬奇-孔蒂尼家族所擁有的另一個家也同樣孤立和與世隔絕,就在埃爾科萊一世·德·埃斯特大街盡頭的地方。費拉拉的這條大街由于喬祖埃·卡爾杜齊和加布里埃爾·鄧南遮而變得極負盛名,吸引著全世界的詩歌和藝術愛好者,任何對于它的贊美和描述都不為過。它的所在正是這座城市北部的中心位置——文藝復興時期擴建在狹小的中世紀城鎮外,因此得名埃爾科萊新區。大街寬敞、筆直得像一把劍,從城堡一直延伸到天使墻;街的兩側從頭到尾都是貴族們深色的華麗住宅;紅色的路磚,綠色的植被,藍色的天空,美麗的大街一直向遠處鋪展開去,似乎通往無盡的地方:埃爾科萊一世·德·埃斯特大街就是這么美麗,由于它的旅游價值,費拉拉市社會黨和共產黨聯合會自十五年前就意識到了保護它的重要性,不惜任何嚴厲的措施去禁止所有的房產投機和投資,總之就是盡全力完整地保留它原有的貴族氣息。
大街的外觀美輪美奐:它的內涵也從未破壞。
盡管直到今天人們依舊可以從埃爾科萊大街進入芬奇-孔蒂尼家族的宅邸,但是在到達之前,還必須走過一片直徑超過半公里的巨大、幾乎是荒蕪一片的空地;它建于一座十六世紀的古跡之上,之前是埃斯特家族的住所,或者說,“娛樂場所”,后來被剛剛提到的摩西·芬奇-孔蒂尼在一八五〇年購得,之后又傳給了后代,幾經翻修改建,它已經變成了一座英國式、新哥特風格的建筑:除了關于利益的考量,我自問還有誰知道關于這座房子的歷史?還有誰會記得呢?《旅游指南》不會提,來往的游客因此也就一無所知。但不只他們,就連費拉拉如今已悄無聲息的猶太團體中僅存的那些希伯來人,連他們都不會去緬懷。
《旅游指南》對此只字不提當然不對,但是也無可非議:戰爭之前環繞著芬奇-孔蒂尼家族宅邸的巨大花園——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是一座大公園——面積幾乎就有十公頃,一端到天使墻下面,另一端至圣本篤門的隔欄,它代表的是某種稀有、出眾的東西(二十世紀初的《旅游指南》都會提到這一點,使用的是好奇的語調,介于世俗和抒情之間),而今天,從字面意義上說,這座花園已經不復存在了。約塞特·阿爾托姆栽種的大樹,椴樹、榆樹、山毛櫸、楊樹、梧桐、七葉樹、松樹、云杉、落葉松、黎巴嫩雪松、柏樹、橡樹、圣櫟樹,甚至棕櫚樹和桉樹,在戰爭的最后兩年都被推倒了,以獲取燒火的木材,這片土地已經回到了它初時的樣子,也就是摩西·芬奇-孔蒂尼從阿沃里侯爵那里購買過來的時候的樣子:城墻里面的一大片菜地。
這是一座真正的大宅子。很大,獨立的建筑,在一九四四年的一場轟炸中被嚴重損壞,現在被五十多個家庭占據著,這些人都是流離失所,屬于窮苦的無產階層,和古羅馬的平民別無二致。還有更多的人聚集在別的地方,尤其是莫爾塔拉大街高樓下面的門廊里:他們都是尖刻、粗野、暴躁的人(據我所知,幾個月前,他們用石塊驅趕走了騎自行車來調研的市政衛生官員),為了避免任何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古遺跡監管部門的驅逐計劃,他們似乎甚至想去刮掉所有墻壁上殘留的古代雕刻。
“現如今,為何要讓那些可憐的游客們花冤枉錢呢?”我猜想最新版本《旅游指南》的編輯們可能會發出疑問,“說到底,那有什么東西可看呢?”
二
如果芬奇-孔蒂尼家族的墳墓叫作“嚇人”,我們甚至可以因此嘲笑它,但是他們的宅邸,那座孤零零矗立在潘菲里奧大運河和下水道蚊蟲、青蛙之間的大房子,它的綽號可是令人羨慕的貴族豪宅,嘲笑它是萬萬不行的,即使在五十年之后。哦,這宅子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人覺得被它冒犯了!也許只需要沿著把花園和埃爾科萊大街分開的那沒有窮盡的圍墻走走就明白了,連綿不斷的高墻,大概在中間的位置是一扇深色、雄偉的櫟木大門,上面沒有把手;或者,從另外一邊,從天使墻上面,視線穿過下面茂密的樹干、樹枝、樹葉,直到隱約看見那奇怪的、尖尖的主宅的輪廓,還有宅子后面,很遠的地方,一片空地的邊緣上網球場的灰色斑跡:自古以來貴族式的傲慢和孤獨,如今依舊如初時一樣彌漫其間。
“真是一群暴發戶,腦子里都是古怪的念頭!”我的父親就經常這么說,每次提到這個話題,他總是帶著一種亢奮的仇恨。
當然,當然,他承認:這個地方之前的主人,阿沃里侯爵一家,他們的身上流淌著“非常尊貴”的血液;自古以來,這片菜園和廢墟就被冠以“公爵府”這樣裝腔作勢的名字:所有的東西都非常精致!而摩西·芬奇-孔蒂尼算什么,他的功勞只是“發現了”這筆好買賣,完成了它,不過花了幾個臭錢而已。他和這些有什么關系呢,他馬上補充說,就為了這個,摩西的兒子梅諾蒂(他的綽號——“瘋狂的杏子”——不無意義,從他古怪的帶著松貂毛襯里的大衣顏色而來)就有必要帶著妻子約塞特一起居住到城市這樣偏僻的一個角落?直到今天那里都很不干凈,更不用說在當時了,而且還荒蕪一片,凄涼,尤其非常不便利。
當然,這對于父母輩來說不是問題,他們屬于一個不同的年代,說到底是完全有能力付錢——只要他們樂意——買下那堆破石頭的。對于她——約塞特·阿爾托姆來說,尤其不是問題,她來自特雷維索那一支的阿爾托姆男爵家(她在她的年代是一位高貴的女性:金色的頭發、豐滿的胸部、綠色的眼睛,她的母親實際上是柏林人,姓奧爾什基)。她對薩伏依王室特別有好感,在她逝世前不久的一八九八年五月她是第一個給貝瓦·貝卡里斯將軍發出賀電的人,這位將軍正是對那些可憐的米蘭無政府主義社會黨人開炮的元兇;除此之外,她還特別崇拜鐵血俾斯麥統治的德國,自從她的丈夫梅諾蒂永遠拜倒在她腳下,并把她安置于自己的瓦爾哈拉神殿,她便不再費心掩飾自己對于費拉拉希伯來團體的厭惡之情。對于她來說那個圈子太狹隘了——她自己如是說——更不用說她身上根本的反猶主義,盡管這聽上去有些奇怪。而埃爾曼諾教授和奧爾加太太(前者是一位學者,后者是威尼斯埃拉拉家族的一員,也就是出生在一個西班牙系猶太家庭,家教非常好,這毫無疑問,但在經濟上卻不太穩定,另一方面也非常保守)呢,他們自認為變成了什么?真正的貴族嗎?可以理解,是的,可以理解: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圭多的死——在一九一四年,僅僅六歲的時候,突然得了小兒麻痹,就連柯爾克斯醫生都無能為力——對于兩人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尤其是奧爾加太太,從那時候起她就一直沒有停止過哀悼。但除此之外,難道隨著時間的推移,離群索居的生活使他們也像梅諾蒂·芬奇-孔蒂尼和他可敬的夫人一樣頭腦發熱,產生了同樣的古怪念頭:自己無疑是貴族!與其這樣裝腔作勢,他們完全可以做得更好,至少他們不該忘記自己的身份,不該忘記自己從哪里來,因為希伯來人——西班牙系的和德系的,西方的和地中海以東的,突尼斯的,柏柏爾的,也門的,甚至埃塞爾比亞的——無論在地球的任何地方,無論歷史將他們分散到何處,他們都是,而且永遠是希伯來人,是聯系在一起的親人。老摩西就從來沒有架子!甚至連這種念頭都沒有過!當他還生活在維涅塔列塔大街二十四號猶太人居民區的時候,面對傲慢的特雷維索兒媳的壓力——她迫不及待要搬家到公爵府——他甚至不惜拼死抵抗。每天早上他自己挎著籃子去百草廣場買東西:正因如此他才得了個綽號——公貓。正是他從一無所有建立起他的家族。如果說,毫無疑問,約塞特“夫人”是下嫁到費拉拉,帶來了可觀的嫁妝,包括一座位于特雷維索省的由提埃坡羅雕刻壁畫的別墅、一大筆錢,還有首飾,可想而知,非常多的首飾,在市政劇院每個首演的夜晚,在他們私人包廂的紅色天鵝絨背景的映襯下,袒露的衣裳,閃閃發光的金銀首飾,吸引了整個劇院的目光;那么更毋庸置疑的是,只有他,公貓,在費拉拉鄉間,在科迪戈羅、馬薩菲斯卡利亞和約蘭達迪薩沃亞之間置下了上千公頃的土地,那上面直到今天還保留著他們家族的財產。墳場里巨大的墳墓:這是唯一可以指摘摩西的地方,唯一的錯誤,唯一的遺憾(尤其是在品味上)。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我爸爸就是這么說的:尤其是逾越節的時候,在漫長的晚餐過程中——在我爺爺拉斐爾過世之后,這種晚餐依舊在我們家進行,親戚和朋友都會過來,二十多個人一起——在贖罪日的時候也會有,還是那些親戚朋友來到我家開齋。
但我記得有一次逾越節晚餐上,除了一直以來尖刻、泛泛、老生常談的那些評論之外——主要是為著重彈那些猶太團體的舊事,好尋樂子——我爸爸又加入了新的、意外的東西。
那是在一九三三年,所謂的“入爐十年”的年份。感謝元首的“寬大”,他幾乎是突發靈感,決定對于所有“昨天的不可知論者或敵對者”敞開懷抱,在我們團體內,加入法西斯的人數也陡然上升至百分之九十。我爸爸依舊坐在他的餐桌主座——這個位置我的爺爺拉斐爾曾經坐了幾十年,但他的威嚴和爸爸完全不同——他沒有忘記對此表示高興。我們的拉比萊維做得太好了——他說——他最近在意大利猶太教堂發表紀念憲法的講話時提到了這件事,那時候包括行政長官、聯邦書記、法西斯政府任命的市長、駐軍指揮在內的市政要員都出席了。
但是爸爸也有一點不滿。在他年輕人一樣藍色、充滿愛國主義熱忱的眼睛中,我讀到了一絲失落。他一定是想起了意想不到、令人不快的障礙。
實際上,他開始用手指頭一個一個清點那些費拉拉的猶太人,看看還有多少人游離在“外面”,最后點到了埃爾曼諾·芬奇-孔蒂尼,他從來沒有領過證件,這是真的;考慮到他擁有的可觀的田產,人們實在搞不明白其中的緣由。于是突然間,父親對自己和自己的謹慎惱火起來,決定向我們透露兩件稀罕事兒:他提前說,也許這二者之間并無聯系,但并不是說意義就不大了。
第一:杰雷米亞·塔貝特律師,當他以“意大利戰斗法西斯”的神圣參與者和聯邦書記密友的身份前往公爵府去為教授提供署名證件的時候,教授不僅歸還了證件,而且還很客氣、但無疑也是很堅決地將律師請到了門口。
“理由是什么?”有人不解地問,“從沒聽說埃爾曼諾·芬奇-孔蒂尼還是頭獅子。”
“拒絕的理由?”我父親一下子笑了起來,“無非就是那些通常的理由:他是個學者(我倒想知道到底是學什么的)啦,太老啦,一輩子都沒參加過政治啦,等等等等。此外,我的朋友,他還很狡猾。他一定是注意到了塔貝特的黑臉,于是,嗖,往他的口袋里揣進了五張一千里拉大鈔。”
“五千里拉!”
“我肯定。捐給法西斯少年先鋒隊在海濱和山上的夏令營。他想得很周全,不是嗎?但你們聽好第二條消息。”
接著他就告訴在座的所有人教授幾天前是如何通過蘭佐·加拉西·塔拉比尼律師(還能找到比他更偽善、更差勁的律師么)向市政議會遞信,通過官方途徑拿到許可,用自己的錢,“為供他的家族以及任何有意于此的人所用”,去修復馬志尼大街上那座古老而又狹小的西班牙猶太教堂——至少三個世紀以來,它一直被剝奪宗教用途,成了存放廢物的倉庫。
三
一九一四年,當小圭多死去的時候,埃爾曼諾教授四十九歲,奧爾加太太二十四歲。小孩子感覺很糟,高燒臥床,很快陷入昏迷。
柯爾克斯醫生被緊急召喚過來。他眉頭緊鎖,經過安靜、漫長的檢查之后,他突然抬起頭,先是凝重地盯著孩子父親,后又是孩子母親。家庭醫生的注視嚴肅而漫長,還藏著一絲奇怪的輕蔑。翁貝托一世似的已然全部灰白的濃密胡子下面,醫生的嘴唇彎成一個苦澀的怪臉,好像是在詛咒這令人絕望的情形。
“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柯爾克斯的眼神和表情中暗含的意思就是這句話。但也許是其他的。十年前(也許那天在和教授告別之前他說起了那些往事,或是五天之后,和拉斐爾爺爺說的,當兩個人一步一步跟隨著葬禮隆重的隊伍時,誰知道呢)他也曾失去自己的孩子,他的魯本。
“我也知道這種折磨,我也知道看著五歲的兒子死去意味著什么。”埃利亞·柯爾克斯突然說。
拉斐爾爺爺低著頭,推著自行車,走在他的身邊。他好像在一塊一塊地數著埃爾科萊一世·德·埃斯特大街上的石塊。聽到這位他不怎么信任的朋友嘴里說出這不尋常的話語時,他驚奇地轉身看著他。
實際上,這位埃利亞·柯爾克斯又能知道什么呢?他檢查了很久小孩子僵硬的身體,內心有了自己的診斷,因此他抬起頭,盯著孩子父母已經呆滯的眼睛:父親已經老了,而母親卻還是個女孩子。他有什么方法能進入到那兩個心靈深處去探知他們的想法呢?在未來又有誰可以呢?希伯來墓地里這位幼小的逝者的碑文上(不起眼的長方形白色大理石背面柔和地鐫刻著七行小字)只寫道:
哀悼
圭多·芬奇-孔蒂尼
(1908-1914)
你有高貴的精神和肉體
你的父母本以為可以
越來越愛你
而不是為你哭泣
越來越愛。只有被壓抑的抽泣,再無其他。心中的沉痛無法和世界上任何人分享。
阿爾貝托生于一九一五年,米科爾是在一九一六年:差不多都是我的同齡人。他們既沒有被送入維涅塔列塔大街上的猶太小學——圭多就曾在那里上學,但連預備班都沒有上完——也沒有在之后進入喬萬尼·巴蒂斯塔·瓜里尼公立中學,這是未來的社會精英的集中地,無論猶太人還是非猶太人,因而是非常神圣的地方。阿爾貝托和米科爾都是跟隨私人教師學習,埃爾曼諾教授經常會中斷自己手上的關于農業、物理、意大利境內猶太族群歷史的研究,近距離監督他們的學習。那是瘋狂的年代,但是艾米利亞最初的法西斯主義卻以自己的方式保持著寬容。任何動作、任何行為都會通過愛國主義和失敗主義的粗略標準受到評判,甚至包括像我父親這樣愿意去引用賀拉斯和他的“寶貴的中庸”的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入公立學校就讀通常被視為是愛國的;不這么做,就是失敗主義:因此,那些送子女進入公立學校的人多少對他們有些不滿。
盡管被隔絕,但是阿爾貝托和米科爾·芬奇-孔蒂尼卻一直保持著同外界、同像我們這樣在公立學校讀書的孩子們的一絲聯系。
瓜里尼學校里的兩位老師承擔了這份中間人的工作。
比如梅爾多萊西老師,他是我們四年級的老師,教意大利語、拉丁語、希臘語、歷史還有地理,每隔一天的下午他就會騎上自行車,從那些年建在圣本篤門外的小別墅區附近——他一個人住在那兒的一間配有家具的房間里,總是向我們炫耀光照和風景有多好——一直騎到公爵府,在那里待上三個鐘頭。我們的數學老師法比亞尼太太也一樣這么做。
其實大家對于法比亞尼太太所知甚少。她是博洛尼亞人,寡婦,沒有孩子,五十多歲,非常虔誠,在她提問的時候,我們總是覺得她有些游離。她藍色的、弗拉芒人的眼睛一個勁兒地轉著,仿佛就要陷入恍惚,她小聲對自己說著什么。她祈禱。當然是為我們這些對代數一竅不通的小家伙們祈禱;但也許也是為了加快速度讓這座她每周造訪兩次的房子——他們擁有怎樣的大宅子啊——的家長皈依基督。轉變埃爾曼諾教授和奧爾加太太——尤其是他們那兩個孩子,聰明的阿爾貝托和可愛活潑的米科爾——對于她來說是頂重要和緊迫的事情,因而她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學校里無聊的嚼舌根從而破壞自己成功的可能性。
與之相反,梅爾多萊西老師從不會默不作聲。他生于科馬基奧的一個農民家庭,一直到高中都在神學院學習(他和農村里那些愛笑、機靈、幾乎帶些女人氣的教士們非常像);之后去博洛尼亞學習文學,正好趕上喬祖埃·卡爾杜齊在那里的最后幾次課,他為此自詡是卡爾杜齊“卑微的門徒”:那些在公爵府度過的下午,他回憶著文藝復興時期的輝煌,整個家族陪著他品味高品質的茶葉——通常這個時候奧爾加太太剛從花園回到家里,懷里滿是鮮花——也許再晚一點,在樓上的圖書室里,他會聆聽、享受著同埃爾曼諾教授博學的對話一直到黑夜降臨。那些下午對他而言是如此彌足珍貴,以至于即便是在我們這些小毛頭面前他也會不斷偏離主題地提起。
到了晚上,埃爾曼諾教授給他講述一八七五年的時候他的父母如何招待卡爾杜齊,給他看卡爾杜齊住過的房間,讓他摸他睡過的床,最后還贈送給他一“捆”詩人寄給他母親的親筆書信,讓他回去能夠有充裕的時間去細細品味,他的激動、他的熱情已經無以復加了。他甚至確信,也試圖讓我們去相信,《萊尼亞諾贊美詩》里面著名的詩句:
哦,金發、美麗、忠誠的王后
清楚地預示了之后更著名的詩句:
你從何而來?從哪些世紀向我們走來
如此溫良和美麗……
他還相信,馬雷馬的子孫轉而依附薩伏依“永恒的王后”,這轟動一時的轉變,正是來自他私教的兩個學生——阿爾貝托和米科爾·芬奇-孔蒂尼——的奶奶的啟發。哦,這是多么好的主題啊——一次,梅爾多萊西老師在課堂上感嘆說——以此為題寫一篇文章都可以寄給《新文集》了,阿爾弗雷多·格里利,他的同事和好友,很久以來一直在上面發表對雷納托·塞拉作品的精道注釋。總有一天,他會向這些信的主人提及自己的野心,當然,帶著處理這類情形時適當的分寸。老天保佑,考慮到早已時移世易,也考慮到這些通信的重要價值,還有它們無可爭議的真實性——信中,卡爾杜齊向那位夫人傾吐衷腸,將她喚作“親愛的男爵夫人”、“尊貴的女主人”,還有其他許多類似的稱呼。老天保佑,埃爾曼諾教授不會拒絕他!在終將得到許可的幸福假設中,朱利奧·梅爾多萊西——只要那個完全有權決定同意或拒絕的人給他明確的許可——將會老老實實地負責重新逐一手抄所有的信件,并為這些神圣的片段、這些“鍛爐里令人崇敬的火星”配上盡可能精簡的評論。事實上,這些信件還需要什么呢?只差一個總體的介紹了,至多在頁腳補充些簡略的歷史和文獻學注釋。
除了共同的老師之外,專門為私教學生準備的考試——在六月份,和國家考試以及地方考試是同時的——也為我們提供了每年和阿爾貝托還有米科爾直接接觸的機會。
對于我們校內學生來說,如果考試通過了,那最美好的日子就來臨了。好像突然懷念起剛剛結束的上課和寫作業的日子來,我們通常找不到比學校大廳更好的聚集地。我們都待在寬敞、干凈而又昏暗得像地下室一樣的走廊里,圍在那些巨大的、上面寫著名字和年終評語的白紙前面,看著用漂亮的字體寫成的自己和班級同學的名字,隔著一層被鐵絲網保護的玻璃,總是感到十分驚奇。這感覺真好,不再害怕學校,不一會兒就可以從學校的小門出去,瞇著眼睛,享受早上十點鐘明媚的陽光和藍藍的天空,可以有好幾個小時任我們自由支配、無所事事的時間。假期的最初幾天,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精彩。想到接下來去海邊、山里的旅行,更是幸福,我們已經徹底忘記了學習——而它此時還在折磨著許多其他的人。
在這些其他人(大多數是農村粗野的男孩子,這些農民家的孩子要準備回答鄉村教士出的考題,每次跨進瓜里尼學校校門之前,他們都無助地看著四周,就好像即將進入屠宰場的牛羊一樣)當中,還有阿爾貝托和米科爾,可他們從來不會無助,多年來他們已經習慣如何在別人面前表現自己,如何成功。穿過大廳的時候,他們在我的同伴當中發現了我,遠遠地向我點頭,微笑致意。他們總是那么有教養,那么有禮貌,也許有點過頭了:就好像自己才是主人一樣。
他們從來不走路來學校,更少騎車。他們坐馬車:一架深藍色的有篷馬車,大大的橡膠輪子,紅色的車轅,鍍鎳的車身,水晶車窗,閃著明亮的光澤。
馬車要在瓜里尼學校大門前等上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除非去尋找陰涼的地方。必須得說,近距離觀看整架馬車,所有的細節,強壯的大馬,時不時還靜靜地踢兩下地面,尾巴截短了,剪短的、整齊得像刷子一樣的鬃毛,藍色車門上閃著銀光的、小小的貴族皇冠,有時候從寬容的穿制服的車夫那里得到許可——他端坐在趕車人的位置上,就好像坐在國王的寶座上一樣——我們可以踩著一個踏腳板,鼻子貼在水晶車窗上,將灰色、毛絨、昏暗的馬車內部仔細看個夠,(就像是一間廳堂:一個角落里甚至還有一只小小的高腳杯形狀的花瓶,里面插著鮮花),這也可以是個樂趣,應該說這當然是一種樂趣:那些在晚春時節少年們揮霍著最美好的時光去盡情享受冒險的樂趣之一。
四
至于我自己,我和阿爾貝托和米科爾之間總有一些更親密的東西。每當兄妹二人在瓜里尼周圍碰到我的時候,一個眼神,一次點頭示意,我都深深地明白,這些只屬于我們之間。
親密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
顯而易見:第一,我們都是猶太人,無論怎樣,就這一點,已經足夠了。我們之間可以什么交流也沒有,甚至連話都很少說。但是因為我們一直所在的環境,因為每年至少兩次,在逾越節和贖罪日,我們和各自的父母還有至親來到馬志尼大街的同一扇大門前——經常發生的情況是,當我們一起跨過門檻,在緊接著的狹窄昏暗的前廳里,大人們必須互相脫帽致意、握手、尊敬地鞠躬,在一年的其他時候,他們可從來沒有機會這么做),而我們小孩子在另外的地方,尤其是有生人在的時候,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互相之間馬上就會通過眼神傳遞帶有某種特別的理解和默契的微笑,或者陰影。
我們都是猶太人,登記在同一個猶太團體的簿冊上,這在我們的情況,卻還不夠。說到底“猶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對于我們來說諸如“猶太團體”、“猶太大學”這樣的表達有什么意義呢?我是說,它們與我們之間的親密聯系無關,這種秘密的、只對共同擁有它的人才有價值的親密聯系,來自于我們兩家人有著相同的宗教儀式,或者更應該說,屬于同一“學派”,盡管這些并不是出于我們自己的選擇,而是要上溯至比任何記憶都更遙遠的古老傳統。在教堂大門前相遇的時間,一般是黃昏時分,父輩們在半明半暗的門廳里一系列相互問候之后,我們會成群結隊沿著陡峭的樓梯上到三樓,那里很寬敞,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房間里回蕩著管風琴的聲音還有歌聲,就像其他教堂一樣。我們站得很高,周圍都是其他建筑的屋頂,五月的某些黃昏,側面的窗戶大開著,與落日平齊,我們一下子被籠罩在一片金色的霧氣之中。這便是意大利猶太教堂。好吧,同意,只有我們,猶太人,遵循著同樣的禮儀成長的猶太人,只有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在三樓的意大利猶太教堂,而不是在二樓的德國猶太教堂——那里非常不同,嚴肅得幾乎像路德教,一群戴圓頂禮帽的殷實的中產階級——擁有自己家庭的席位到底意味著什么。這并不是一切:因為即使在猶太團體之外,意大利猶太教堂與德國猶太教堂的不同也是眾所周知,甚至這種差別在社會層面和心理層面所造成的影響也是一樣。然而,僅舉一例,除了我們,又有誰能夠詳細說明“維多利亞大街那些人”所指的是什么呢?這個表述一般是指有權利出入那座小小的、孤立的東方系猶太教堂——它也被稱為“法諾教堂”,位于維多利亞大街一所老房子的四樓——的四五個家庭:科學大街的達·法諾一家,球賽大街的科恩一家,阿里奧斯托廣場的萊維一家,加富爾大街的萊維-明齊一家。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孤立的家庭:這些人都有些奇怪、難以捉摸,對于他們來說,宗教——在意大利學校里,它被賦予了十分通俗和夸張的外表,多半是天主教式的,對于人性格的影響也很明顯,通常都是外向、樂觀,“帶有波河河谷那一帶的天真”——主要是少數人從事的信仰,在那些偷偷摸摸的小禮拜堂里,最好是晚上去,三三兩兩走過居住區里最漆黑和聲名狼藉的胡同。不,不,只有我們,生活和成長在“墻內”的人才能夠明白,才能夠真正理解這些事情:細小的、微不足道的、但絕對真實的事情。其他人,其他所有的人,首先就是我喜愛的、那些每天和我一起的同學和玩伴,如果想要教育他們去了解如此隱私的事情,那是絕對無用的。可憐的人們。在這個時候,他們只能被視為簡單、粗野、注定要生活在無知深淵最底部的生命,或者——按照我爸爸懷著善意的冷笑所說的——異教的賤民。
總之,我們一起沿著樓梯上樓,一起進入禮拜堂。
因為我們兩家的臺子是挨著的,靠近半圓形的大理石圍欄,里面正中央是主祭司的講經臺。我們都能清楚地看見巨大的雕花黑木圣物柜,那里保存著律法文卷,所謂的《希伯來圣經》。我們一起走過大廳發出回響的粉白菱格地板。母親、妻子、姑母、姐妹等女性和我們男性在門廳分開。她們一個接著一個走進一間小小的陰暗房間,從這里繞上盤旋的樓梯,繼續向上,走到婦女樓座里,過不久,我們就會看到她們從高處,就在天花板下面自己的小房間里,通過隔欄望著我們。但即使只剩下男的——也就是我、我弟弟埃內斯托、我的父親、埃爾曼諾教授、阿爾貝托,偶爾還有奧爾加太太兩個未婚的兄弟,埃拉拉工程師和醫生,他們是特地從威尼斯趕過來的——人數也不少。總之這一切意義深遠、非常重要:有一點是真的,無論我們出現在儀式的任何時候,走到屬于自己的位置都會引起十萬分的注目。
正如我之前所說的,我們兩家的臺子是前后挨著的。我們的在前面,第一排的位置,芬奇-孔蒂尼家的就在我們后面一排,因此就算是想要相互不予理會也很難做到。
至于我,和父親的排拒不同,我反而被他們的特立獨行所吸引,我總是很留意后面一排的每一個舉動、每一次輕聲細語。我從來沒有一刻安靜。要么小聲和阿爾貝托說話——他比我大兩歲,但也必須要被歸入“小孩”行列,他一到那里,就馬上裹進白底黑條紋的羊毛大祈禱巾里,它曾經屬于“摩西爺爺”;要么就是埃爾曼諾教授透過厚厚的鏡片對我客氣地微笑,用手指示意我去看一本古老《圣經》上的銅質雕花,他是特意從抽屜里拿出來給我看的;或者津津有味地張著嘴聽奧爾加太太的兄弟們說話,一位是鐵路工程師,另一位是結核科醫生,他們一下子小聲說話:一半威尼斯方言,一半西班牙語(你這是在干什么啊?好了,朱利奧!頭抬起來!站穩了……)一下子又突然停下來,大聲用希伯來語同拉比一起誦經。不管是為著哪個緣故,我的頭總是朝向后面。在他們的席位上,兩個芬奇-孔蒂尼家的人和兩個埃拉拉家的人就坐在那里,同我們間隔不到一米,但卻顯得很遙遠又特別:就好像周圍有一道水晶墻在保護著他們。他們彼此不同。兩位舅舅都是高個子、清瘦、禿頭、蒼白的長臉、濃密的胡須,身著要么藍色要么黑色的衣服,熱衷于自己的信仰,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姐夫和外甥同他們兩個的宗教狂熱完全不搭邊,威尼斯的親戚好像屬于一種完全不同的文化,同阿爾貝托的羊毛套衫和煙草色長襪完全不相干,同埃爾曼諾教授的英格蘭毛衣和黃褐色棉布衫完全不相干,后者是學者氣的、鄉下貴族氣的。盡管他們截然不同,但我能夠感受到他們彼此深深地連在一起。他們——我是說這四個人——和前面這心不在焉的一排人,這些即使在神父敞開的大門面前也只是小聲嘀咕著自己的交際、生意、政治甚至體育的意大利人到底有什么東西是一樣的呢?我那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十歲到十二歲吧,一種模糊而又精確的直覺伴隨著我,為自己屬于這一排庸俗的、應該遠離的人而感到惱怒和羞恥,這兩種感覺同樣模糊但又劇烈。我的父親呢?在芬奇-孔蒂尼和埃拉拉家族的這道水晶墻前面——他們如此紳士,但又遙遠,實際上一直對他不理不睬——他的表現和我的正好相反。他不去接近他們,在我看來,他由于反感而夸大——他是醫學博士、自由思想者,也是志愿兵、持有一九一九年證件的法西斯,他熱衷體育,總之是個現代猶太人——自己對于過度虔誠或者過分表現的信仰的不可容忍。
當手捧經卷的隊伍愉快地沿著臺子行進時(這些托拉圣卷裹著昂貴的刺繡絲綢罩布,布頂斜戴著銀冠,底端是叮當作響的鈴鐺,就好像岌岌可危的王國為求民眾的支援而向他們展示的吃奶的王族子弟),埃拉拉醫生和工程師隨時準備好突然探出臺子,盡可能地親吻罩布角,貪婪、渴望得幾乎有些下流。埃爾曼諾教授——他的兒子一直在學他——卻只是用祈禱巾的一角蒙住眼睛,小聲地做著禱告,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真是裝模作樣,真是假惺惺!”過不久我的父親就會在餐桌上輕蔑地評論。如果有必要的話,他不介意緊接著再提一次芬奇-孔蒂尼家族遺傳的高傲、他們荒唐的與世隔絕的生活,甚至他們隱藏的反猶情結和根深蒂固的貴族習氣。不過當下,他沒辦法對其他人說,就只有拿我撒氣了。
和往常一樣,我一直在回頭看。
“你能不能給我規矩點?”他藍色的眼睛憤怒地盯著我,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連在教堂里面你都不知道該怎么做。看看你弟弟:比你小四歲,他都能教你了!”
我可不聽他的。過不了多久,我就又背對著唱贊美詩的萊維拉比,把他的規矩都忘到腦后了。
如果想重新讓我受他控制——自然是身體上的,只有身體上的——幾分鐘的話,對于父親來說,便只能等到莊嚴的降福儀式了,到時候所有的孩子都會聚集到父輩們的祈禱巾下,就像在許多帳篷底下。最后(這時教堂執事卡爾帕內蒂已經出來了,拿著他的桿子將教堂里的三十幾盞銀質和鍍銅燭臺點亮:大廳里閃耀著光輝),經過焦慮的等待,萊維拉比的聲音——平時是那么的枯燥無聊——一下子有了預言家的味道,正好適合結尾最重要的降福時刻。
“愿上帝保佑你……”站在講經臺上駝著背、已經疲憊不堪的拉比,把白色帽子重新戴上之后隆重地說。
“快,孩子們,”于是我父親高興地、催促地說道,手指節嘎吱地響,“來我這。”
事實上,即便在那種場合,逃跑也一直是可能的。父親徒勞地用結實如運動員一樣的手抓住我們的脖子,尤其是我的。盡管他所用的拉斐爾爺爺的祈禱巾大得像張桌布,但卻破舊不堪,上面都是窟窿,無法確保他想要的那種神秘的幽禁。實際上,透過多少年來形成的窟窿——這塊布散發著陳舊和霉味——很容易看到埃爾曼諾教授,他就站在旁邊,一只手按在阿爾貝托褐色的頭發上,另一只則在米科爾濃密的金發上——她已經從婦女樓座下來了,他跟隨著萊維拉比,嘴里也在一個字一個字地誦讀著降福的詞語。而在我們的頭頂上我們的父親則一言不發:他只會二十幾個希伯來詞——都是通常的家庭用語——更何況從來不會屈服。我想象著他朝向天花板卑微的灰泥或婦女樓座的臉上尷尬的表情,眼神中的慌亂和挖苦。同時,從我所在的地方,我也仰頭用驚奇和羨慕的眼神看著埃爾曼諾布滿皺紋和智慧的臉龐,此刻它已經改變了表情,看著他鏡片后面的眼睛,我覺得里面含著淚水。他的聲音很輕、很微弱,非常和諧;他的希伯來語發音——時常將輔音讀成雙輔音,z、s、h的發音更像托斯卡納人而不是費拉拉人——透露出文化和階層的雙重優雅……
我看著他。整個降福過程我都從下往上望著他,阿爾貝托和米科爾也透過他們帳篷的縫隙四處張望著。他們對我微笑,對我眨眼,兩個人都出奇地吸引人:尤其是米科爾。
五
然而有一次,一九二九年六月,也就是瓜里尼學校大廳里掛出期末考試成績的同一天,發生了更特別的事情。
我的口語考得不怎么樣,這我知道。
盡管梅爾多萊西老師對我非常照顧,甚至不顧學校規定親自對我提問,盡管如此,面對那些教人害怕的“笨人的難題”,我的回答根本配不上成績單里那些七分和八分。在文學考試里我也沒能發揮出水平。拉丁語,在關于復合時態順序的題目中,我在“反事實假設句”上卡了殼。希臘語,我也答得很勉強,題目是《遠征記》里的一篇。當然,我在意大利語、歷史和地理里算是補償了一些。意大利語,除了比較從容地陳述了《約婚夫婦》和《回憶》的內容之外,我還背誦了《瘋狂的奧蘭多》最前面的三段八行詩,沒有一點停頓和差錯:梅爾多萊西老師也適時地在最后獎勵了我,“棒極了”,聲音那么響,讓所有考官都笑了,甚至包括我。但總之,我再重復一遍,即使是在文學考試里,我也沒有取得和自己名聲相符的成績。
但真正糟糕的是數學。
從前一年的四年級開始,代數就讓我學不進去。還有更糟糕的。梅爾多萊西老師期末會給我好的評語,這是我賴以拿到及格的東西,但是在法比亞尼太太面前,我總是表現得很差:我學習很不努力,僅僅滿足于六分,甚至連這都達不到。對于一個要到大學學習文學的學生來說,數學有什么用處呢,今天早上我騎車經過喬維卡大街去學校的路上還這么對自己說呢。無論是代數還是幾何,哎,我幾乎都沒張嘴說話,真不走運。又能怎么樣呢?可憐的法比亞尼太太,最近兩年她都沒敢給我少于六分的成績,她更不會有膽量當著所有考試委員會老師的面這樣做:我甚至腦子里連想都沒想過“不及格”這個詞,不及格的概念,以及之后整個夏天我要接受里喬內的私教,枯燥、恥辱的課程,這些我都覺得可笑。我,這可是我啊,從來沒有過一次參加十月份羞辱的補考,在中學的一、二、三年級,我都由于“良好的成績和表現”獲得了“烈士陵園紀念碑榮譽衛士”的稱號,我,不及格,淪為劣等生,被迫重新和那些平庸的蕓蕓眾生為伍!還有父親呢?假設法比亞尼讓我十月份補考(到了高中她還是會教數學,法比亞尼,因此是她給我考試,這是她的權利),我哪有勇氣回家,坐在父親面前吃飯呢?也許他會打我:這樣反而更好。什么樣的責罰都好過他的沉默,他恐怖的藍眼睛……
我走進瓜里尼學校大廳。那里有一群孩子安靜地站在初中布告板前面,我馬上認出了幾個同學。我把自行車停靠在大門口的圍墻旁,顫抖地走過去。沒有人注意到我來了。
前面一排排肩膀頑固地擋住了我的視線。我先是沒看清楚,后來定睛仔細看:一個紅紅的五分,一長串黑色數字中唯一一個紅色的五,就像是在我的心里面印下了一個紅紅的烙印。
“你怎么了?”塞爾焦·帕瓦尼輕輕拍了拍我的后背問我,“就一個數學的五分,也不算慘!看看我,”他笑了,“拉丁語和希臘語。”
“祝你好運!”奧泰洛·福爾蒂接過話,“我也有一個不及格:英語。”
我遲鈍地盯著他。我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同班同學,而且是同桌,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就一起學習,今天去我家,明天去他家。我們兩個都深信在學習上我更出眾。每年六月我都能順利通過考試,而他奧泰洛,總是需要補考某一科:這次是英語,下次是拉丁語,或者數學和意大利語。
而現在,我突然要和這個奧泰洛·福爾蒂相提并論了,更有甚者,是由他親口告訴我!自己一下子淪落到與他為伍了!
剛剛走出學校門口,我就碰到了梅爾多萊西老師(他面帶微笑,沒戴帽子和領帶,襯衫的條紋領折在外套翻領上面,他馬上向我證實了法比亞尼的“堅決”,說她這次絕對不會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他輕輕地拍拍我的臉頰,以示告別和鼓勵。接下來的四五個小時里,我心事重重,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時間漫長而絕望,這些已經沒有必要細說了。只要知道,直到下午兩點,我都騎著車子沿著天使墻游蕩,到了在埃爾科萊一世·德·埃斯特大街的另一側。我甚至沒給家里打電話。我滿臉淚水,心中充滿了對自己的同情和憐憫,騎著車子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甚至模糊地籌劃著自殺計劃。
我停在了一棵樹下:誰知道是椴樹、榆樹、梧桐還是栗樹,總之是某一種古樹的下面,十幾年之后,它們都被砍掉用作木柴運往寒冬中的斯大林格勒,但是在一九二九年,它們還枝繁葉茂地挺立在城市堡壘之上。
周圍空無一人。我像夢游一樣走過的這條廢棄的小路,從圣約翰門一直彎彎曲曲前行,穿過那些百年古樹通向圣本篤門和火車站。我趴在自行車旁邊的草地上,臉上發燙,頭埋在胳膊之間。伸展的身體周圍是熱乎乎的空氣,還有風,真想就這么閉著眼睛一直待著。在醉人的知了合唱聲中還夾雜著不遠處傳來的別的聲響:公雞的叫聲,運河碧綠的河水中洗衣女工敲打衣服的聲音,還有耳邊幾厘米的地方,還沒有停穩的自行車后輪的吱嘎聲。
我想,家里人肯定已經知道了:沒準就是奧泰洛·福爾蒂告訴他們的。他們是不是已經坐在餐桌旁吃飯了?是的,也許他們正若無其事地吃飯,然后他們停下來,吃不下去了。也許他們正在四處找我呢。也許他們馬上派任務給奧泰洛,我的好朋友,形影不離的朋友,讓他騎上自行車滿城里找我,城墻內外還有蒙塔尼奧尼,很有可能他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面帶憂愁,但我肯定一下子就能看透他的喜悅,因為他沒有通過的只不過是英語而已。不:可能我的父母由于過度擔心,突然決定去找警察。父親去向警官報案,我好像看到他了:結巴,委頓,老得可怕,縮在自己的影子里面。他哭泣著。啊,要是兩個小時之前,在蓬泰拉戈斯庫,他看到我從鐵橋上向下注視著波河的流水(我在那待了很久,一直盯著下面。多久?至少二十分鐘吧),肯定要嚇壞了……那么他肯定就明白了……他肯定會……
“喂!”
我突然驚醒了,但沒有馬上睜開眼睛。
“喂!”
我慢慢抬起頭,轉向左邊,向著太陽的方向。我眨著眼睛。誰在叫我?不可能是奧泰洛。那會是誰呢?
我所在的地方大概位于城墻的中間位置——這座城墻有三公里長,起點在埃爾科萊一世·德·埃斯特大街,終點在火車站前面的圣本篤門。這個地方尤其僻靜。三十年前如此,現在依舊這樣,盡管在右邊,也就是工業區那里,從一九四五年開始建起了各式斑駁的工人小屋,在它們連同工廠的煙囪和作為背景的廠棚近旁,十五世紀的城墻上蔓延的草叢和野樹枝、它那棕色的半是凋敝的扶垛一天比一天顯得滑稽可笑。
我迎著陽光半睜著眼睛,四處尋找。在我的腳下(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那些古樹的葉子沉浸在午后的陽光之中,就好像熱帶雨林一般,公爵府就在那里:巨大無比,真的是一眼看不到頭,中間,半藏在綠色之中的是貴族豪宅的尖頂和塔樓,它四周被一條不間斷的圍墻圈住,只在遠處五十碼的地方留了個口子,好讓運河的河水向下游流去。
“喂,你還真是又瞎又聾啊!”一個女孩子歡快的聲音。
我一下子認出了米科爾·芬奇-孔蒂尼,因為她的金發,那頭獨特的、北歐式的金色卷發,讓人想到《亞麻色頭發的少女》,除了她之外不可能屬于任何人。她從圍墻探出頭,就像趴在窗臺上一樣,整個上半身都探出來,兩條胳膊交叉著支在上面。她大概距離我二十五米遠(足夠近了,近到我已經能夠看清她的眼睛,明亮的大眼睛,也許對于她瘦瘦的面龐來說,有些太大了),仰頭望著我。
“你在上面干什么呢?我已經盯著你看了十分鐘了。如果你在睡覺的話,吵醒你我很抱歉。還有就是……請節哀吧!”
“節哀?為什么?怎么了?”我含糊不清地說,覺得自己的臉紅了。
我站起來。
“幾點了?”我大聲問她。
她朝自己的手表瞥了一眼。
“三點吧,”她可愛地噘噘嘴說道,接著說:
“我猜你應該餓了。”
我驚呆了。連他們也知道了!一時間我覺得他們是從我父親或者母親那里知道我沒回家的消息的:當然是打電話了,還有很多其他人也知道了吧。但是米科爾把我從胡思亂想中拉了回來。
“今天早上我和阿爾貝托一起去了學校看成績。你一定很難受吧?”
“你呢,你通過考試了么?”
“現在還不知道。也許他們要等其他的校外生考完了才公布。你為什么不下來?來我這里吧,這樣我就不用聲嘶力竭地喊了。”
這是她第一次跟我說話,應該說,是我第一次聽到她說話。我馬上就發現她的發音和阿爾貝托非常像。他們兩個說話的方式一樣:總的來說,慢條斯理,都突出某些單詞的音節——就好像只有他們自己了解這些詞的真正意義、真正重量——而快速滑過另外的單詞——盡管也許別人覺得那才是更重要的。他們有些固執地如此表現。這種特殊、無從模仿、完全私人的意大利語的變形是他們真正的語言。他們甚至還給它起了名字:芬奇-孔蒂尼語。
我沿著草坡下去,走到了圍墻墻根。盡管有陰影——陰影里充斥著蕁麻和糞便的味道——但是這里要更熱一些。現在她是低頭看我了。陽光照射著她金色的頭發,萬籟俱靜,就好像我們的碰面并非偶然,就好像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已經如此,我們在這個地方碰面的次數早已數不勝數了一樣。
“但是你太夸張了,”她說道,“十月份補考一門而已,這算什么呢?”
她是在尋我開心,很明顯,甚至有些瞧不起我。畢竟這種不幸的事情發生在我——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子,一個幾乎已經“被同化”了的猶太人,在她看來簡直是異教徒了——身上是非常正常的。我有什么權利去呼天喊地呢?
“我相信你腦子里肯定在琢磨著一些奇怪的念頭。”我回答說。
“是嗎?”她冷冷地笑道,“那請你給我解釋一下吧,今天你為什么沒回家吃午飯。”
“誰跟你說的?”我脫口而出。
“我們知道,知道。我們也有自己的情報員。”
我猜是梅爾多萊西,只可能是他(實際上我也沒說錯)。但這又有什么重要呢?我突然間意識到不及格的問題變得次要了,只是小孩子的問題,它自己會解決的。
我問她:“你是怎么待在那兒的?好像趴在窗臺上一樣。”
“我踩在我忠心的木梯子上。”她回答時像一直習慣的那樣強調了“忠心的”幾個字,以高傲的方式。
這時候墻的那邊傳來了狗叫聲:沉悶、短促,有一點嘶啞。米科爾轉過頭去,越過左肩向圍墻內拋去一個充滿厭惡連同喜愛的眼神。她對著狗做了個鬼臉,然后轉過來看著我。
“討厭!”她平靜地說,“是約爾。”
“什么品種?”
“一只丹麥狗。只有一歲,卻已經快兩百斤重了。總是跟著我。我經常試著把自己的足跡擦掉,可是它過不多久總可以找到我。太可怕了。”
緊接著,她沒有一絲停頓地問道:
“你想讓我放你進來么?”她馬上又嚴肅地補充說,“要是你想的話,我告訴你怎么做。”
六
那個遙遠六月的午后已經過去多少年了啊?三十多年。但是如果我閉上眼睛,米科爾·芬奇-孔蒂尼還在那里,趴在花園圍墻上,看著我,和我說話。一九二九年的時候,米科爾還只是一個小女孩,一個十三歲、瘦瘦的女孩,金頭發,大大的明亮的眼睛,充滿魅力的眼睛;而我只是個穿著短襪,非常平庸無奇、非常自負的小男孩,學校里小小的不順就能讓我陷入少年的絕望。我們相互注視著。她頭頂上是藍天,溫暖的夏季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改變它,也確實沒有任何東西將它改變,至少在記憶中是如此。
“你到底想還是不想?”米科爾追問道。
“我……我不知道……”我指著墻說道,“我覺得它太高了。”
“那是因為你沒看清楚,”她不耐煩地強調說,“你看那兒……還有那兒……”她用手指給我看,“墻上有好多凹槽,最頂上甚至還有釘子,都是我插在上面的。”
“是的,支撐點是有的,”我猶豫地嘀咕說,“但是……”
“支撐點?”她打斷我,一下子笑了起來,“我管它們叫凹槽。”
“錯了,因為它們就叫做支撐點,”我固執、刻薄地堅持,“一看你就是從來沒有登過山。”
我從小就恐高,盡管不高,但爬墻也讓我擔憂。小時候,媽媽抱著埃內斯托(范妮那時候還沒有出生),領著我去蒙塔尼奧尼,她坐在斯堪迪亞納大街對面眺望臺的草地上,那里可以俯瞰恢宏的圣馬利亞教堂周圍無數的房頂,從中依稀可以分辨出我家。我記得自己有些膽戰心驚地躲過媽媽的監督,將身子探出眺望臺另一側的欄桿,向下張望三十米深處的鄉間風景。沿著陡峭的墻壁總是有人上來或者下去:農民、泥瓦匠、年輕的建筑工,每個人都肩扛著自行車;還有老人,滿臉大胡子、抓青蛙和鯰魚的漁夫,拿著魚竿和籃子:他們來自夸齊奧、蓬特格拉德拉、科科馬里諾、福克摩多,全都行色匆匆,與其從圣喬治門或者圣約翰門走(因為在那個時候,城墻還是完好無損的,沒有現在至少五公里長的缺口),他們更愿意,就像我說的,選擇“圍墻的路”。出城時:他們走過眺望臺,從我身邊經過都不看我一眼,翻身越過欄桿,腳尖踩著墻上凸出或者凹陷的地方,然后不一會兒就下到下面的草坪上了。從鄉間過來時:他們攀爬中總是睜大眼睛,起初我以為他們是盯著我從欄桿小心翼翼露出的眼睛,但我錯了,很明顯,他們無非是在選擇最好的支撐點。不管怎樣,他們懸掛在墻壁上面的整個時間——通常都是成對的,一個跟在另一個后面——我總是聽到他們平靜地用方言聊天,就好像在平地小路上行走一樣。他們是多么鎮定、厲害、有勇氣啊!我對自己說。當他們爬到距離我的臉只有十幾厘米的位置,除了在他們眼球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之外,我還被他們滿嘴的酒氣熏個正著,他們用長滿老繭的大手抓住欄桿,整個身體凌空一躍而過,刷地一下,安全落地。“我永遠也沒他們這樣的本事。”每次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都這樣對自己說,內心充滿了羨慕,同時還有排斥。
站在米科爾·芬奇-孔蒂尼所在的圍墻面前——她正在上面邀請我呢——我現在的感覺就和當時相似。這座墻當然沒有蒙塔尼奧尼的城墻高。但是更光滑,歲月對它的侵蝕遠不如前者。我想,如果我緊盯著米科爾指給我看的那些“凹槽”向上爬,是不是會頭暈目眩然后摔下來呢?這樣也可以自殺了。
總之我猶豫的原因可不是這個。讓我待在原地的是和生理上的恐高不同的另外一種排斥:類似,但是不同,更加強烈。一時間我突然懷念起剛剛的絕望來了,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孩子愚蠢而又幼稚的痛苦。
我接著說:“而且我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在這來上個登山運動呢。如果要我進您家的話,萬分感謝,我非常樂意,但我覺得從那邊走的話會舒服很多,”我說著抬起胳膊指著埃爾科萊一世·德·埃斯特大街的方向,“從正門進去。有什么麻煩的呢?我騎上自行車,一會兒就到了。”
我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這個建議沒有被她采納。
“不行,不行……”她的臉被一個非常厭惡的表情弄皺了,“如果你從那兒走的話,肯定會被佩羅蒂看見的,那樣就再見了,結束了,就沒意思了。”
“佩羅蒂?是誰?”
“門衛……沒準兒你也注意到了,他還是我們的馬車夫、司機……如果他看見你的話——他肯定會看到你的,因為除了駕著馬車或者開車出去之外,他永遠在那里盯著,該死的——那之后肯定需要我把你送回家……你覺得呢?”
她直視我的眼睛:她現在嚴肅起來了,盡管非常平靜。
“好吧,”我回答,轉頭用下巴示意草坡,“但我把自行車放哪里呢?我不能就把它扔在這兒啊!它可是輛新車,沃爾西特牌的:還配了探照燈、工具箱和打氣筒呢,要是連車也被偷了,你想想……”
我沒有接著說下去,和爸爸不可避免的見面的恐慌又攫住了我。晚些時候,就是今天晚上,我必須要回家,沒有別的選擇。
我重新看著米科爾。我說話的時候,她已經坐在墻上了,背對著我一言不發;現在她突然抬起一條腿,騎在墻頭。
“你在干什么?”我吃驚地問她。
“我知道怎么處理你的自行車了,我先給你看看哪里踩著比較容易。你自己看清楚我的腳是怎么踩的。看好!”
于是她十分從容地從圍墻頂上翻過,抓住剛剛指給我看的長滿鐵銹的粗鐵釘,開始往下爬。她腳上的網球鞋尖踩著那些支撐點,慢慢地、卻很平穩地向下,一會兒一只腳,一會兒換另一只腳,每次找到支撐點都不會很費力氣。她下得很順利。但是在接觸地面之前,她踩空了最后一個支撐點,滑了下來;幸好落地時沒有摔倒,但是傷到了手指。她的粉色棉布裙——那是一條沙灘裙——也因為在墻上磨擦,腋下的位置有些破了。
“我真笨,”她嘟囔著,邊說邊吹著弄疼的手,“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
她的一個膝蓋也擦破皮了。她把裙邊掀起來,直至雪白、結實、已如成熟女人一樣的大腿,彎腰檢查著傷口。兩綹金黃色的長頭發閃著光,從她用來別住頭發的發卡松落下來,擋住了她的額頭和眼睛。
“我真笨。”她重復道。
“需要用酒精。”我機械地說,沒有走近她,語調有些埋怨,就像我的家人面對同樣的情況會用的語氣一樣。
“用什么酒精啊!”
她快速地舔著傷口:有點像溫柔地親吻。然后馬上站直身體。
“跟我來。”她說,滿臉通紅,頭發散亂。
她轉身開始沿著草坡灑滿陽光的斜面攀爬。她的右手抓著野草,左手放在頭頂擺弄發卡,一會兒拿下來,一會兒又再戴上。這個動作飛快地重復了好多次,就像在梳頭一樣。
“看到那邊那個洞了么?”剛剛爬到頂她就對我說,“你可以把自行車藏到里面。”
她指給我看,在大概五十米遠的地方,有一個圓錐形的小土丘,上面長滿雜草;土丘高兩米左右,入口幾乎已經埋在地下了。沿著費拉拉的城墻可以經常碰到這種土丘。它們看上去有些像羅馬鄉間伊特魯里亞人的墓穴;當然尺寸要小很多。不過地下的廳堂通常都會非常寬敞,有些這種廳堂還可以進出,而且沒有成為任何過世之人的住所。古代的守衛者們在這里陳列了武器:重炮、火藥、火繩槍等等,甚至還有那些用精美大理石制成的奇形怪狀的炮彈——正是它們讓費拉拉的炮兵在十五、十六世紀的歐洲變得令人生畏——時至今日依然可以在城堡里看到一些樣本,作為中央庭院和曬臺的裝飾品。
“誰會想到下面會藏著一輛全新的沃爾西特自行車呢?怎么也不會想到的。你去過那里么?”
我搖搖頭。
“沒有?我可去過,無數次了。那兒美極了。”
她堅定地朝前走,我把沃爾西特從地上立起來,推車靜靜地跟在后面。
我在洞口的地方追上了她。它類似一條縫隙,在覆蓋著野草的小山丘上硬生生被割裂出來的一條縫隙:非常狹窄,一次只能通過一個人。從洞口開始就是朝下的路,只能看見八到十米遠。再往前就只有黑暗了。就好像盡頭被黑色的布蒙罩著一樣。
她探頭張望,然后突然轉過頭。
“你下去,”聲音很小,淡淡地笑著,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是在這上面等你吧。”
她讓到一邊,雙手背到身后,靠在入口旁邊長滿草的墻壁上。
“你不是害怕了吧?”她問道,還是低低的聲音。
“不,不。”我撒謊說,彎腰將自行車扛在肩膀上。
我沒有多說別的就走到她前面,鉆進了地洞。
我必須要慢慢地走,地道很窄,自行車的右面腳蹬子一直在蹭著墻壁。最開始的三四米,我就好像瞎子一樣,什么都看不見。但是過了十米左右(“小心點兒,”這時候我聽到背后米科爾已經遙遠的喊聲,“小心臺階!”)我開始能夠辨別出一些東西了。通道再往前一點就到了盡頭:前面就只剩下幾米的下坡路了。就在這個地方,從一個類似于樓梯平臺的地方開始——我還沒走過去就猜到那附近有什么完全不同的東西——出現了米科爾喊的那些臺階。
我在平臺上稍微停了一下。
最開始離開米科爾時對于黑暗和未知事物的孩子氣的恐懼,在進入地道之后漸漸地被一種同樣孩子氣的慰藉所取代:就好像米科爾的陪伴讓我及時得救了,多虧有她我才躲過了危險,一個像我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這是我父親最喜歡用的表達方式)可能會遇到的危險。是啊,現在我在想:今天晚上回家之后,父親可能得打我一頓。但是我已經能夠平靜地面對他的打罵了。十月份的考試:米科爾有理由嘲笑它。和其他事情相比——我顫抖著想——和在黑暗的地下我們之間即將要發生的事情相比,十月份的一門考試又算什么呢?也許我會鼓足勇氣親她一下:親吻米科爾的嘴唇。可是之后呢?之后會發生什么?在我看過的電影和讀過的小說里,親吻總是要很長時間,是的,而且富有激情!實際上,和其他事情相比,親吻總是最受忽略的部分,互相碰觸、唇齒相依之后,很多情況下,情節就直接轉到第二天的清晨,甚至是好幾天之后。如果我和米科爾那樣親吻了——洞里的黑暗無疑會為此提供很大的便利——親吻之后時間依舊會從容地繼續流動,不會有任何外來的干預和突發事件幫助我們直接轉到第二天的清晨。要是那樣的話,我要怎樣做去填滿幾分鐘甚至幾個小時的空白呢?哦,幸運的是,這并沒有發生。還好,我得救了。
我開始下臺階。幾絲微弱的光線投入地道,現在我能感知到它們了。靠著一點視覺和聽覺(只要用自行車碰一下墻壁,或者腳后跟從臺階上滑下來,發出的聲音馬上就能擴散出去,這樣便可以感受到距離和空間),我馬上意識到這個地方的空曠。據我的計算,這應該是直徑四十米左右的一個圓形大廳,上面是穹頂,高度應該也是四十米左右:像一個倒置的漏斗。誰知道呢,也許通過許多秘密通道它和其他類似的地下大廳相連,十幾個大廳一起嵌在堡壘里,這倒也不難。
大廳里面是結實光滑的地面,堅硬而潮濕。我艱難地沿著墻壁前行,不時絆到磚頭上,或者踩在稻草上面。最后我坐了下來,把自行車靠在墻上放好,一只手抓住輪圈,另一只胳膊搭在膝蓋上。只有偶爾的一些聲響打破這里的沉寂:很可能是老鼠,或者蝙蝠……
如果我遇到什么不幸呢?我心想。會不會那么可怕,發生不幸的事情?
我幾乎決定不再回家了,我的父母,奧泰洛·福爾蒂和塞爾焦·帕瓦尼,還有所有其他的人,包括警察在內,他們多么努力地搜尋都無濟于事!
最開始的幾天他們還會努力地搜索每一個地方。報紙也會報道這件事,做出通常的猜測:綁架、意外、自殺、偷渡等等。然而漸漸地,風波平靜了。我的父母也平靜下來(畢竟他們身邊還有埃內斯托和范妮),搜尋工作被終止。最終付出代價的會是愚蠢的法比亞尼,她會接受處罰被遷到“另一個地方”。哪里?自然是西西里或者撒丁島。罪有應得。這樣她就會受到教訓,不再那么奸詐無恥了。
至于我,既然其他人都找到了平靜,我自然也會如此。我可以指望米科爾:她可以從外面給我提供食物和我需要的東西。她每天都會來找我,翻過她家花園的圍墻,無論酷暑還是嚴冬。每天,我們都會在黑暗中接吻:因為我是她的男人,而她是我的女人。
而且,又不是說我就出不去了!白天的時候,我自然是睡覺,只有米科爾的嘴唇碰到我才會醒來,之后又抱著她睡去。但到了晚上,我當然可以出去,尤其是在半夜一兩點鐘之后,那時候大家都睡覺了,路上基本上一個人都不會有了。很奇怪,很可怕,但同時也會很有意思,走過斯堪迪亞納大街,看到我的家、我房間的窗戶(那時候我的房間已經被改造成客廳了),躲在黑暗中,從遠處看著剛剛從商人俱樂部回到家的父親,他壓根兒不會想到我還活著,而且正注視著他。他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開門進去,一下子關上大門,非常平靜,就好像我,他的長子,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而我的媽媽呢?我會不會在某一天,通過米科爾讓她知道我還活著呢?然后在我厭倦了地下生活、決定離開費拉拉而真正消失之前再去看她一眼。為什么不呢?我肯定會那樣做的。
我不知道待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鐘,可能不到。我清楚地記得,當我重上臺階,回到地道的時候(沒有了自行車,我走得快了許多),還在幻想著。我問我自己,媽媽呢,她會不會也把我忘記,就像別人一樣?
最終我出來了;米科爾沒有在原來的地方等我,我用手遮擋著陽光,馬上就看到了她。她已經回到了那邊,騎在公爵府的圍墻上。
她似乎在和墻那頭的人談論著什么:很可能是那個車夫佩羅蒂,甚至是埃爾曼諾教授本人。很顯然:看到靠在墻上的梯子之后,他們馬上意識到了她出逃的小把戲。現在他們要她下來,而她卻堅決不服從。
突然,她轉過身子,看到了草坡頂的我。然后她鼓起臉腮,好像在說:
“真是的,總算出來了!”
她從墻上消失前的最后一個眼神(伴隨著眨眼微笑的眼神,正如當時在教堂里面,她從爸爸的祈禱巾下面偷看我的時候一樣)是留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