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男友
- (日)青山七惠
- 7521字
- 2019-03-20 11:30:00
鲇太朗想:
假如自己是個女孩,愛吃冰激凌,剪著輕盈的頭發,吹著涼風,坐在長椅上眺望晚霞,哭了起來——理由是什么?
莉莉在哭。
鲇太朗看著太陽落到公園林子后面。他忍著不眨眼。不一會兒眼睛疼了,他使勁一閉眼。再睜開眼睛時,莉莉還在哭。
莉莉不跟鲇太朗對視,低著頭靜靜地哭。說了該說的話,往車站那頭一走了之就是了,可感覺非得這么哭不可。然而,沒下命令,眼淚也自然涌出來。
“太陽,”
鲇太朗說,
“好晃眼。”
莉莉一瞬間停住呼吸。走過跟前的路人腳踝貼了創可貼。是皮膚色的、平平無奇的創可貼,正中間小紗布的部分染上了一片暗影。
“莉莉,冰激凌要化掉啦。”
鲇太朗窺探莉莉哭泣的臉。
“這個,我不要了。”
她抽噎著,把手上的冰激凌遞給鲇太朗。
“為什么?”
“太涼,牙齒痛。”
鲇太朗想象著開始融化的蛋卷冰激凌表面上,出現有人在某處花地里笑呀、跳呀,周圍聚集許多小動物的歡快場面。他不時對身旁的莉莉說“別哭呀”。
稍稍安定下來了,莉莉回過神地干咳一下,說道:
“我好像不喜歡你了。”
“不喜歡是什么意思?”
“也不是討厭。”
“對我?”
莉莉點頭。
“我祈禱你會幸福。”
“你祈禱——在哪里?”
莉莉掏出毛巾布手帕擦擦眼皮下。然后好一會兒抵著鼻子。好像在嗅什么好聞的味道。
“我真的祈禱了。”
“莉莉,別祈禱呀。”
“我得走了。”
“哎,怎么回事嘛。”
什么怎么的……一開口又流淚了。眼淚只管流。莉莉站起來。
“總之,就這樣。”
她照直說了,跑進路人之中。途中,發現自己在期待被追上,就跑得更快了。跑到車站時,大汗淋漓,臉上不成樣子。莉莉上洗手間,稍微理一下妝,上了電車。
吃完了莉莉留下的冰激凌,鲇太朗站起來,直直身子。有東西往上涌。
“莉莉!”
他向車站那邊喊。路人吃驚地看向他。
追上去并不明智,他剛才目送著莉莉的背影,心想。可到了此刻,他感覺這樣的狀況之下,明智沒多大必要。約過了五分鐘,鲇太朗決定追趕她。
抵達莉莉的公寓前時,天已經黑下來。她的房間亮著燈,并沒有人開門的動靜。按門鈴的幾分鐘里,小腿已經被蚊子叮了兩處。他一邊敲門,一邊小聲喊:
“莉莉,開門!”
然后他又等了幾分鐘,什么也沒干。鄰室房客提著粉紅色環保袋回來了。鲇太朗笑臉相迎:“晚上好。”鄰居也回以笑臉:“今天熱得像夏天了啊。”鲇太朗這里來得多,彼此面熟。
鲇太朗掏出手機,給莉莉發信息。
按了“發送”沒多久,她出來了,還跟公園分別時一樣穿著。
“怎么了?”
莉莉看上去不開心。
“莉莉,對不起。”
“為什么道歉?”
“我不想分手。”
“可是我們不能再交往了。”
“有不是的地方我會改。”
“不是那個問題,不能再有鲇太朗存在了。”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原因也不說?”
莉莉像平時一樣,露出齙牙笑。鲇太朗一見那笑臉,就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要牽她的手。莉莉一閃身,把門口放的細長花瓶拿在手上。瓶子是空的,底部有些茶褐色污跡。
鲇太朗哭著回家。
不緊閉著嘴,牙齒會打顫,輕輕發出咯咯響。
圍繞路燈的飛蟲形成了斑點的圈,飛舞著。
鲇太朗有三個姐姐。
大姐和二姐都結婚了,三姐單身。三個姐姐都堪稱美女。鲇太朗傷心時上門去喝茶的,肯定是二姐百合子家。
有了莉莉的事情的第二天,大學里一下課,鲇太朗就去百合子家。
“怎么啦?”
鲇太朗一見久違的姐姐,幾乎癱軟倒下。可他使勁站穩了。
“我路過。身體好嗎?”
“挺好的。”
她血管突起的手按在腹部。鲇太朗擔心她吃了什么不好的東西。
“你肚子疼?”
“沒有。喝茶嗎?”
百合子沒按著腹部的手沙沙地抓著頭皮。然后,不等鲇太朗回答,退到走廊后頭。
鲇太朗稍后進入客廳,見百合子坐在餐桌的椅子上,面對著一臺筆記本電腦。
“喝茶好嗎?”
“正在煮開水哩。”
“你在干什么?”
“我想寫傳記。”
百合子一臉認真。鲇太朗一時不知怎么夸姐姐忽然冒出的念頭,說了句“挺好”。百合子還在等弟弟的話。鲇太朗問“為什么”,因為姐姐沒回答,他又問:“什么傳記?”
“自傳。”
“誰的?”
“肯定是我的呀。”
鲇太朗撇下又對著電腦畫面的百合子,去廚房看水燒得怎么樣了。他坐在圓凳子上,呆呆望著煤氣灶上的水壺。看著藍色火苗燒著的、水壺側面到底面的弧線,想起了莉莉的下巴形狀。
水開前,鲇太朗站起來準備泡茶。說是準備,只是撕開立頓的小袋子,把茶包放進馬克杯里。
昨天莉莉宣布分手以來,當他做一些極日常的動作時——給蚊蟲叮咬處涂一下藥、扯一下手紙、停下來等交通信號燈等等,鲇太朗就想,自己是為何而活著。每逢此時,他或者想起“希望”、“祝福”之類明快的詞兒,或者在日頭下奔跑,或者讀書,就變得舒暢,可到處都會遭遇莉莉的影子。而這個影子堵住了他的去路。
鲇太朗察覺廚房充滿影子,決定送兩杯泡好的茶到桌子上,聽姐姐說話。
“開始寫傳記了嗎?”
“正遲疑呢。”
“遲疑什么?”
“開頭第一個句子。想著該以什么開頭。”
“一般是‘某年某月,我出生了’——怎么樣?”
“一般成那樣可不行哩。”
鲇太朗端起杯子送到唇邊。桌子邊上,放著菊花形狀透明煙灰缸。百合子和她丈夫應該都不抽煙的,可這個煙灰缸從他們搬家過來起,一直都在那里。
莉莉的房間時不時會有一股煙味兒。鲇太朗想起來了。并不是她自己帶著煙味兒。一下子打開洗手間的門,或者搖晃窗簾、驅趕趴在上面的飛蛾時,就有這味道。鲇太朗推測,可能是她之前的男友吸煙。不知道那是個什么人,兩人分手時,莉莉哭得厲害吧。這么一想,鲇太朗肯定又會產生必須完全諒解她的欲望。
百合子突然離座,鲇太朗嚇了一跳。他想,也許自己對著煙灰缸的視線,被察覺到跟平時不同,混雜了某種東西。百合子在窗邊站了一分鐘左右,左右側一下脖子,緩緩走回來。她坐下來,雙手擱在鍵盤上。
“還是討厭寫文章。”
百合子眼盯著屏幕,說道。看上去生氣似的。她婚前在業余劇團當女演員,聲音正好像桌子上的煙灰缸一樣,沉沉的、透明的。
“不寫就完了唄。”
“可我想寫傳記。你覺得該怎么辦?”
“拜托專業的人?”
“該怎么找?”
“在網上,或者打廣告……”
“你幫我找吧?這你擅長嘛。大學里頭有擅長此道的吧?幫我找吧,我付錢。”
百合子求人辦事時,總是很認真。不行就不存任何幻想。
“我想試試做口述筆錄。”
“明白啦。不過,口述筆錄的句子是自己想的。”
百合子點鼠標,關了電腦。
“你最近……還好嗎?”
車子駛過前面的路,聽不清問題,但鲇太朗回答一聲“嗯”。
“感覺還行?”
“嗯。”
“我忘了……她的名字。”
“莉莉嗎?”
“就是她。”
約一個月之前,鲇太朗帶莉莉來探訪,把她介紹給姐姐。
“你別那么叫她。”
“為什么?”
“你想出來的?”
“大家都那么叫,所以……”
“我的名字用英語講,也是莉莉,成一樣的了。不過,那女孩子穿衣的品位不賴。”
鲇太朗想一起夸夸莉莉的優點,但決定先坦白。
“昨天分手了。”
“為什么?”
“她甩了我。”
百合子扳著鲇太朗單薄的肩頭。
“為什么?”
鲇太朗回答不了。
“這么好的小伙,為什么?”
鲇太朗想在陽光里奔跑。
早上一進教室,從后上來的點點拍拍鲇太朗的頭。
“早上好。”
“喔。”鲇太朗應一聲,點點握拳捅兩下鲇太朗的胳膊。
“怎么啦?”
“挺生氣的。”
鲇太朗很為難,揪著耳后的頭發。他襯衣左臂凹下了點點拳頭的形狀,但慢慢鼓起來,恢復原狀。
“你不是跟踮腳立子在一起嗎?”
鲇太朗沒回答。點點總愛這樣喊莉莉。她說,個子矮小的莉莉,在布告牌前總是踮著腳,她很煩莉莉這樣。
“你前天跟立子在公園吧?我看見啦——我在烤薄餅。”
“看見什么?”
“拿著冰激凌走路。我想把你跟立子拍下來,給你們做月歷。”
鲇太朗“嗯嗯”地點兩下頭,從雙肩包里取出筆記本和水壺。
“立子還行啊,跟你的話。”
點點坐在鲇太朗旁邊,把大大的手提包扔在桌面。袋口飛出文具盒。
“帥哥美女啊。”
她說著,定定看著鲇太朗的側臉。想尋找什么證據似的,從鼻子下的凹處到眉毛稀疏處,仔細看。
如她所說,鲇太朗臉相還行。鲇太朗習慣被人看。也不費心去抗拒望過來的視線。所以,看的人可以厚著臉皮仔細打量。垂下視線的他得到同情。那副沒自信的樣子,喚起從前的親切回憶。
上了年紀的教授進入課室,點點面向前方。她從小袋子里抓一把糖和字母巧克力,捅捅鲇太朗肋部,悄聲說:“要嗎?”鲇太朗搖搖頭,手握自動鉛筆。點點縮回手,隨即問:“中午一起吃飯?”鲇太朗點頭。
頭發花白的教授讓坐在最前面的短發學生朗讀符號論的教材。學生像咽喉里哽著刺球似的,不時咳嗽。鲇太朗又開始想莉莉。感覺教室門上的毛玻璃外面站著莉莉似的,他望了好幾回。
鲇太朗還沒有放棄莉莉。從分手那天的傍晚到今天早上的約四十個小時里,鲇太朗給她寫了好多次信,又感覺不行,收進抽屜。取而代之的是給她手機發了很隨意的信息。每發一條信息,鲇太朗就覺得在莉莉的心頭陣地獲得一塊地盤,但沒有回信。
朗讀的學生一陣猛咳。
必須做點事情,鲇太朗使勁想。
他沒打算放棄莉莉,但得做點事情才行。否則,他害怕自己要變成綠色妖怪。所謂綠色妖怪,是他上幼兒園時熱衷的、電視大英雄節目里的丑陋怪物。綠色妖怪的臉坑坑洼洼的,身上軟綿綿,眼往上挑,嘴唇浮腫,綠色的雙頰鼓鼓的,塞滿世上一切憎惡和悲傷。被綠色妖怪噴了毒氣,一輩子都要被憎惡、悲傷折磨。但大英雄總是身披斗篷從天而降,狠狠打擊綠色妖怪,朝受折磨者微笑,送他一枚怪物的漂亮白牙。這就是解藥。綠色妖怪自己嘴里頭就有解藥,它為何仍是綠綠的呢?幼年的鲇太朗不明白。
不過,現在該想一想。它只是沒有尋找。綠色妖怪不知是因太郁悶還是嫌太麻煩,沒有尋找治愈自己的東西。
學生猛烈咳嗽,聲音回蕩在教室里,仿佛臺風直下的海的聲音。
得找事干,鲇太朗使勁想。
為了將注意力從快要變為事實的失戀轉移開,鲇太朗要認真為百合子姐姐尋找寫自傳的執筆人。
鲇太朗和點點在學校飯堂吃了午飯,就去學校的學生咨詢室,領取了在布告欄貼招聘兼職的申請表。點點無所事事地跟著,但一進咨詢室,就說了聲“我去刷牙”,讓鲇太朗幫忙拿著包,自己走掉了。
他從放透明膠帶的臺子上拿過連著繩子的圓珠筆,填寫表格。
業務內容:自傳執筆人(傳主住市內,每周一次)
“待遇”一欄略作思考,寫下“面談”,填寫完畢。
“你寫的像是中文。”
點點一臉清爽地回來,從旁看著,說道。
“這是怎么回事?”
“招人嘛。”
“自傳執筆人……寫自傳嗎?”
“不是我,是我姐。”
“嗬,是你姐姐。”
“她好像悟出什么了。結婚了,有空閑。”
“噢噢,結了婚,就想寫傳記。”
“不是誰都會那樣,我姐是那樣的。”
點點玩弄著連在圓珠筆上的黑繩子。
鲇太朗再次舉起表格仔細看。整體看來,字有點兒往左上方擠。
“偏一邊了,重寫比較好吧?”
“我覺得無所謂。”
“你覺得這樣子會有人來嗎?”
“難說……”
鲇太朗把表遞給負責的工作人員。她咚地蓋一下藍色戳子,說“收到了”,放進了柜臺上的塑料筐。鲇太朗確認了,就去旁邊大樓的電腦室,在本地信息網的“正在尋找!”版輸入與告示牌同樣的內容,按回車鍵。
旁邊查看電子郵件的點點問道:
“你下午沒課吧?”
“沒有。”
“一起去公園吧?”
“行啊。你不能一個人去?”
“一個人去的話,就想回來了。”
鲇太朗不明白點點是討厭還是喜歡在公園里的薄餅店兼職。有時她很開心地說這是“自由平靜、不用多說話的好工作”,但一旦要去公園了,總是心底里就不樂意。
“行啊,我去吧。”
他再次說道,點點高興地笑了。
把點點送到橙色屋頂的薄餅店,鲇太朗在稍微離開一點的長椅坐下來,閉眼片刻,聽周圍干干的樹葉子的聲音。這一來,他不由得想要性交了。
跟莉莉,或者不認識的誰。
晚上,鲇太朗去了慎平的公寓。
慎平的房間又窄又暗。沙壁上貼著體態豐滿的女人的海報。第一次來的時候,鲇太朗問這是誰,慎平答是“辛迪·克勞馥”。
辛迪·克勞馥總是從海報上打量這陰暗房間,像別人在議論她似的。鲇太朗每次看海報,總為說不出精到的評論而內疚。但是慎平一般都是擺出房間主人的架勢,大咧咧躺在床上,在鲇太朗面前對辛迪·克勞馥不屑一顧。
很偶然地,兩人因為名字在學生名簿上排得靠近,在入學后的新生培訓時就在一起,關系自然就不錯了。慎平要在深夜漫畫咖啡店打工,幾乎不上上午的課。因為今天不當班,所以二人難得地約了喝酒。
“莉莉好嗎?”
慎平喝掉第一罐啤酒時說道。
“她還好,我倒被甩了。嘿,剛被甩。”
嗬,真的?慎平邊開第二罐啤酒邊說。
“不過,稍后再開始吧。”
“為什么?”
“我還喜歡她。”
慎平一邊咕嘟吞下啤酒,一邊瞇眼看鲇太朗。鲇太朗拿起辣花生。
“不過,她呢?”
“不知……不知道。”
“不知道啊?來,加油!”
慎平說“好熱”,伸手打開窗戶。然后,補充一句:“也叫上點點?”
“點點?”
“對呀。”
“為什么?”
“沒特別理由,但她來了,不會悶嘛。”
“點點來過這里嗎?”
“來過啊。”
鲇太朗“哦”一聲,什么也沒說。慎平突然認真起來,問道:
“剛才是松了口氣,還是生氣了?”
鲇太朗想了,想點點在這房間里跟慎平二人干了什么,心想總而言之是松了口氣吧。但他還沒說出來,慎平就說:“騙你的,她沒來過啦。”
“要是你馬上就翻臉,點點就值了。”
鲇太朗什么也答不上來。
自那三天之后,收到了電子郵件。
應募者不是看了大學廣告欄,而是看了地區信息網頁的“正在尋找!”欄。電郵只寫了簡單的寒暄和“我對網頁上說的工作有興趣,請告知詳情”,就發來了。應募者叫兒鳥美津子,從文字判斷,她性喜簡明。
“我找到寫自傳的人啦。”
鲇太朗打電話給百合子。
“騙人吧?真的?”
“真的。接下來呢?”
“接下來么……是個什么人?”
“姓兒鳥的人。”
“女的?”
“嗯。”
“她怎么說?”
“想知道詳情。”
“是嘛。就是聽我口述,再弄成自傳而已。”
百合子的聲音突然變得怒氣沖沖似的。
“我覺得她也想知道錢方面吧。”
“錢?對呀,這得看質量吧……”
“就說寫得不好不給錢?”
“這樣不行吧?怎么辦呢?”
“簡單按小時算?”
“不過,一個小時她也寫不了一頁的話,該怎么辦?”
“定下最低頁數?”
“可是,重要的不是頁數,是內容吧?”
“那就時薪加上完成質量?”
“哎呀呀,搞不清楚。好吧,先見了面再定吧。”
“要她什么時候來?”
“說后天試試?不行的話再晚一天。再不行,再晚一天。”
“明白。”
鲇太朗就這樣寫了電郵,發給兒鳥小姐。
鲇太朗和兒鳥小姐相約在最靠近百合子家的電車站碰頭。雖然已感受不到日間的熙攘,但離傍晚還早,是半早不晚的時間。
鲇太朗拉拉襯衣的衣裾,視線在往來行人中逡巡。兒鳥小姐一出檢票口,徑直走向鲇太朗,問道:“您是中里先生嗎?”
“是的。”
“我是兒鳥。”
“啊,不好意思。”
鲇太朗此時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難為情。不由得低頭致歉,但隨即緩過來了,對她笑笑。鲇太朗為掩飾害羞的笑臉應該對誰都靈的。但兒鳥小姐只是簡短說聲“哪里”而已,等他說話。
“那就走吧?”
“好的。”
“我在郵件上也寫了,想寫傳記的是我姐。從這里要走十分鐘左右,不要緊吧?”
“不要緊。”
兒鳥小姐拉拉肩上的褐色真皮挎包。臉色有點差。
“我姐有點特別,不過很有趣的。”
兩人并排走著,鲇太朗開始解釋百合子的性格,希望對方見雇主前放松點。但兒鳥小姐的回答翻來覆去就是“哦”、“是嗎”、“應該是吧”、“明白了”四句話而已。
兒鳥小姐戴有框的眼鏡。框的顏色一眼看去是黑色的,但改變角度的話,一會兒藍色,一會兒綠色。鲇太朗對她說話時,用余光悄悄觀察她。眼鏡框里的兒鳥小姐眼睛小小的,像鵪鶉蛋似的圓溜溜。頭發扎在后面,露出漂亮的前額發際,但有點上挑的眉毛沒定型,仿佛要涂點清漆保護才穩當。兒鳥小姐既不像百合子那樣天生亮麗,也不像莉莉那樣青春勃發,只給了鲇太朗“這個人辦事認真”的印象而已。他也想到“太認真也許不行”,但又覺得,從中調和正是自己該做的事情,不由得握握拳頭。鲇太朗邊走邊拿定主意:自己的工作,就是讓這位做事認真的女士在姐姐面前不退縮,百分之百發揮能力。
百合子預備了蛋糕等著。鲇太朗讓兒鳥小姐坐在L形沙發的長邊上,自己坐在餐桌的椅子上。百合子端來放了蛋糕和紅茶的托盤,她瞥一眼鲇太朗,直接走向沙發。
“謝謝你今天過來。”
聽百合子這么說,兒鳥小姐說“哪里”,低頭致意。
“請嘗嘗蛋糕。”
兒鳥小姐回答“謝謝”,但并不動手。鲇太朗心中翻騰,他覺得自己得有所作為。
“那我先自我介紹:我是近藤百合子。我想寫自傳,正在找一位幫忙寫的人。請多關照。那么,兒鳥小姐沒問題吧?”
“沒問題——哪個方面?”
鲇太朗不禁在后面插話道。
“時間呀,工作內容呀等等方面。”
百合子回過頭來,快捷地說。鲇太朗剛說“所以嘛,就要說說內容……”,兒鳥小姐開口了:
“噢,我覺得沒問題。”
“是嘛。”百合子嘴巴一撇,擺出笑臉。
“那個,工資方面……”
鲇太朗從椅子站起,坐到百合子旁邊。因為是L形沙發的短邊,兩個人坐就顯窄。斜著瞧他們的兒鳥小姐比在外頭看更蒼白了,她像頭一次家訪的新老師一樣,臉緊繃著。
“哦,對了,這方面嘛,有時薪制和按量算,哪種好?你覺得呢?”
“不好意思。一天需要做多長時間呢?”
“對呀。兒鳥小姐的工作幾點下班?”
“每天五點十五分。”
“那么,至多一個小時左右吧。完了之后,一起吃晚飯吧。我會做好飯。”
“嗯,我每周星期四不當班。星期四下午的話,能做五六個小時。”
“五六個小時?那么多?”
“不過,這樣子會早完稿吧?”
“是呀,也許這樣好。那就時薪制吧。你也不像耍滑頭的人。”
“對,我不會的。”
鲇太朗以裁判的態度聽著二人之間的對話。百合子突然起身離開了房間。兒鳥小姐雖然手拿紅茶杯的把,卻沒有端起來喝。鲇太朗因為有了空間,不自然的姿勢得以放松。這一來,他就可以比剛才更靠近看兒鳥小姐。
夕陽透過蕾絲窗簾,在她平板的臉頰上投下了復雜圖案的朦朧影子。兒鳥小姐沒有動。
這時,只要姐姐關上的門不打開,屋里的任何東西都會一動不動——這種奇特的緊張感撞擊著鲇太朗的身體。
鲇太朗的視線不能從兒鳥小姐移開。她盯著杯里紅茶的臉,像從前在奶奶家里見過的圓頭圓身小木偶人。而這個小木偶人的眼睛在動,抓住了鲇太朗的視線。小木偶人的嘴巴慢慢向旁邊拉,眼角有兩條細細的皺紋。一時間,鲇太朗弄不清是奶奶家玻璃盒子里的圓頭圓身小木偶人向少年時代的自己微笑,還是眼前圓頭圓身小木偶人似的人在微笑。
門開了,百合子手提虎皮鸚鵡的籠子和臺歷返回來。
“我養這個——小咪咪!”
百合子把鳥籠放在兒鳥小姐跟前給她看,鸚鵡輕輕振翅。小鳥色彩鮮艷,像黃色、綠色涂抹在一起似的;但籠底散落著掉下的鳥食和黑乎乎的鳥糞。
“我們說干就干吧,從下周四開始過來嗎?”
百合子把蛋糕推一旁,鳥籠放在桌子中間,沒等回答就在臺歷上做記號。
“好的。幾點鐘上門好呢?”
“嗯——那就中午一點鐘開始吧。”
“明白了。”
“我也來行嗎?”
鲇太朗開了腔,他發現喉干。他看見兩個女人嘴巴咧了一下,不知是笑還是生氣。
“行啊,沒什么。”
百合子一回答,兒鳥小姐像打了信號似的縮回杯子上的手指,握著擱在腳旁的袋子提手。
“那,周四就請指教啦。”
百合子送兒鳥小姐出門。
鲇太朗獨自待在客廳,盯著在小木條上撲騰的虎皮鸚鵡。剛才靜止的時間里,它也這樣活動著嗎?他挺佩服的;但過了一會兒,他醒悟到鸚鵡是之后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