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一身黑色華服，手中拿著古籍之人，的確是分別兩年之久的陸庭昉。氣質(zhì)雖然變得與先前大不相同，但容貌的變化并不大，只是留了一頭長發(fā)，長高了些許。可陸忻變了，服用了壯骨丹，又練了劍法的他，早已從一個半大的孩子，成了高挑俊郎的少年。在陸庭昉眼中，自然是面目全非。

“庭昉哥哥，你走的那天，屠爺爺為了給我們修補(bǔ)漏雨的屋頂，摔下房死了。爺爺生前最怕火，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尸骨無存。為了埋葬屠爺爺，我賣身進(jìn)了許府。你還記得越州首富許三金嗎？就是他的府上，在那里，我認(rèn)識了曹安，認(rèn)識了吳叔。他們?nèi)硕己芎茫晌疫€是想離開許府，想去長安，去長安城找你。庭昉哥哥，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快三年了。我想回去，跟你一起回去……”

“夠了！小忻，你不該來長安的，不該來的！”

突然，陸庭昉猛地喝止住了陸忻。只見他垂下手臂，緊緊地握著那本古籍。他顯然已經(jīng)相信眼前的少年就是自己闊別已久的堂弟。可他的臉上，除了滿臉的痛苦，并沒有半點(diǎn)重逢的喜悅。

“哥？你……你怎么了？”

陸忻愣住了，原本就十分蒼白的臉上，多了一絲困惑，變得越發(fā)難看。他好像有些不認(rèn)識眼前之人，當(dāng)年那個溫暖、和善，笑容陽光的少年，仿佛不在了。

“庭昉哥哥，你這是怎么了？我是小忻啊，我好不容易到了長安，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怎么會，怎么會不該來呢？”

“時空顛倒，蒼黃翻覆……這玄妙的天道下，不該再有第二個來自后世之人。小忻，你為何不好好的待在越州，待在小溪鎮(zhèn)呢？”

陸庭昉目光迷離，看著曾經(jīng)疼愛的堂弟，仿佛面對著一個令他恐懼，令他害怕的人。那是一種隔世經(jīng)年的陌生感，仿佛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待在小溪鎮(zhèn)？哥，屠爺爺死了，我一個人，在那座冷冰冰的屋子里，怎么活啊？別鬧了庭昉哥哥，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回越州，去屠爺爺墳前上柱香。”

陸忻掙扎著站起身，凝視著不遠(yuǎn)處的人，嘴角勉強(qiáng)擠出了一絲笑容。可陸庭昉不再看他，雙手背負(fù)，望向了青天。

“生死有命，草木一秋。凡夫俗子終究都是會死的，屠爺爺……我已經(jīng)記不得他的樣子了。但這世道于他而言，活著，未必是件舒服的事情。”

“哥，你說什么呢？什么叫活著未必舒服？他可是屠爺爺啊！給我們吃，給我們穿，視我們?nèi)缬H孫子。不是都說好人有好報(bào)嗎？為什么屠爺爺不能長命百歲？為什么這個世道，就不該讓好人活下去？”

陸忻猛地睜大了瞳孔，滿臉都是不可思議的神情。他原本想走上去抱抱自己的堂哥，可他只踏出了一步，便雙手顫抖著停了下來。

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是自己思念了兩年多的庭昉哥哥嗎？

“小忻，你還不明白么？這個世界，是有希望的。”

“什么希望？陸庭昉，你當(dāng)真變了？連屠爺爺都不記得了，這兩年，你究竟在干什么？”

“干什么？哈哈哈哈……小忻，如果說人和人是有區(qū)別的。那么神和人呢？你看清楚了，這就是希望！”

陸庭昉轉(zhuǎn)過身，目光驟冷。只見他伸出右手，掌心之中瞬間出現(xiàn)一道紫紅色火焰。與此同時，七張符箓自袖口飛出，懸浮頭頂，散發(fā)著陣陣金光。陸庭昉此時的樣子，就如同畫中的神祗！

道家真火，一心七用！

短短不到三年時間，陸庭昉竟已從一個普通人，修煉到了觀虛境七重。如此恐怖的速度，連陸忻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可他此時，并沒有多余的情緒用來驚訝。對于他而言，無論眼前之人修煉到了何種境界。都只是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都只是那個小時候經(jīng)常抱著自己的堂哥！可那個人卻變了，變得讓他認(rèn)不出來，變得如此的陌生而可怕。

“陰陽師……哥，你的確是修煉的奇才。可是，你終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還是要回去的，大伯，大娘，還有爺爺，他們都在等我們回去。這，不是希望。”

“哈哈哈哈，這不是希望，那什么才是希望？小忻，事到如今，你還想著回去嗎？沒錯，所有人都在等我們。可是，你能回得去嗎？你可知，我們?yōu)楹螘┰降竭@個世界？那不是什么狗屁的意外，更不是什么狗屁的物理學(xué)，相對論！我們能回到過去，能穿越到這大唐初年，是有人在這個世界操縱著一切！這是神才有的力量，長生不死，顛倒時空，這就是希望。但我們來的那個世界，已經(jīng)不可能成仙了！”

陸庭昉哈哈大笑，笑得無比瘋狂。陸忻不禁想起了別離的那一天，眼前之人，站在街上，看著人來人往，也曾笑得這般瘋狂，這般可怕過。那時的少年夢想，時隔兩年后，似乎正在實(shí)現(xiàn)著。

可這不是陸忻的夢想，一直都不是。

“成仙？哥，就讓我再叫你一聲哥吧。也許在你看來，神與人，仙與凡，有著天壤云泥之別。可在我眼里，普通人也好，陰陽師也罷。都不能忘了為人的本份，如果你要斬盡七情六欲，忘記別人對你的恩，忘記父母對你的情，那么即使你成仙了，又能如何？他們給了你的，你能還嗎？你還得起嗎？”

“哈哈哈哈，笑話！你懂什么是陰陽師？你懂什么叫七情六欲？小忻，所謂陰陽，代表的是這天地間的正反兩面。它就像是這個星球，南北兩極的磁場。看不見，摸不到，卻影響著一切。那是一種冰冷的力量，它沒有七情六欲。”

陸庭昉一步踏出，望著屋檐外的天空狂笑。陸忻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天際晦暗，落日的余輝已經(jīng)完全沉下大地。月盤自時空深處跳出，正冷冷地俯瞰著人間。這一刻，夜風(fēng)清冷，人心凄寒。

陸忻的嘴角再次溢出了一口鮮血，他死死地捂著胸口，心如刀絞，疼得他連退了數(shù)步。

整整兩年多的日思夜想，那個人，還是不在了。兩行清淚，無聲地落下臉頰。陸忻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再無什么親人！

“小忻！一陰一陽謂之道，如那日月更迭，潮起潮落，生死輪回，桑田滄海！而這世間之事，不外乎男女、善惡、強(qiáng)弱、短長……這些，都叫陰陽。天地初開，陰陽二氣演化萬物。而后才有五行靈氣，日月精華，和那山川大海、漫天的星辰！凡人一世多不過百年，少則十年，二十年。可這天呢？萬古長存，永世不朽！你說，我是要回去做那普普通通的凡人，還是在這，成為天？”

“好，陸庭昉。你在這個世界成你的仙。我，只要不死，終有一天會回去。大伯，大娘，我會替你照顧。只當(dāng)是，遠(yuǎn)游之人，不知?dú)w期。”

陸忻緩緩說完話，轉(zhuǎn)身朝另一頭走去。他的臉上再無表情，只剩下死一般的蒼白。也許，自己真的不該來長安。也許，那日在長亭外的分別，與身后之人，早已形同陌路，仙凡兩隔。

陸忻說不出此時的感受，只知道，心里頭空蕩蕩的，什么也裝不下了。

“慢著！”

陸庭昉突然回過身，看了一眼少年的背影，隨即望向了大堂內(nèi)的那副畫。

“短短兩年，你有如此之變化，應(yīng)該是得了一些奇遇。但如今的長安城，風(fēng)云變化，臥虎藏龍，危險(xiǎn)之極。我不想問你的傷是從何而來的，也不想問你為何會進(jìn)長孫無忌的府邸。但作為你堂哥，我必須要告訴你。離開此地，離得越遠(yuǎn)越好。”

“擔(dān)心我么？呵呵呵，既然怕我出事，你自己又為何不走？”

“貞觀三年，李世民初登大位，天地晦冥，龍蛇演義，一切都還沒有塵埃落定。歷史的走向，依然是個未知之?dāng)?shù)。昨天，玄奘已西去天竺，他的真正目的，是要憑一己之力，理清千年的佛道之爭。若不能趁他回來前，將一切平定。那么這世界，依然是原來的世界。”

“平定什么？”

陸忻猛地一怔，停下了腳步。陸庭昉的話，他已經(jīng)越來越聽不懂了。

“你不需要知道這些，走吧，離開這座宅子，離開長安，趁我那師傅回來之前”

“你師傅？哈哈哈，我不怕他，而且我也不會走的。我會留在長安，輔佐太宗皇帝。我不知道你和你那師傅想平定什么，但我，只想平定這紛亂的天下。”

“哼，你好大的口氣！陸忻，我?guī)煾凳窃祛福窃祛福∫患埻票硤D，坐看后世數(shù)千年。你可知，他有何等通天的手段？這世間，不能再有一人，知曉那么多的天機(jī)了。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抬頭看看，這天，永恒不變。那太陽，萬古長存。可這世間，只需要一個太陽，只需要一個天！”

“袁天罡嗎？哈哈哈哈……世事無常，卻總是這般蹊蹺。我的庭昉哥哥啊，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寫那推背圖的人，不是你師傅而是我們？過去的未必已經(jīng)過去，而那未來，白云蒼狗，有萬般變化。誰，又能真的看穿后世數(shù)千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