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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再見,亞特蘭大

1990年夏,亞特蘭大

離開亞特蘭大,他打算為自己創造一種全新的生活,為了完全脫離過去,他甚至為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他再也不叫克里斯?麥坎德利斯了,現在,他是“亞歷山大超級流浪漢”。

我想要躍動而非寧靜的生活歷程,我想要刺激和危險,為我的摯愛獻出生命,我感到體內有許多能量在涌動,卻無法在平靜的生活中為它們找到出口。

麥坎德利斯在托爾斯泰《家庭幸福》里畫出的一段

不可否認……旅行讓我們快樂,它讓我們的心靈從過往、壓抑、規則和討厭的責任中解脫出來,獲得終極的自由,而這條路,總是通往西方。

華萊士?斯特格納《生活在美國西部》

太基是南達科他州一個沉靜的小鎮,人口僅274人。小鎮里,帶外墻的民居、干凈整潔的庭院、墻面被風雨剝蝕的小店鋪相互依偎,謙卑地立在空曠無際的北部平原上,時間似乎靜止不動。成排的高大三葉楊蔭蔽著一條條少有車行的小街,鎮上只有一個雜貨鋪、一家銀行、一個加油站和一個孤零零的酒吧——卡巴萊特。韋恩?韋斯特伯格一邊抿著雞尾酒,一邊嚼著甜雪茄,回憶起他認識的一個名叫亞歷克斯的怪異青年。

酒吧的墻上懸掛著鹿角、老舊的密爾沃基啤酒廣告和拙劣的野鳥飛翔圖。酒吧里煙霧繚繞,一群穿著工作服、戴著臟兮兮工帽的農夫正聚在一起抽煙聊天,他們滿臉疲憊,臟得和礦工一樣,用簡短粗鄙的語言大聲談論多變的天氣和地里因太濕而無法收割的向日葵。他們頭頂上的電視機里,羅斯?佩羅輕蔑的臉龐忽明忽滅。8天以后,比爾?克林頓將成為這個國家的新總統,此時距麥坎德利斯的尸體在阿拉斯加被發現已有兩個月了。

“這是亞歷克斯以前常喝的酒,”韋斯特伯格皺了皺眉頭,攪著手里那杯“白俄羅斯”里的冰塊說,“他總是坐在酒吧的那一頭,給大家講他旅途中遇見的奇人異事,常常一講就是好幾個小時。鎮上很多人都喜歡亞歷克斯,很難想象這樣的悲劇會發生在他的身上。”

韋斯特伯格是個身強體壯的男人,他肩膀寬厚,留著一小撮山羊胡,在迦太基鎮里和鎮外分別擁有一個谷倉。每年夏天,他都會和農場主一起組成聯合收割隊,輾轉于得克薩斯州北部和加拿大邊境收割糧食。1990年秋天,他前往蒙大拿州中北部為康勝啤酒公司和安海斯-布希啤酒公司收割大麥。9月10日下午,他開車前往卡特班克為一架發生故障的收割機購買零配件,回程時,他在路邊遇到一個搭便車的年輕人,這個面目友善的家伙自稱亞歷山大?麥坎德利斯。

麥坎德利斯個子不高,但體格強健。他的眼神有某種直穿人心的力量,深邃而飽含情感。他可能有異國血統,也許是希臘,或者是印第安。他毫無防備的樣子讓韋斯特伯格立刻產生保護這個孩子的沖動。他樣貌英俊,是女孩子很喜歡的類型。他臉上的表情變化極快,前一分鐘還是慵懶、面無表情的樣子,下一分鐘就忽然開懷大笑,眉飛色舞,露出滿口漂亮的牙齒。他是近視眼,戴著一副金屬框架眼鏡,看起來很餓。

10分鐘以后,韋斯特伯格把車停在埃斯里奇鎮上,給他的朋友送包裹。韋斯特伯格說:“他給我倆一人一瓶啤酒,問亞歷克斯多久沒有吃飯了。亞歷克斯承認已經有好幾天粒米未進,而且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聽到這些,朋友的妻子堅持要為亞歷克斯做一頓大餐,他狼吞虎咽地吃完,隨即倒在餐桌上沉沉地睡去。

麥坎德利斯告訴韋斯特伯格,他的目的地是薩科溫泉,位于2號公路東面400公里處,這地方是他從幾個“橡膠流浪漢”那里聽說的(“橡膠流浪漢”即那些有車的流浪漢,“皮革流浪漢”則沒有交通工具,只能搭車或者走路)。韋斯特伯格說,他只能帶麥坎德利斯走16公里,然后就得向北前往桑伯斯特了,他割麥子的拖車就停在那里。然而,到了約定分手的地方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而且車外大雨傾盆。“老天吶,”韋斯特伯格對他說,“我真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該死的雨里。你有睡袋,還是跟我去桑伯斯特,在我的拖車里將就一晚吧。”

就這樣,麥坎德利斯跟韋斯特伯格一起度過了三天時光。每天早晨,他都和收割隊的工人一起駕駛收割機穿梭于無邊的金黃色麥海。分別時,韋斯特伯格告訴麥坎德利斯,如果他需要一份工作,可以去迦太基找他。

“過了幾個星期,亞歷克斯真的來鎮里找我了。”韋斯特伯格說。他在谷倉里給他安排了一份工作,并把自己一處房產里的一個房間便宜租給了他。

韋斯特伯格說:“這些年有很多背包客在我這兒干過,可大多數人都做得不好,根本就不在工作狀態。亞歷克斯和他們不一樣。他是我見過最勤快的人,不管給他派什么活,無論是重體力活,還是把爛谷子和死老鼠從倉底清理出去這種臟活,他都做。這些活又累又臟,一天忙下來,連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盡管這樣,他也從來沒有中途撂挑子,只要他接手一項工作,就一定會完成。工作對他來說簡直是一件關乎道德的事情,他是個道德狂,為自己設定了極高的標準。”

“不難看出亞歷克斯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韋斯特伯格喝光了第三杯酒,繼續回憶道,“他讀了很多書,平時說話時會用很多華麗的詞。他有時候會自己給自己找些麻煩,我想可能是因為他想得太多了。有時候,他努力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有意義,想要弄明白為什么人們會彼此傷害。我告訴他好幾次,別在這些問題上鉆牛角尖,可他實在太固執了。他總是要完全搞清楚一件事情的答案,才肯繼續走下一步。”

有一次,韋斯特伯格從報稅單里發現麥坎德利斯真正的名字是克里斯,而不是亞歷山大。韋斯特伯格說:“他從來都沒有提過為什么改名字,從他平時說的那些話來推測,他和家人的關系不太好,但我不想管別人的閑事,所以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他。”

如果說麥坎德利斯同父母和兄妹之間的關系疏遠,他在韋斯特伯格和其他工友那里則找到了家的感覺。韋斯特伯格的大部分員工都住在他位于迦太基的房子里,離鎮中心只有幾個街區,是一幢簡單的維多利亞時代安妮女王風格的兩層建筑,前院種著一棵高大的三葉楊。這里的生活輕松歡樂,四五名房客輪流做飯,大家常常一起去喝酒,一起追女人,雖然從來沒有成功過。

麥坎德利斯很快就愛上了迦太基,他愛這個小鎮的沉靜,愛它的平民化和謙遜的風氣。這里是時代洪流下的一股逆流,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正適合他。那個秋天,他同小鎮和韋斯特伯格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韋斯特伯格三十幾歲,小時候被養父母帶到迦太基。他是個全才,當過農夫、電焊工、商人、機械師、倒爺、執業飛行員、電腦程序員、電子產品和電子游戲設備維修技師。就在他遇見麥坎德利斯之前,他的一項才能驚動了警方。

韋斯特伯格曾經制造并銷售“黑盒子”,這是一種非法解碼衛星電視信號的設備,裝上它以后,就能免費收看加密的有線電視節目。聯邦調查局獲知他的違法行為,設下圈套將他抓獲。他向警方坦白了自己的罪行。1990年10月10日,就在麥坎德利斯到達迦太基兩個星期以后,他被送往蘇福爾斯服刑4個月。韋斯特伯格出事以后,麥坎德利斯也就無活可干了,若非如此,他也許會在迦太基多停留一段時間。10月23日,他離開迦太基,重新開始了流浪生活。

麥坎德利斯深愛著迦太基。臨走前,他送給韋斯特伯格一本珍藏的1942年版的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在書的扉頁上,他寫著:“亞歷山大贈送給韋斯特伯格。1990年10月。聆聽皮埃爾的聲音。”即使流浪到了西部,麥坎德利斯也一直和韋斯特伯格保持著聯系,每隔一兩個月都會給他打電話或者寫信。他還把韋斯特伯格的地址設為自己的通信地址,此后無論遇到什么人,他都告訴他們,南達科他州是他的故鄉。

麥坎德利斯其實出生在弗吉尼亞州安嫩代爾的一個中上層家庭。他的父親沃爾特是一位著名的航天工程師,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就職于美國航空航天局和休斯飛機公司,為航天飛機和其他一些備受矚目的高科技項目設計先進的雷達系統。1978年,沃爾特辭職下海,創建了用戶系統咨詢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而他的合伙人就是克里斯的母親比莉。沃爾特一共有8個子女:克里斯、和克里斯關系特別好的親妹妹卡琳,還有6個和克里斯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他們是沃爾特和前妻的孩子。

1990年5月,克里斯從亞特蘭大的埃默里大學畢業。在校期間,他是學生刊物《埃默里之輪》的編輯和專欄作者,以平均分3.73分的優秀成績(最高分為4分)拿到歷史學和人類學學位。美國大學優等生榮譽學會曾授予他榮譽會員的稱號,但被他拒絕了,他認為,頭銜和榮譽同一個人的優秀程度沒有任何關系。

克里斯最后兩年的大學學費是用他家一位朋友的遺產支付的,這位過世的長輩留給他4萬美元教育基金,畢業時還剩2.4萬美元。父母原本以為克里斯會用這筆錢繼續去法學院讀研究生。“我們還是不了解他。”他的父親后來承認。當沃爾特、比莉和卡琳前往亞特蘭大參加克里斯的畢業典禮時,他們不曾想到,當然也沒有任何人會想到,不久以后,他會把這筆剩余的教育基金捐贈給美國樂施會,一個旨在消除饑餓的慈善機構。

畢業典禮在5月12日舉行。那一天是星期六,全家人坐在一起,聽完美國勞工部長伊麗莎白?多爾的冗長演講,比莉為微笑著走向主席臺領取學位證的克里斯拍了一張照片。

第二天是母親節。克里斯送給比莉一盒糖果、一束鮮花和一張充滿真摯感情的卡片,讓她十分驚喜和感動——這是兩年來她收到的唯一一份兒子送給她的禮物。就在兩年前,克里斯曾經宣稱,原則上他再也不會收受和贈送任何禮物了。而且前不久,當沃爾特和比莉提出送給克里斯一輛新車,并愿意在教育基金用完以后繼續支付他讀法學院的費用時,克里斯還嚴厲地責備了他們。

他堅持說,自己已經有了一輛完美的車,就是他鐘愛的1982年產的達特桑B210,車身有輕微的凹痕,但是盡管跑了20多萬公里,機械性能還是完美無缺。后來,他在寫給卡琳的一封信上抱怨道: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竟然提出給我買一輛新車,甚至還打算為我支付讀法學院的學費。我已經告訴他們100萬次,我的車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車,一輛能從邁阿密穿越北美大陸跑到阿拉斯加的車,一輛跑了成千上萬公里卻從來沒出過問題的車,一輛我絕不會賣掉的車,一輛我十分珍愛的車。他們根本就不會認真對待我說的話,以為我會欣然接受他們贈送的新車。從現在開始,我不得不慎重考慮,以后再也不接受他們任何禮物了,否則他們會以為能買到我的尊重。


克里斯讀高三的時候買了這輛二手的黃色達特桑,從那時候起,他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學校放假,他就會獨自開著這輛車進行公路旅行。大學畢業典禮的那個周末,他曾不經意間向父母提到,他準備在接下來的暑假繼續上路。他的原話是:我想,我準備消失一段時間。

但父母沒有把這句話當回事,沃爾特還溫和地提醒兒子:“嘿,走之前記得先回來看看我們。”克里斯笑著微微點了點頭,這個舉動讓沃爾特和比莉以為,他會在夏天結束以前去安嫩代爾看望他們,于是和他揮手告別。

直到6月底,克里斯都還待在亞特蘭大,給父母寄了最后一個學期的成績單:種族隔離和南非社會A;人類學思想史A;當代非洲政治A-;非洲糧食危機A-。寄送成績單的信封里,他附了一封短信:


這是我最后一個學期的成績單。成績還不錯,總平均分也很高。

謝謝你們從巴黎寄來的照片、剃須刀和明信片。看起來,你們在那里享受了一個完美的假期,一定很有意思。

我把勞埃德(克里斯在埃默里大學的好朋友)的照片給他了,他非常開心,他正好缺一張領取畢業證的照片。

其他就沒什么了。亞特蘭大開始變得特別悶熱潮濕。代我向大家問好。


這是克里斯的家人最后一次收到他的消息。

在亞特蘭大讀書的最后一年,克里斯搬到校外獨自居住。他的房間就像一個修行室,只有一張直接放在地上的薄床墊、一個牛奶箱和一張桌子。房間的擺設井井有條,干凈簡潔,如同軍營一般。他沒有電話,這樣,沃爾特和比莉就沒法給他打電話了。

自收到成績單一直到1990年8月初,克里斯的父母再沒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于是,他們決定開車去亞特蘭大看望他。到達他租住的公寓時,卻發現房子已經空空如也,一張“出租”告示貼在窗子上。公寓管理員說,克里斯6月底就已經搬走了。沃爾特和比莉回到家,發現夏天他們寄給克里斯的信被捆成一捆退了回來。“克里斯要求郵局把信件保留到8月1日再退回,顯然,他不想給我們透露任何風聲,”比莉說,“這讓我們非常擔心。”

其實,克里斯已經走了好久了。沃爾特和比莉去看望他的5個星期前,他把所有家當搬進他那輛小達特桑,漫無目的地向西開去。毫無疑問,這是一次長途冒險之旅,一次會改變很多事情的史詩之旅。他覺得,他已經用4年時間完成了一項荒唐而艱巨的任務——上大學。終于,他不再受任何束縛了,可以從父母以及同輩那個令人窒息的世界里逃離,逃離那個抽象的、安逸的、物質過度的世界,那個割裂他原始生命悸動的世界。

離開亞特蘭大,他打算為自己創造一種全新的生活,一種肆意體驗各種經歷的生活。為了完全脫離過去,他甚至為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他再也不叫克里斯?麥坎德利斯了,現在,他是“亞歷克斯超級流浪漢”,是自己命運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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