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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新年那天,我在宜家閑逛,想要買一床四件套。正要結賬時,我接到耀輝媽媽的電話,她聲音很大,亂了陣腳的模樣,她在電話那頭喊:“你快些回來!耀輝不得了了!”聽到她的措辭,我實在不知發生了什么,只得丟下挑選好的東西,匆匆忙忙跑了出去,伸手攔了出租車回家。
新年的北京儼然一座空城,原本有些長的車程竟然很快就到了。我急急忙忙上樓梯,才上到三樓,便看到耀輝媽媽正架著耀輝往樓下艱難地走。一米八幾的耀輝眉頭緊皺著,發出痛苦的呻吟聲。我一臉茫然,不知道耀輝到底發生了什么。
送到醫院后,掛了急診,醫生很快便給耀輝安排做各種檢查。耀輝媽媽站在急診室門外的走廊里,搓著手,還沒從剛才的陣仗里回過神來。我遞過去保溫杯,讓她喝點水。
“怎么回事啊?”我問。
“我也不知道啊,晚上我做飯的時候,問他想吃什么,他說想吃面,我在廚房里做飯,他說身體有些疼,就躺在床上睡。飯好了我去叫他,他整個人就不行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給你打電話了。”她喝了一口水,坐在凳子上,夜晚的醫院走廊有些冷,我緊了緊衣服,走到急診室去,想找醫生問問看,到底是什么情況。
醫生一臉凝重,簡單說了幾句,是尿酸過高引起的痛風。我有些好奇,耀輝不過二十幾歲,怎么會患上痛風?醫生說:“已經安排給病人抽血,到底是什么原因,化驗了才知道。”我點點頭,走了出去。
明明原本應該是個熱鬧的新年,沒承想一屋子的病人,看來糟心的不止我與耀輝媽媽。病房里床位已經滿了,耀輝只得平躺在推車上,斜放在房間一角。我擔心耀輝冷,在就近的便利店里買了幾片暖寶寶,貼在耀輝貼身的衣服上,他沖我咧了咧嘴角,艱難地給我一個微笑。我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安慰他:“沒事兒,醫生說就是尿酸過高,打過針就好了。”耀輝嘴角有些干裂,我拿濕毛巾給他擦了擦,從包里取出隨身帶著的唇膏,為他涂上。
晚上我與耀輝媽媽就坐在旁邊一位老人的床位上,輪班守著耀輝。中途我睡了過去,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里我又回到了十九歲,那時我一人在廣州一家公司里做職員,中午和同事出去吃午飯的時候,我接到了耀輝的電話,他口齒有些不清不楚,含含糊糊地想要和我說些什么,似乎在趕時間。我問他:“你怎么了?”
耀輝說:“我能去找你嗎?”
我實在想不通,在家里生活優渥的公子哥耀輝怎么會突發奇想要來找我,還想要問什么,他已經急急忙忙地要掛電話,我只得應聲好,心里想的是,等到耀輝來了廣州之后再問個究竟。
耀輝是在第二日的中午抵達廣州的,我特地請了假去接他。在機場里,他戴著鴨舌帽和墨鏡,一副明星模樣。見我守在機場,他小跑過來,給了我一個擁抱,說:“見到你真好。”退學之后,我離開故里,一直在廣州工作,鮮少與舊時的朋友碰面,能見到他,我也覺得好,仿佛我們又回到了學生時代。而耀輝臉上并無光彩,他一臉疲憊,又露出幾分警惕。在我們打車回去的路上,他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半路上醒來時,看到我就在他身邊,才放松了許多。
在我的一眾朋友里,耀輝算得上是傳奇。高中二年級時,他喝醉酒,跟自己喜歡的男生表白,在那個閉塞的小城鎮上,多少是不被人理解的。被表白的男生覺得耀輝是變態,同學們中只有少數人能理解,多數是不表態。第二日,放學回去的路上,耀輝騎著自行車載著我,我們都沒有打算提起前一晚的那場鬧劇。
校園的走道很長,兩旁種著香樟樹,不時有細碎的葉子落下來。耀輝幽幽地和我說:“你肯定也以為我瘋了吧。”
我搖搖頭,我認識的耀輝,一直都是人群中的異類,他有時候開心,有時候看上去像個抑郁癥患者,有時候我覺得他是個孩子,他寫得一手好文章,年年得優,我打心眼里把他當朋友,從未覺得他是個怪人。
耀輝笑了笑:“不過,我覺得自己有點瘋。我原本可以把這件事壓在心底的,可是到底沒有忍住。太難了啊,想要藏住對一個人的喜歡。”我拍拍他的背,示意他沒什么。
耀輝自幼隨母親長大,爸媽離婚后,爸爸便離開了這座城市。她母親一人挑起生活的重擔,竟然也將耀輝照顧得很好,對他寄予厚望,平日里總對我念叨耀輝貪玩,可是最貪玩的耀輝總是我們那群同學里成績最好的那一個。
至于耀輝為什么會喜歡男生這件事,我沒打算過問,畢竟這是屬于個人的性取向問題,沒有對錯,就像春天會到,冬天總要下雪一樣簡單,在我看來再自然不過。
我們很快便抵達了住處,我和耀輝將床墊從床上搬下去,做成一床榻榻米,耀輝主動要求睡硬床板。他大概有些困了,沒多會兒就沉沉睡去了。考慮到他舟車勞頓,我到廚房里給他煮面。
面煮好后,我叫醒耀輝,他一臉迷糊,手拿著筷子,睡眼惺忪的模樣,讓我有些不知道該說他些什么好。我坐在他對面,問他:“說吧,又闖什么禍了?”
他揉揉頭,一臉無辜的模樣,吃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說:“我媽把我送精神病醫院了。”聽他這么云淡風輕地將這件事說出口,我有些詫異。
“原因呢?”我一直對耀輝媽媽印象很好,離婚多年,她扮演的都是女強人的角色,妝容干凈,從從容容的,從不會因為任何一件小事而跟別人紅臉,何至于把自己的兒子送到那樣的地方。
“我男朋友送我回家,在我家樓下親我的時候,被我媽看到了。”耀輝端起碗喝剩下的湯,說那句話時很自然,我卻大跌眼鏡,我說:“你什么時候交的男朋友?”
耀輝閉口不談,沖我笑了笑,說:“你就別問了。總之,就是交了男朋友。他比我大五歲,在一家金融公司工作,腿特長,把我迷得……”我拍了他一下:“沒個正經的。你倒是說說你怎么去了精神病醫院?”
耀輝這才端正了坐姿,跟我講了起來。耀輝媽媽發現他跟男人接吻之后,一度不能理解,早晨、中午、晚上各罵他一次,最后自己坐在客廳里大聲痛哭,說他不學好,凈干些丟人現眼的事,再接著耀輝媽媽跟學校告假,稱他生病了,需要休學一陣,惹得耀輝哭笑不得。他沒有因此與男友斷了來往,他們交往兩年有余,山盟海誓,他覺得男友出自真心,耀輝對他也真心不假。有一晚男友爬水管進了耀輝的房間,兩個人抱在一起睡了一覺,耀輝覺得能跟自己愛著的人在一起真好,能被愛真好。可惜,第二天早上男友臨走時被早起的媽媽又碰個正著。
耀輝媽媽心里著急,不知聽了誰的建議,把耀輝送到了精神病院。耀輝在里面待了半個月有余,每天都吃醫生配好的藥,腦子都跟著慢了一些。第三周時,耀輝媽媽去看他,看他一臉瘦削的模樣,心生不忍,耀輝知道媽媽的軟肋在哪兒,騙她說自己病好了,媽媽這才給他辦了出院手續。他一出醫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計劃如何逃跑,這才有了那一通電話。
我從夢里醒來時,外面陽光正盛,這才意識到自己做的那個長夢,仿佛又回到了過去,件件都真實不假。我看了看耀輝,他睡得正酣,好像沒有什么痛了。
我顧不上梳洗,出了門徑直朝著服務臺走去,護士守在那里打著瞌睡,我輕輕叩了叩玻璃,她清醒過來,我問她:“你好,我來取林耀輝的驗血報告。”
她從白色的藥框里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袋子走了過來,抽出檢查報告看了看,又睨我一眼,說:“你等一下,我去叫我們主任。”
沒多會兒,主任來了,一臉惺忪,看到我時還打著哈欠:“你是林耀輝家屬?”我點點頭,這些年來,在我心里,耀輝早已同我的親人一樣。
主任將檢查報告遞給我,拉了我一下,朝外面走去:“借一步說話。”
我與主任醫生站在門外,他遞來一根煙給我:“抽一根吧。”我接過煙,沒有點燃。他轉過身,小聲跟我說道:“病人的情況不是很樂觀。我們在驗血的時候排除了各種病癥,最終確認他感染了艾滋病,已經中下了,CD4處于低下狀態。”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不知道CD4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只覺心中莫名一陣難過,覺得人生無力。“我說不樂觀是指,他已經開始有并發癥了,肺結核很嚴重,我們這里處理不了,你們轉醫院吧。”他滅了煙,朝里面走回去了,只留我一人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回到病房里,耀輝已然醒了,昨晚輸液起了效,他排完尿后好了許多,身體也好受多了。耀輝媽媽去買早飯了,耀輝想出去走走,我問護士借來一輛輪椅,耀輝坐在上面,我們朝外走去。我想起昨晚我推著他在醫院里無措地跑著去掛號、領藥、帶他抽血、拍CT,風吹在臉上,又想起剛才醫生的那些話,忽然就哭了起來,聽到我的哭聲,耀輝小聲問:“你哭什么?”
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安慰他:“沒事兒,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來了。”
“是不是因為我?我得絕癥了嗎?”耀輝開玩笑似的問道。
我小聲責怪他:“不許多想,瞎說什么呢,醫生說你身體好得很。”聽到我這么說,耀輝輕笑了一聲:“別瞎說了,我前段時間檢查出來了,我得艾滋病了。對不起啊,一直沒告訴你,怕你害怕。”
我終于沒有忍住,蹲在路邊哭了起來,惹得幾名護士回頭看我。我蹲在耀輝面前,忍住哭泣,抬起頭來看著他:“沒那么簡單,已經有并發癥了,醫生說是結核,讓換醫院。”和我預想的不同,耀輝并沒有顯得多悲傷,他反倒伸出手來拍了拍我,拍了兩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收回了手,說:“對不起。”
我自然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說:“怕什么,這樣又不會傳染給我。”我想抱抱他,被他輕輕推開了。耀輝自己搖動著輪椅,朝前走去,我在后面跟著,離得不遠,看著他瘦弱的背影,陽光很好,有些恍惚。
當天下午,我們辦理了出院手續,耀輝看上去心情不錯,回去的路上哼起了歌。他媽媽也心情不錯,問耀輝晚上想吃什么,耀輝說想吃一頓火鍋。耀輝媽媽說:“你尿酸過高,以后豬肉和火鍋都得少吃。”像是怕耀輝會傷心一般,又補道,“不過清湯鍋底的可以多少吃一些。”耀輝點點頭,沒有說話。
回到家里,分外清靜,我和耀輝媽媽在客廳擇菜,耀輝坐在一旁看電視,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叫了叫他媽媽,讓她坐在自己身旁。他攬著媽媽,輕聲說:“媽,我跟你說件事兒。”我心知耀輝將要說什么,這種事情瞞不住,她早知道好過晚知道,我手上的動作跟著慢了幾分,好幾次把擇好的菜丟到垃圾桶里。
只聽耀輝輕聲說道:“我可能活不久了。”聽他這么說,耀輝媽媽丟掉手里的菜,打了他一巴掌:“呸呸呸,大過年的,說這不吉利的話干嗎?我就不能對你好一點。”
我沒忍住哭了起來,耀輝媽媽這才意識到耀輝說的是真的,抓著耀輝的手:“是真的?”耀輝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說:“艾滋病,晚期了。”耀輝媽媽丟掉他的手,跑去房間里取出那個病歷袋,顫抖著手將檢查結果從里面抽了出來,像是不相信似的,盯著看了好久,最后丟掉病歷走到耀輝面前,抱著耀輝的頭,輕輕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小聲哭了起來。耀輝媽媽拍著他說:“讓你不聽話,非要搞什么同性戀,都怪媽不好,沒有管好你。”耀輝小聲說:“不怪你,也不怪我是同性戀。”
那一頓飯,我們吃得并不開心,白水煮青菜,我們三個人都各懷心事。當晚,耀輝媽媽做了個決定,她要帶耀輝回家,耀輝也同意了這個安排,生平第一次沒有拒絕媽媽的意思。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得幫耀輝媽媽一起收拾起東西來。耀輝坐在一旁拿手機小聲放著歌,萬芳的聲音低低地在房間里傳來。
耀輝媽媽早幾年前在我們市郊區買了處房子,依山傍水,旁邊就是果園,休養生息很好,唯一不便的是去醫院,好在耀輝媽媽有輛小車。在火車站,我反復叮囑耀輝要和我保持聯系,他一直沖我笑,笑起來還是那么好看,像是多年前從故鄉奔赴來找我時的模樣,一點也看不出是病重的模樣。
接到耀輝電話是在第二日,他告訴我已經到了,一切都安排妥當,他媽媽在收拾房間,沒多一會兒耀輝給我發來一張照片,從窗子望出去是一片竹林,很美。我跟耀輝說:“你且好好的,我得空就回去看你。”他發我一個壞笑的表情,說酒肉管夠。我不知道回他什么好,盯著那個表情和那句話感傷不已。
耀輝回去后,新年結束,我這邊也恢復了工作,接連被公司安排到各處出差。就這么過了大半年,六月的時候,我被公司安排去家鄉出差,我一早和耀輝聯系好,我們兩人約喝下午茶。我從包里拿出在家里找到的泰迪熊遞給他。他一臉驚喜:“我以為丟了呢。傷心了好久。”那是耀輝去世的奶奶留給他的唯一一件東西,他一直當作珍寶,這些年無論去哪兒都帶在身上邊。我也是收拾東西的時候找到的,當時我坐在地毯上,心里很想念耀輝。
耀輝生病之后,很注意養生,他說:“從前我浪蕩,現在得了這樣的病,只想好好惜命,好多活一會兒,陪陪我媽。”瞧,明明是很開心的會面,卻讓他搞得傷心傷神,不過聽他這么說,我知道他是我了解的耀輝無疑,病魔沒有打倒他半分,縱然身體不舒服,可他依然在努力活著。
那個下午過后,我趕著去別處開會,耀輝媽媽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說讓我回去看看,我一一應下,卻又心知根本沒有時間。我與耀輝告別時,他抱了抱我,說:“以后我們見一面就少一面了。真可惜我現在不能喝酒,不然跟你喝什么茶。”他壞笑著,我擺擺手,示意他先走。他生病后不能喝酒我是知道的,回去后雖說山中歲月清靜,但是難免寂寞,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一個,他偷偷出去買了一瓶紅酒,只喝了兩杯,當晚就出了一身酒疹,渾身過敏,臉腫得老大,像是撒了發酵粉一樣。他分外痛苦,又要逗我開心,說:“快看,我這輩子恐怕沒幾次胖的機會了。”我一邊哭一邊笑,罵了他好幾句。
耀輝一直是拒絕服藥的,他生病后變得無辜許多,讓人不舍得威逼他,媽媽拿他沒法子,只得什么都依他。自他生病后,媽媽一心都只想他怎么開心一些,他們都知他時日不多。
然而耀輝媽媽到底沒那么堅強,終究是跟耀輝的姨媽說了耀輝得病的事情。耀輝的姨媽不知從哪里請了一個會算命的人,跑到耀輝家里念經念了足足七日,每天聽著那人在那兒祈求眾神寬宥耀輝,可憐可憐他的母親。耀輝的姨媽還勸說耀輝媽媽吃飯的餐具要和他分開,畢竟是那種病,萬一一家出了兩個這樣的病人可怎么辦。甚至讓耀輝媽媽再過繼一個兒子,他媽媽氣急,將她趕了出去。
耀輝媽媽跟我打電話,拜托我勸說他幾句,她說:“就數你和耀輝好,這些年來我一直把你當作我半個兒子,你讓耀輝不要跟我置氣。”我點點頭,再跟耀輝打電話過去時,耀輝反倒安慰我:“我沒事,都到這種地步了,還愿意生誰的氣呢。”我掛了電話,自己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躺在床上沉沉陷入夢里。
夢里我和耀輝都還年少,他總愛穿白色的襯衫,小小年紀留著油頭,跟我分享他新寫的句子,那時我們有夢,對于明天一切都處于未知,可也斷然沒想到耀輝會有這樣的一天。我一直都以為,他會是我們那一群人中混得最不錯的一個。
半夜醒來,我點開朋友圈,看到耀輝發了一條狀態,他寥寥幾字,卻惹得我傷心不已。他說舊城下雨,自己一人躺在床上,聽到遠處山里傳來鳥鳴狗吠,他說活著真好,還想這樣活。我在下面發了一個擁抱的表情,最后又刪去,佯裝沒有看見。
有幾次耀輝跟我打電話,說起之前的男友來,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問他:“你到底是想說還是沒想好怎么說?”
耀輝說:“他要結婚了。”
我點點頭,又想到他看不見,便應了一聲,問他:“然后呢?”
“跟他分手前,他開著車,將車開到了河里,跟我說,耀輝,我們一起死吧。我把他從河里拖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打他,罵他沒有跟我在一起的勇氣,卻要拉著我去死。”耀輝哭了,聲音很小,壓抑著自己盡量不想發出聲來,可還是傳到電話這頭,被我聽到,我沒有安慰他,他要是想哭,我只能讓他盡情流淚。
“再后來,我們就分手了,是我提的。我從他的生命里消失得干干凈凈,電話、微信,全部都刪了。我去了上海,每天都玩命加班,心情不好時就去酒吧喝酒,有好幾次半夜醒來都不知道自己是跟誰睡在一起,我就是在上海得病的。我不甘心啊,我在這個圈子里算是最純情的那種,戀愛都只跟那一個人,何至于讓我得了這樣的病?”耀輝在電話里嗓音有些激動,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跟我打了這通電話,可我也欣慰他愿意跟我講起這些,我唯一感到無力的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前段時間我又犯病了,臉腫得像發面饅頭一樣,我媽拿著艾蒿煮的水,給我擦臉,邊擦邊哭。她怕我聽到,自己一個人躲到洗手間里哭,我那時候多想起來跟她說我沒事兒,可是我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像個廢物。我人生第一次感到絕望,感到悲傷,真的,從前的失戀和媽媽的不理解,我都覺得是小事。為什么在我想好好活的時候,老天給我宣判了結果?我這樣活著算什么?我的吻有毒,我連我最喜歡的人都不能去親,你知道我姨媽說什么嗎?她勸我媽給我找一個得艾滋病的女人跟我過……我沒有做錯什么啊,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啊,為什么結果是這樣?”我試圖安慰他,最終都化作輕輕一聲嘆息。
耀輝掛斷了電話,我沒有打回去,我在那個晚上終于理解,世上原本就沒有感同身受這一說。否則,為什么我最好的朋友這樣傷心難過的時候,我卻無能為力,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耀輝是在秋天去世的,走得很安靜,在命運宣布結束之前,他選擇自己親手結束了這場游戲。他到底是我認識的那個耀輝,總和別人走不一樣的路。臨去世的前一晚,他跟我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我們聊了很多,他和我一樣懷念從前,和我說起被媽媽抓到他和男朋友睡在一起時,男朋友只穿著一條睡褲,他很淡定地將他推到身后,也說起早前他寫過的詩,聊到最后時,他笑了一下,說:“我跟你說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見他少有的一本正經,我便答應了,他這才接著說下去,“我前段時間拍了張照片,就在我房間的抽屜里放著,要是哪天我死了,就拿那張做遺照,墓碑上就刻上‘這個人很牛×’。”我笑著罵他:“瞎說什么。人生漫漫,誰知道什么時候會死。”他說:“我認真的。”我沒有接話,掛了電話后,在微信上回復他:“好。”
我趕回去時,耀輝就躺在那一方棺木里,瘦瘦弱弱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
耀輝媽媽抱著我哭了好一會兒,哭著說:“這個孩子怎么就這么沒心沒肺啊,我以后怎么辦?”我沒有回她,輕拍著她的背,算作唯一的安慰。我盯著掛在墻上的耀輝的遺照,窗外竹林發出“嘩啦”的聲響,他說的沒錯,那張照片很好,連他眼角的那顆淚痣都照得清清楚楚。
耀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