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得失一心知 不足外人道
- 你走后,全世界都熄了燈
- 渭七
- 8849字
- 2019-01-11 10:03:14
1
那是小謝與姚成詩初次見面。
距離她被裴北魏收養(yǎng)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期間她一直沒有再見到季云攀。或許季云攀已經(jīng)把她忘記了?拯救墮落少女是他眾多職責和志向中的一項,每天眼前千帆過盡,他遺忘了她再正常不過。
但是她不允許,于是死纏爛打從裴北魏那里拿到了季云攀的地址。買了一堆東西去看她,裴北魏看著她懷里沉甸甸的小花皮西瓜,嘲笑她:“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才能學會買東西。”
她一眼瞪回去:“你那不叫會買東西,純粹是亂花錢。”
半個月來她和裴北魏已經(jīng)混熟了,完全像是一對從小生活在一起的親密兄妹。他們經(jīng)常吵嘴,裴北魏發(fā)現(xiàn)這個妹妹有雙伶牙俐齒,他一個工科生往往招架不能。再看一眼小謝懷里那些亂七八糟的禮物,裴北魏不忍卒看地用手掩面,沖著小謝有氣無力地說:“去吧去吧,但愿他還沒忘了你。”
從裴家到季云攀家有幾千米路程,小謝一路步行而來,到了季家門口時已經(jīng)有些體力不支,騰出一只手去敲門,一邊敲一邊喊:“季云攀,開門。”
她從來只肯喊他季云攀,從最初到最后,固執(zhí)地、堅持地稱呼他的全名。
門被拉開的瞬間小謝懷里的西瓜終于滾落到地上,啪地一聲,薄皮小西瓜摔成幾瓣,豐沛鮮艷的汁水和黑色的西瓜籽蹦濺了滿地,還沾上了她玫紅色草莓斑的新鞋子,小謝忙不迭蹲下身去收拾,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的不是季云攀,而是個漂亮的女人。
初一見面,高下立見,小謝十四歲,眉眼還單薄,滿臉大汗地蹲在地上,面前是破碎的西瓜,濺了滿身汁水狼狽不堪,毫無動人之色。可是面前的人高挑美麗,最難得是帶著點高貴驕矜的氣質(zhì),這是小謝這等尚未長開的野丫頭全然不能去比較的。
用腳趾也能想到這是誰,小謝微張著嘴,悵然若失,簡直要跌到塵埃里去。
季云攀的聲音拯救了她,他剛從浴室出來不久,清俊的面孔還帶著水汽蒸出來的潮紅,他俯身沖小謝伸出手:“你怎么來了?”
謝天謝地,他還記得她。小謝歡喜地借著他的腕力站起來。他說的是問句,語氣卻是簡簡單單的陳述,小謝知道這只是句過場話而已,季云攀未必想知道她來的原因,以及目的。
姚成詩詫異地打量著小謝:“云攀,這是?”
季云攀言簡意賅:“裴北魏的小妹妹。”
姚成詩蹙起眉頭:“裴家還有這樣的小姑娘?我怎么不知道。”
季云攀不愿當著小謝的面再講起那件傷人案,生硬地岔開話題:“不是要出去吃飯嗎?收拾一下走吧,我去換個衣服。”
姚成詩對季云攀說話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帶著一股親昵的嗔怪,小謝從進到屋子里來,迎著姚成詩探究的目光,本來就如同針芒在背,聽到季云攀的話,她頓時覺得窘迫,自己來的太不是時候了,完全就是只高瓦數(shù)的電燈泡,自己都嫌自己礙眼。姚成詩回答之前,小謝搶著站起身來:“我先回去了,哥哥等著我吃飯呢。”
季云攀正在拿外套的手頓住,他略略想了下,看出了小謝的窘迫,放軟聲音回答她:“也好,我送你出去。”
季云攀送小謝出門,幫她攔下一輛出租車:“回到家之后給我打個電話。”
出租車駛遠了,季云攀失神地望著車消失的方向,姚成詩走出來,停在他背后,輕聲問:“這就是那個你心血來潮救出來的女孩子?”
季云攀回過神,轉(zhuǎn)過頭看著姚成詩,眼睛里帶一點驚奇:“你知道這件事?”
季云攀有一雙很黑很亮的眼睛,看人的時候認真而專注,偶爾還有那么點不經(jīng)意的孩子氣的無辜。姚成詩在心里嘆息一聲:“回來時候先遇到了小郭,是他告訴我的。”
這個多嘴的小警察,季云攀皺眉。
姚成詩沒有覺察到季云攀的不快,反而順著小謝的事情把話題又牽扯回了那件縱火案:“這個女孩子的案子,你也不敢說自己完全對得起尊重法律這四個字吧?那平家的事……”
她的話被季云攀粗暴地打斷:“這兩件事怎么能混為一談?!”
他看上去很暴躁,抿著嘴眼睛發(fā)紅,眼角的青筋因為憤怒而不停地跳動。他一向是個溫和的謙謙君子,面對女孩子尤其彬彬有禮,可是現(xiàn)在他分明地表現(xiàn)出對她的嫌惡,姚成詩覺得難堪,三兩步走回房間里拿出自己的手包,伸手攔住一輛出租車。
直到車消失在視線盡頭,季云攀終究是一言未發(fā),姚成詩的話讓他覺得厭惡,亦讓他覺得苦惱。他知道關于小謝姚成詩說的沒錯,自己確實不能坦然說尊重法律,為了小謝,執(zhí)業(yè)以來他第一次徇私情干擾了執(zhí)法程序。想起小謝那雙尋覓的眼睛,他不后悔做出這個選擇,但無法讓自己不困惑,不懊惱。
她讓他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季云攀隱隱覺得危險。
2
接到小謝報平安的電話后,季云攀把手機電池摳了下來。
因為職業(yè)的特殊性,他的電話一直保持二十四小時通暢,晚上睡覺時就放在枕邊,為此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被裴北魏嘲笑小心未老先衰,變成禿頂弱智。
但是現(xiàn)在他想要冷靜一下。
他和姚成詩就快訂婚了。
一轉(zhuǎn)眼十多年過去了,他還記得當年在姚家初見十一歲的阿姚,那是個暮春的天氣,姚家花園里花香馥郁,衣香鬢影人聲鼎沸,紅酒澆在正在火上炙烤的牛排上,滋滋作響,冒著奇怪的好聞的香氣。小孩子們和少年們跑老跑去,一起都那么熱鬧。除了阿姚,她穿了件半舊的蕾絲白裙子獨個兒坐在花園里那處已經(jīng)廢棄的舊房子的大門臺階上,低著頭垂著眼睛,全天下的熱鬧都和她無關。
這真不公平,十四歲的季云攀想。
他朝她走了過去,托著一塊水果蛋糕,里面填充著蘋果香瓜和櫻桃。季云攀十四歲的時候已經(jīng)長得很高,他微微彎下腰,喂了一聲:“我叫季云攀,你呢?”
九歲的阿姚有一雙又冷又犟的眼睛。
這是他們相識的第十四年,一個輪回過去了,他從十一歲小女孩阿姚唯一的朋友變成了姚成詩的男朋友。二十五歲的姚成詩不再是當年那個孤單冷清的小姑娘,她遠比過去要圓滑,但她變成怎樣都好,季云攀都已經(jīng)把她當作家人。
更何況,他們要訂婚了。
季云攀揉揉眉心,把電池裝回去,撥出電話:“喂,阿姚,這個周末我抽出空來,我們?nèi)ベI一些訂婚宴上用的東西吧。”
他們的訂婚宴實際預定是在香港舉行,根本不用采買什么。但姚成詩知道,要季云攀低頭有多難能可貴,因此她沒有戳穿他的漏洞,輕輕回答了一聲好。
最后所謂的訂婚用品采買當然變成了添置日常用品。季云攀一個年輕男人,再細心些也有限,姚成詩去他家的時候早已經(jīng)仔細看過,列出了缺省用品的清單。到了賣場,她拉著季云攀在各個柜臺間穿梭,季云攀頭昏眼花,看著興致勃勃挑選紙巾盒的姚成詩,忍不住問:“是不是每個女人都對逛商場充滿了興趣?”
姚成詩把一只蕾絲的盒子和另一只灰色的盒子放在一起對比:“不,看和誰一起逛。”
她兀自嘟囔著:“一個男人用蕾絲的盒子似乎有點奇怪。”
轉(zhuǎn)過頭問季云攀的意見,卻發(fā)現(xiàn)他人已經(jīng)不見了。
趕緊丟下盒子去找人,最終在樓梯處看到了那個高瘦的背影,季云攀倚著樓梯站著,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從樓上傳下來,姚成詩問:“你喜歡德彪西?我以為你會喜歡巴赫。”
季云攀看了她一眼:“我為什么要喜歡巴赫?”
姚成詩一字一句:“一、本、正、經(jīng)。”
說完看著季云攀郁卒的表情哈哈大笑。
等她笑完了,季云攀指著樓梯上的路標問:“上面是賣樂器的嗎?”
姚成詩詫異:“你要買樂器?那去專門的樂器店好了,在賣場里買,有點怪怪的。”
季云攀精神一振:“那你知道哪家樂器行的鋼琴比較不錯嗎?”
姚成詩略一思索:“我有幾個朋友是開樂器行的,買完東西后,我?guī)闳ニ麄兊牡昀锓謩e看下。”
季云攀抓住她的手:“那些小東西就算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看琴吧。”
季云攀最終看中一架鋼琴,簽單時他對店主說:“麻煩送到南郊四季路的裴家,收貨人是謝以洛。”
姚成詩恍然大悟,如同當胸被狠狠擂了一拳,季云攀一向?qū)ξ餮髽菲骱鸵魳窡o感,難怪他這次突發(fā)奇想要買鋼琴,原來是為了那個小姑娘。
她讓季云攀先是違背原則,現(xiàn)在又送此大禮,這個小女孩子到底有什么魔力,季云攀到底中了哪門子邪?
季云攀的腦海里卻全是那天在餐廳的旋轉(zhuǎn)樓梯上,小謝矜持卻真實的笑容,以及不自覺跟著旋律而動的細長手指。能讓一個人笑有什么不好?
3
訂婚宴的事情出了點變動。
香港家里的老保姆宋媽突然打來電話,告訴季云攀說季老先生決定來平城參加季云攀和姚成詩的訂婚儀式。季云攀百感交集,因為母親的關系,也因為看不慣父親的某些作為,季云攀同父親的關系向來有些疏遠,可他畢竟還是真心的尊重和深愛父親的,父親也一樣,看上去對季云攀似乎不冷不熱,但他縱容自己的任性,放任自己來內(nèi)地打拼。這次訂婚儀式,一定也是他考慮到季云攀向來對自己的那些朋友心懷不滿,怕如果在香港舉行,滿屋子為生意而來的人會沖淡了兒子的喜悅。
最后宋媽嘆了口氣:“你們這對父子啊。”
掛掉電話,季云攀呆呆坐了一會兒,隨即給姚成詩打電話:“阿姚,爸爸建議訂婚儀式在平城舉行。”
那邊的姚成詩半天沒有說話,再開口時帶著點鼻音,聲音低低的回了一聲好。
兩個人相約找個時間一起去采買東西。季云攀知道此刻姚成詩心里一定同自己一樣五味俱全。爸爸這樣做,不光是為了自己吧,也多少有那么點是為了阿姚。
如果這樣一個善解人意體恤小輩的老人只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意人該有多好。
如果他沒有辜負母親該有多好。
訂婚儀式是個龐大又細致的活兒,季云攀與姚成詩兩個人又沒有什么經(jīng)驗,當然應付不來。求助雞毛信發(fā)到裴家,裴北魏笑著對小謝說:這兩個人糾纏了十多年終于要塵埃落定了。
小謝抱著抱枕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抱枕舉得很高,遮住了半張臉,她盯著電視屏幕,一聲沒吭。
第二天季云攀和姚成詩驅(qū)車來裴家接人,因為事前裴北魏故作驕矜地發(fā)話:“既然是給你們幫忙,我要求專車接送,否則恕不從命。”
姚成詩穿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更顯得明艷漂亮,小謝看看自己一身的青慘慘,垂下眸子沒說話。
裴北魏問小謝:“你是要和我們一起去呢,還是自己留在家里?”
小謝搖搖頭:“今天那個電視劇大結(jié)局。”
裴北魏嘲笑她:“爛俗言情劇的鐵桿粉絲,電視兒童小心變成沙發(fā)土豆!”
三個漂亮的年輕人擠進一輛車里,小謝跪在沙發(fā)上,臉兒貼著玻璃窗看著車遠去的背影,一直看一直看,直到車消失在視線盡頭,她翻身回來,翻開倒扣在桌子上的茨威格文集,上面用紅筆標出了一行:世界上沒有東西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所懷有的不為人所知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如此希望渺茫、曲意逢迎、卑躬屈節(jié)、低聲下氣、熱情奔放。
兩情相悅的是好愛情,單相思的才是好故事。
桌子上還放著一些學校的招生信息。發(fā)生了那樣惡劣的傷人案,小謝當然不可能再留在原來的學校,就算是學校不開除她,她也無法面對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目光。裴北魏決定給她轉(zhuǎn)學,找到了平城所有中學的招生簡章,讓小謝先看一下,選出自己鐘意的幾個。
裴北魏的想法是,在小謝自己屬意的幾個學校里,找出師資力量較好的,然后和季云攀商量一下選擇哪個最好,裴北魏的嘴里開著玩笑:“既然負責把人撈出來,就得負責到死,季云攀別想跑。”
一絲一縷的線將他們綁縛在一起,最終變成不能掙脫的千絲萬縷,可是他是別人的。
小謝承認,她對季云攀有妄念,但她愿意把這些情緒只在暗中懷有,它不必為人所知。
4
訂婚儀式那天,天還沒亮小謝就被裴北魏的敲門聲吵醒。
裴北魏是季云攀最好的朋友,這場訂婚宴當然要參加,不僅要參加,還要早早過去幫著張羅,而小謝,不管是作為裴北魏的妹妹還是被季云攀救助的對象,也都不可避免地要去參加。
裴北魏早就幫小謝準備好了禮服,兩個人一起去買禮服的時候,裴北魏看中一件青色的小禮服,拿在小謝身前比了比:“你還真是很適合青色誒。”
那件青色的衣服確實很美,小謝卻突然犯擰,盯著一件紅色的禮服眼珠不錯,裴北魏笑著打趣她:“喂,不要看那件了,那是主角穿的衣服,你想去搶阿姚的風頭嗎?再說了,你這副小骨架也撐不起來啊。”
小謝酸澀地移開目光,隨口問裴北魏:“為什么你們都要喊她阿姚?喊姓氏,不是蠻奇怪嗎?”
裴北魏嘻嘻笑:“有什么奇怪的?我們不是也喊你小謝嗎?聊齋里有一個故事就叫小謝,說一個漂亮的女鬼。至于阿姚,她喜歡人家這樣喊她。”
小謝情緒有些低落,低聲自言自語:“可是我不喜歡人家喊我小謝,我媽媽喊我阿洛。”
裴北魏一愣,半天伸出手去摸摸她的短發(fā):“好吧,阿洛。”
這些天來她的頭發(fā)微微有長長,在耳根處蓬松著,像只小狗。
小狗阿洛心情低落地從床上爬起來,那件青色的小禮服就放在一邊,很柔軟的質(zhì)料,像是溫柔的水。她恐懼去參加這個訂婚宴,但又隱隱地有些期待,磨蹭了半天才穿好衣服,拉開門走出去,裴北魏已經(jīng)收拾停當,阿洛第一次見他穿正裝,裴北魏身形與季云攀相仿,都是高高瘦瘦,但裴北魏比季云攀矮了那么幾公分。他的衣服熨帖得體,既不太過莊重,又不顯得輕浮。
外面天才蒙蒙亮,裴北魏打開車門,嘴里抱怨:“什么好兄弟兩肋插刀,這么大早跑去幫忙,簡直是為了美人兒插朋友兩刀。”
小謝坐進副駕里,隨口敷衍他:“以后你結(jié)婚的時候再討回來就好了呀。”
裴北魏正在打方向盤的手頓了頓,許久沒有說話。
雖然不是在香港,但今天要來的賓客也為數(shù)不少,除了季云攀在平城的朋友,如裴北魏、小郭等人,還有一些之前季云攀參與過案子的委托人,有一些世交和親戚也特地趕來。訂婚宴就在季云攀平城的家里。季云攀一邊拾掇著杯碟一邊對裴北魏苦笑:“雖然我對爸爸的事業(yè)很有意見,但不得不說,我受他的福蔭很多。”
當然是,就拿這棟房子來說,一個沒背景的剛剛執(zhí)業(yè)沒幾年的青年律師,哪里能有這樣奢侈的花園洋房?季云攀原本是打算憑自己能力購置一間普通住房,但父親固執(zhí)地贈送房子作為畢業(yè)禮物,他推辭不得。他之所以能一直堅持自己的所謂原則,也和父親的庇佑脫不開關系。
這層脫不掉的關系讓他時刻覺得針芒在背。
他今天穿了件修身的西裝,愈發(fā)顯得腿長腰細。小謝在遠處靜靜地看著他,季云攀是古書里才會有的那類美男子,高而不大,優(yōu)雅貴氣,這深深影響了小謝今后的審美,即使是在學美術的時候,對于那些肌肉男所謂的力量美,她一直嗤之以鼻。
賓客漸漸來到,先來的都是一些漂亮高挑的女孩子,大多與姚成詩年紀相仿,大概都是和她在同一個公司里的模特。氣氛漸漸熱鬧起來,小謝懼怕這種熱鬧,在別人的熱鬧里她覺得沮喪,她獨自躲在角落里,心情低落地擺弄著一只高腳杯。
突然一個身影在眼前停住,小謝抬起頭,是個年輕的男人,看上去比季云攀和裴北魏都要年輕些,一雙眼睛帶著莫名的笑意打量著她,男人指指在人群中穿梭著的姚成詩:“你是瑪麗公主的什么人?”
瑪麗公主?小謝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你是說阿姚嗎?她的英文名字叫瑪麗?”
男人收斂起笑容,聳聳肩:“看來你不知道,算了,當我沒說,我姓白。”
人聲鼎沸的小花園突然寂靜下來,姓白的男人伸長脖子:“季老爺子和季云諾來了。”
5
全部賓客的目光都投向花園的入口。一個六十歲左右老人在一個三十多歲年輕人的攙扶下走進來,說是攙扶,其實不過是虛的,老人看上去精神矍鑠,腳步也很穩(wěn)健。
這就是季云攀的父親季圃蓀和大哥季云諾了吧。
季圃蓀表面和善,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風范,讓人的氣勢不自覺地低了下去。而季云諾卻在臉上散發(fā)出一種讓人畏懼的陰狠氣,三十多歲的年紀,或許是因為生活驕奢淫逸,肌肉已經(jīng)垮了下去。
季云攀和姚成詩迎了上去喊了聲爸爸和大哥。小謝敏銳覺察到,季云攀看向大哥的眼神里帶著厭惡。
季圃蓀和在場的賓客寒暄過,氣氛又重新變得活躍起來,小謝轉(zhuǎn)過頭,剛才那個姓白的男人已經(jīng)不在自己身邊了,略略一找,他坐在一群花枝招展的模特中間,觥籌交錯得意的很,應該是哪家的公子哥吧。
季云攀和姚成詩和父親季圃蓀坐在同一桌,想來季云諾也知道自己不受這對主角的歡迎,知趣地沒有腆著臉湊在一起,而是滿場轉(zhuǎn)著,和漂亮的模特們碰杯,笑得猥褻曖昧。
他摟著一個年輕姑娘的腰旁若無人地走過小謝身邊,小謝厭惡地側(cè)身,同一個人的兒子,為什么季云諾和季云攀兄弟兩個相差那么多,季云諾真是白瞎了這個詩意的名字。
裴北魏端著一杯酒,和來往的美女們笑嘻嘻地打著招呼,湊到小謝身邊:怎么自己躲在這里。
小謝叉一塊水果蛋糕,低垂著眼睛:“這里的人我都不認識。”
裴北魏指指角落里正和美女調(diào)笑的小郭:“小郭警官啊,你不認識嗎?”
小郭警官今天穿了件白色西裝,在兩個美女中間放浪形骸,領帶都要歪到后背去了,人民公仆啊人民公仆,小謝掩面不忍卒看。
“哎,對了。”終究是小孩子,難掩八卦心,小謝問裴北魏,“阿姚為什么叫瑪麗公主?”
裴北魏一愣:“誰告訴你的?”
小謝指指遠處的白姓男人:“那個人,說阿姚叫瑪麗公主,是她的英文名字嗎?”
裴北魏淡淡一笑:“紈绔子弟的話,別信他,你千萬別向阿姚提瑪麗公主這四個字,她很反感的。”
紈绔子弟,小謝撇撇嘴,這話說的,好像他自己是個白手起家的窮小子似的。
滿場佳麗媚眼,裴北魏當然不可能陪在個悶悶的小謝身邊,他吞了塊水果蛋糕,端著杯酒很快又開始了獵艷。小謝沒有挪動,就坐在原處打量著季氏父子和姚成詩。
季云攀長得不像季圃蓀,季圃蓀像只鷹隼,鋒利陰冷。但季云攀頂多只是嚴肅克制,他或許比較像母親,側(cè)面棱角分明,正面看卻有圓融溫和。他和姚成詩看上去真相配,連身高都那么相配。姚成詩穿了一雙很高的銀色高跟鞋,帶子纖細設計漂亮,既不累贅也不輕浮,這雙鞋子很配她,但如果是像小謝這樣的十四歲女孩子穿上呢?如同沐猴而冠,除了好笑還是好笑。
突然季云攀站了起來,他的手里拿著手機,抱歉地沖著父親和未婚妻笑笑,阿姚的表情里克制著不愉快,哪里有人在訂婚宴上還隨身攜帶全程開著手機呢,但是未來公公在,她只能掩飾住情緒。
季云攀離開了桌子,走了出去,鬼使神差地,小謝悄悄跟在了他后面。
花園里太吵鬧,季云攀一直走到房間外面去,這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電話的人自稱想要請季云攀為自己的案子辯護,季云攀專心致志地聽委托人陳述案情,完全沒有注意到有個揣著刀的人正在悄悄靠近。
6
急診室外季云攀和裴北魏焦急地等待著,那一刀砍下來的時候,被飛撲過來的小謝擋住,幾十厘米長鋒利的刀刃砍在小謝的背上,幾乎橫貫了從左肩胛到右手腋下的整個背部。歹徒得手后立刻逃跑,小謝的背部血流如注,染透了那件青色的禮服裙子。
好好的一場訂婚宴變成了驚魂宴,季云攀立刻叫了救護車,和裴北魏一起把小謝送進醫(yī)院。
裴北魏坐在長椅上喃喃自語:“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骨頭。”
即使沒有傷到骨頭,也會留下長長一條疤痕的吧,一個女孩子的背部留下那樣一條丑陋的疤痕,季云攀自責而痛惜:“是我連累她,那人是沖我來的,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平家的人。”
選在這樣一個日子動手,用刀偷襲了就跑,明顯不是沖著取命而來,就是為了給自己個警告。季云攀早想到平家不會這樣罷手,卻沒想到會是小謝待自己受過。
阿姚的擔心和害怕不是沒有理由的。
急診室的門打開,醫(yī)生走出來,季云攀和裴北魏立刻迎了上去:“情況怎樣?”
還好,沒有傷到骨頭,但會留疤是一定的了,季云攀和裴北魏舒了一口氣。護士手里拿著那件血衣出來,小謝緊接著被推出來,因為失血過多而臉色蒼白,但精神還好,勉強笑著跟裴北魏開玩笑:“看,你不給我買紅色的禮服,現(xiàn)在青色也變成紅色了。”
她身上蓋著單子,露出裸著的肩膀,上面纏著厚厚的繃帶,季云攀的心一緊,伸手去摸她濕漉漉的頭發(fā),千言萬語哽在喉嚨里,最終卻只能說:“小謝,謝謝你,對不起。”
小謝被推進病房里,止痛劑發(fā)揮效用,她沉沉地睡了過去。裴北魏低聲對季云攀說:“我在這兒看著就好了,你回去收拾下場面吧。”
季云攀點點頭,看一眼小謝的睡顏,拉開門輕輕走了出去。
下樓梯的時候季云攀遇見了一個慌慌張張的男孩子拉著經(jīng)過的護士:“護士姐姐,你知道一個叫謝以洛的女孩子住在哪間病房嗎?”
聽到謝以洛三個字,季云攀停下腳步,回頭打量男孩子,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衣衫舊舊滿頭大汗,不像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他打聽小謝做什么?難道他是小謝的舊同學?
護士搖搖頭,季云攀剛想走過去詢問,男孩卻一陣風似的跑遠了。
季云攀也沒有太在意,一個人徑自下了樓開車回家。回到家里自然是狼藉一片,賓客都已經(jīng)走光了,只剩下姚成詩和季圃蓀季云諾父子,看到季云攀回來,姚成詩不顧季圃蓀在,撲過去抱住云攀,季云攀感覺到她渾身都在顫抖,輕聲撫慰幾句,扶著她坐回去。
還沒等季圃蓀開口,季云諾先陰陽怪氣地發(fā)問:“二少爺這又是惹到了哪路神仙?季家的手再長可也伸不到平城。”
他這一是諷刺,二是把自己和這件事情撇清關系。季圃蓀沉聲開口:“季家的手能不能伸到這兒我當然會調(diào)查清楚,就算伸不到這兒,我季家的兒子也不是隨便任人宰割的!”
他的話也是雙關,季云諾立刻噤聲,季云攀言簡意賅:“因為一個案子惹到了麻煩。”
一直沉默著的姚成詩突然開口:“我早說了讓你不要和平家作對,你就是不聽。”
季圃蓀臉色一沉:“哪個平家?”
姚成詩剛要開口,手卻被季云攀緊緊攥住:“爸爸,我和阿姚都累了,我們先去休息下,你們自便。”
說完不由分說地幾乎是半拖著姚成詩上了樓,打開臥室房門把姚成詩甩進去,重重關上門:“你在爸爸面前提這些做什么?”
這場飛來橫禍雖然沒有報在姚成詩身上,但沖著季云攀而來也多少讓她受到點驚嚇。面對季云攀的質(zhì)問,姚成詩一時間有些激動:“不告訴爸爸你自己能擺平嗎?如果你能自己解決的話現(xiàn)在那個女孩子就不會躺在醫(yī)院里!”
季云攀聽的憤怒又煩躁,抑制住怒氣轉(zhuǎn)身去開門:“隨你怎么想,我去醫(yī)院。”
姚成詩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我們的婚禮怎么辦?”
季云攀不耐煩地甩手:“現(xiàn)在小謝還在醫(yī)院里,還提什么婚禮?”
姚成詩的臉瞬間煞白,她緊緊攥住季云攀的手:“你是想反悔嗎?那個女孩子見義勇為的也太湊巧了吧?好像事先知道你會在那里出事……”
清脆的耳光聲打斷了她的話,季云攀不知所措地看著自己的右手和姚成詩紅了半邊的面頰:“阿姚……”
姚成詩急促地喘息著,沒有說話。
氣氛就這樣僵持著,過了很久,季云攀終于輕輕開口:“阿姚,對不起。小謝為了我躺在醫(yī)院里,我愧對她,所以我不希望你這樣妄加揣測她。我知道我很偏執(zhí),容易惹麻煩,有的時候甚至會連累到別人,如果你擔心害怕的話,我們的訂婚宴還沒有完成。”
他的話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姚成詩捂著半邊麻木的面孔,木木地想。
十一歲相識,十八歲相戀,從初見時候那聲問候起,姚成詩對于季云攀便是滿心的愛慕,他是她心里的一個偶像。可是自己之于季云攀呢?他待自己很好,如同一個兄長,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心里質(zhì)疑,季云攀對她到底抱有的是怎樣一種感情,思來想去,她曾一度覺得,無所謂,親情也好愛情也好,只要漫長的后半生,她每天清晨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這個人,那就一切都無所謂。
但是現(xiàn)在他反悔了。
姚成詩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最終還是沒落下來,她輕輕對季云攀說:“云攀,我一直想找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位置,季云攀的妻子,是我曾經(jīng)一直想要牢牢抓住的身份和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