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冥有魚:人類學家的田野故事
- 鄭少雄 李榮榮
- 1446字
- 2019-01-03 17:24:55
“嘴巴多”的女人:女性人類學者在田野
“老希,迎的迎的!”每次回到我的人類學田野點西雙版納勐臘縣的曼底寨,當地傣族村民總是用傣語熱情地向我打招呼,向我表達“老師,歡迎歡迎”之意。傣語語法中的動詞前置,用漢語來表達他們的邀請,就成了“來玩我家”。云南大學做西雙版納傣族研究的鄧永進老帥哥還爆出許多段子:“老希,來玩我家,我不在么來玩我姑娘”,引得聽者一頓爆笑。而在云南這類不同文化間交流語言轉換中鬧出的笑話比比皆是,幾乎每個民族都有。語言表達的差異,總是人類學者感受文化震撼的方式。
自從2001年底在西雙版納的朋友余少劍用吉普車將我拉進曼底,到2006年再回訪,這已經是我第三次回到寨子了。第一次進入寨子,村民家家戶戶買了電視機,但村中還未開通電視頻道,對于村民來說,電視機的功能就是看連續劇。我手中的攝像機讓我很快融入曼底村民的生活,白天我用攝像機拍攝他們勞作的各種場景:編制竹器具、準備儀式所需物品、挖地、修路、撐竹筏過江、找野菜、縫衣服等,晚上我就成了義務紀錄片放映員,輪流到不同家戶去放給他們看。村民碰到我總是問:“老希,今晚放哪家?”晚上,幾乎全村的人會聚集到一戶人家,觀看我拍的關于他們的影像。顯然,看到自己在電視上讓村民覺著新奇與興奮,這些日常勞作的鏡頭讓村民們非常開心。他們真幸運,在電視頻道開通前,就先在電視上看到了他們自己。攝像機讓村民們接納了我這個外來者,也讓我克服了作為女性的拘束,我很快就可以在寨里的任何家戶出入,與村民們自然地聊天,向他們提出我想問的問題,無論男女老幼。
當然,在我對這個村落得出越來越多的判斷時,村里的人們也在對我做出判斷:這個女人一點兒都不像寨子里的女人。這是村里的男人們很快得出的結論。她怎么老是有那么多的話在說,有那么多的問題在寨子里問來問去。至少,在公共場合,傣族婦女較少在男人面前講話。一開始,村落里的人自然就只把我當成一個女人,像要求他們的女人那樣來“要求”我。像許多社會那樣,在曼底,許多宗教祭祀等場合,女人都得回避。而我作為一個女性人類學者,盡管輕易就能與村落里的婦女們打成一片,獲得關于她們的信息,這是許多男性人類學者難以企及的。但每一次參與觀察宗教儀式,我的性別身份對他們的文化準則都是一次挑戰,我是一名研究者,這個時刻我只能“冒犯”一下他們的文化,盡量忽略我的性別身份,告誡自己我不是村民,應該與村民保持一定的距離。慢慢地,他們似乎已經習慣做儀式時有我在場。當然,有的時候還是很尷尬,曾經一次在云南藏區的田野中,在與村落的社區關系還尚未建立起來的情況下,就突遇一個集體儀式,現場,一位藏族年輕人就試圖將我驅逐。
這樣的經歷,恐怕是男性人類學者不會體驗到的。當然男性人類學者也會有他們難以觸及的“文化禁區”,或許每位人類學者,無論是女性或男性,都得反思自己的性別身份在田野研究中所面臨的局限。
第三次回到曼底,又見到了寨中南傳佛教緬寺里的大佛爺都罕炳,這位喜歡駕駛著摩托車在鄉村土路上狂飆的年輕的佛爺,最近已學會了用手機在各種節日用漢語發問候短信。如約到緬寺拜訪他,聊天中他一高興就說:“老希,寨子里的人叫你Mie yin suo bu lai”,我問是什么意思,他說就是“嘴巴多的女人”。原來村里人覺得我在村寨中問這問那,不斷在問,就給我取了這個綽號。
土著們給人類學者取個善意的綽號,包含著村民們對我的接納。女性人類學者被村民描述為一個“嘴巴多”的女人,真是道出了人類學者的田野工作特點,以及女性人類學者與村落中的婦女最不一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