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冥有魚:人類學家的田野故事
- 鄭少雄 李榮榮
- 1366字
- 2019-01-03 17:24:54
跨文化視域看中日關系
我曾經先后在中國生活過七年多,現在也至少一年兩三次地去中國做調研,這么一來我的立場變成了介于日本和中國之間。我身為日本人來中國做田野調查,經常受到中日歷史問題的影響。今后要是被中國人問起我對歷史問題的看法,我準備這么回答:“以前日本和中國之間發生過不少不愉快的事,不過我是因為喜歡中國才來的”。
2005年3月我初次下田野,地點在廣東臺山的一個華僑輩出的村莊,即所謂的僑鄉。在當地大學教授和鎮級領導的幫助下,我順利進入那個村莊。因為村民從來沒有跟日本人打過交道,所以他們對我很好奇。可是,有一次在我跟當地的中學教師交流的時候,有一位男老師跟我用憤怒的口氣說:“你們日本應該向德國學習,反省歷史問題,向我們道歉”。氣氛一下子嚴肅起來了。
田野調查開始一個月后,廣州、深圳發生了抗日游行。之后我的情況發生了變化。村民還是跟以前一樣對待我,不過鎮級領導對我的態度變了,他們給村委會施加壓力讓其趕我出去。我不想半途而廢,不過無可奈何,便不得不離開那兒。我走的時候村民舍不得我走的情景記憶猶新。當時我想不開,不知道如何理解在我面前發生的事情。
后來我換了田野地點,首先在廣東一個華僑農場做了一年田野調查,對歸僑文化、適應、認同意識進行考察。然后于2007年9月在福建廈門某“歸僑之家”(歸僑活動的地方)開始調查。2009年3月回日本參加工作之后,我每年元旦左右回廈門一次,參加印尼歸僑聯誼會(以下稱為印聯會)舉辦的新年聯歡會。
跟歸僑的阿姨、叔叔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感覺到像是跟留學生在一起。他們在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之間從東南亞國家回到“祖國”中國來,他們幾乎都在原僑居國出生長大,對他們來說,中國是個陌生的地方。雖然不少人在華文學校讀過書,不過以前沒有在中國生活的經歷,他們“回國”之后要重新適應新的生活環境,這點跟我的情況是一樣的。因此,他們能了解在異國他鄉生活的難處,理解我在中國生活是很不容易的,他們關心我,照顧我。因為有的人回國之后才學會普通話,他們的漢語詞匯量跟我的都不太多,因此我跟他們的溝通很順利,相處得很融洽。
我遇上了會唱日本國歌的幾位印尼歸僑,他們小時候在日本殖民地時代的印尼生活過,自然而然學會了幾句日本軍人使用的命令型日語和日本國歌。我一聽到他們說的簡單的日語,心里就有點尷尬。但當他們在我的面前談起原僑居國日本殖民地時代的生活時,一點也沒有責怪日本和我這個作為個體的日本人。是否他們沒有與中國本地人共通的歷史記憶,對歷史問題的看法跟中國本地人不一樣?或者他們對我客氣?
今天是2013年12月28日,為了參加印聯會的新年聯歡會,我又到廈門來了。那天中午我跟歸僑阿姨、叔叔們一起吃飯。我的中國朋友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一般都會故意避開中日關系的話題,他們卻不客氣地談起了釣魚島問題。那時我的感覺很奇怪,一點也不尷尬。他們好像不把我視為日本人,他們也不像因憤怒而要求道歉的中國人,而是從第三者的眼光把這個敏感話題擺在桌面上談論,我們都像是第三個國家的人似的。
以上經歷讓我發現,老百姓對中日關系的看法也是多樣的。人類學的田野調查需要與當地人建立起可持續的關系。交往的時間越長,彼此越加改變彼此,“日久見人心”,隨著我與他們的關系的加深,人種、國籍的差別會慢慢地不再影響雙方之間的溝通。最終依賴的則是彼此自身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