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當李世民看見長孫沖制作的假肢之時，立在一邊的劉洋心中還在嘖嘖稱奇，如果此物不是給太子用的話，他定要夸贊一番世間竟有如此化腐朽為神奇之物。

可現在，他一絲一毫多余的神情都不敢流露，他小心的看向李二陛下，發現坐在龍榻上的李二陛下眼底似乎有別樣的流光閃過，即使轉瞬即逝。

作為這么多年的貼身奴仆，心里怎么會不知道這個帝王此時究竟是怎樣想的，此時冒頭就是在找死了。

“沖兒，承乾的事情，你多費心了。”李二陛下并未將火氣傾瀉給長孫沖，反而示意劉洋賜座。

李二陛下并沒有問這假肢如何使用，他只一看這物件，心里對于它要用以何處便猜出了十之八九，至于如何使用，這不是他想管的事情。

長孫沖注意到了李二陛下對李承乾的稱呼，此前都是一口一個太子的叫著，現在，居然開口叫承乾。

“回陛下，小子不麻煩。此事說到底小子也有責任，還請陛下責罰。”既然改口，會是因為什么呢？

“承乾受傷一事至今未調查清楚，青雀的送給太子的馬數日前竟然口吐白沫，暴斃而死。此事你要注意，目前看來佛門的嫌疑最大。”李二陛下轉了轉手中的玉扳指，沉聲道。

“小子自然不會泄露消息，只是宮內人多眼雜，見到太子斷腿的也不止小子一人。”長孫沖苦笑。

“不知沖兒何時給承乾醫腿？”李二陛下并未接話，反而對長孫沖問道。

“小子需要先看看太子的腿才能決定是否安裝假肢。”長孫沖思索片刻說道。

“嗯，那現在便去吧。”李世民擺擺手。

待長孫沖離開以后，李世民的目光閃了閃，頭也不抬的對著旁邊說，“這件事要處理干凈，我不想聽見任何人對此事加以評論。”

劉洋恭恭敬敬的低頭答應著。

“罷了，朕累了。”說罷，便起身回寢殿。他有些倦了，一如當年的父親，他現在常能看到那時的父親困坐在榻上，現在似乎也輪到了自己了。

等李世民走遠，劉洋才把身子抬起來自言自語，

“咱可是好久沒殺過人啦。”

他似乎忘了，數日之前，長孫皇后杖斃宮女，也是他經手的事情。

長孫沖去東宮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著見了李承乾該作何反應，這是他這么久之后第一次去見李承乾，也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

本以為這柳枝接骨的法子能挺一段時間，沒成想，還沒有幾天倔強的李承乾就自己弄出事了。簡直是在作死，長孫沖苦笑著搖搖頭，他最近的心情總是離不開這個形容詞。

與此同時，劉洋到了御花園輕輕地吹了聲口哨，不知從哪里走出兩個老太監，一個年輕的宮女。

東宮安靜的要死，守宮門的太監也不見蹤影，不知去了哪里。劉洋咧開嘴角無聲的笑了笑。

是夜，太醫院三名主簿，體外科七名御醫，以及東宮的十六個侍女皆暴斃而亡。

至于御馬監，上至管事，下至馬夫，早在太子出事時便死了個干凈。

一時間，東宮的仆役便只剩下兩名永遠也出不去宮門的貼身侍女..

...

一陣涼風吹過，庭內的古槐沙沙作響，幾盞宮燈在風里搖曳，除此之外，空蕩蕩的連一聲蟲鳴都沒有。

長孫沖記得他入夏還未出宮時，這里熱鬧的簡直像是草叢中的交響舞會。當時李承乾還問他交響舞會是什么意思，他才意識到自己說禿嚕了嘴。

那時哪知會像現在這般時過境遷，其實也才不過幾個月而已。

長孫沖進了殿內時，只有門口立著一位侍奉的宮女，隔著床榻老遠。如此三伏盛夏，李承乾下半身卻還蓋著蠶絲被，半躺在榻上望著窗戶外邊，明明什么都沒有，卻還要看著。

“承乾。”長孫沖叫了一聲，他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淡然一些。

李承乾沒有說話，點了點頭。他從窗戶就已經看到了長孫沖進來，手不由得緊了緊被角之后，只能再裝作發呆。

如何見人…他也在想這個問題，所以滿宮只留了一位宮女，還是父皇防止自己再有不幸，呵。

長孫沖見此，便坐到了床邊的軟凳上。

這是太醫每日例行給太子瞧身子時坐的地方，日日都搬，后來李承乾嫌宮女在自己眼前晃悠的麻煩，就讓凳子一直放在了這里。

今天，終于算是來了新客。李二陛下與長孫皇后怕長樂李泰等人來這里徒增煩惱，所以自李承乾截肢之后就攔著沒讓來。

今日長孫沖的到來，一定是經過允許的。這點李承乾已經猜到了。

“承乾，我有一物，可以代替你的腿。”長孫沖半晌后開口。也奇怪，這么安靜的與李承乾坐著，竟也不覺得尷尬。

李承乾則看向旁邊的拐杖。長孫沖順著目光看過去，隱藏在床簾外側的，看著像是拐一樣的東西，他起身要去看看。

“別動。”這是自長孫沖進了屋后，李承乾說的第一句話，不知是讓長孫沖坐著別動，還是讓長孫沖別去動那個藏在床簾后的東西。

或許，都有吧。

長孫沖起了一半的身子聞言頓在半空中，而后又繼續站起身，直起腰，居高臨下地站在李承乾面前。

如果可以，他真想說一句“你怎么脆弱的像條狗一樣？”

但是不能，這是大唐的太子。

既然如此…那長孫沖也不繞那些彎彎了，現在看李承乾的樣子是吃硬不吃軟，他直接揭開蓋在自己手里假肢的布，

“怎么，你是覺得我弄的假肢不比你那根拐有用么？”冷笑著。

“滾！”李承乾中終于沒了臉上的淡漠，看著長孫沖手里的東西，激動著手指外邊。

宮女聞言趕忙過來。

“滾出去！”長孫沖也怒了，指著宮女說道。

宮女站在床屏外，左右為難著，差一步就進來。

“我再說一遍，你，滾出去！有什么問題去找劉洋。”長孫沖轉身看向那宮女，眉眼間滿是凌厲。

宮女不安地隔著屏風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李承乾后，畏畏縮縮地向后退去，末了，關了門。

如此，長孫沖才轉過身，“怎么，堂堂帝國太子就這副德行？你打算縮在床上躺一輩子嗎？懦夫。”

“長孫沖，你太放肆了。”李承乾抬起充血通紅的眼睛，瞪著看向這位昔日待自己如同親兄弟的表哥。

“嫌我不尊敬你？”長孫沖冷哼一聲，“你連下床都不敢，也配談尊敬嗎？”

他瞇著眼譏笑著反問道，“還是你以為閉目養神就能一切恢復原狀？”

李承乾胸口不停地劇烈起伏，他拽緊了自己的被角，忽的拿起榻上的方枕砸向長孫沖。

“李承乾，枉我看錯了你，還以為你能擔得了大唐將來的重任，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長孫沖失望的說出這句話后，轉身離去。

掉頭的瞬間，心里卻非常擔憂。可別刺激的過分了，到時候怨恨自己事小，想不開自盡可就麻煩了...

人不怕身殘，就怕心死。

想著這個小太子究竟能忍在幾時之時，身后就傳來一聲低低的“表哥…”夾雜著哭腔。

長孫沖沒有猶豫地立刻掉頭回去。

“怎么，不嫌我說你了？”他依舊壓著聲音，但從懷里掏出手帕遞給李承乾。

“表哥，我真的怕，我怕父皇不再喜歡我…怕母后再也不管我…我怕！”

長孫沖站在榻邊，手撫著李承乾的后背，這家伙真是...

不知從什么什時候就抱著自己的腰一把鼻涕一把淚。

整個東宮都回響著李承乾壓抑與委屈，痛苦與不甘的哭聲，藏在暗處的侍衛與此同時松了一口氣，急速前往李二陛下那里匯報。

“來，讓表哥看看你的腿。”長孫沖溫聲道，既然小太子認了慫，自己也沒有必要冷著一張臉。

李承乾乖乖地躺下，任長孫沖擺布著。這宮里宮外，除了父皇母后，還有一人他可以全心信任的，就是這位表哥。

長孫沖見太子的腿上的截口處已經處理過，加之玉凝膏這種特效藥，恢復的也是極快，便將假肢安上。

“來，下床，表哥帶著你走走路。”長孫沖欲將李承乾扶起，誰知李承乾竟然伸手要床簾后的拐杖。

長孫沖這個小脾氣說起就起，“你是覺得我的圣道連個拐杖都不如？”

李承乾見此噤聲不說話，手卻死死搭在長孫沖的脖子上。長孫沖這才抿嘴笑了笑。

兩人就這樣，慢慢地在東宮的正殿里來回挪動。

……

春去秋來九月八，太子適應了假腿后，在長孫沖的慫恿下二人帶著數十大內侍衛一同來到感業寺問罪。

如果說老和尚對太子如何重傷毫不知情，那簡直是侮辱大唐君王的智商了。

現在細細想來，老和尚可能進宮的時候便知道自己會死吧...

但他還是入了宮。

不怕李二日后找佛門算賬嗎？

還是說，佛門有足夠的底氣面對李二陛下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