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性善:人路的根據
- 為善之道:《孟子》導讀
- 高路
- 18021字
- 2019-01-03 17:31:22
(一)人性的誤區
語錄
原文——
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孟子·告子上》)
譯文——
誤導人們禍害仁義的,定然是你這種論調!
議題1性惡與性善
人性是什么?對作為人的我們來說,是應該也是必須首先明確的問題,然而時至今日仍是一筆糊涂賬。
發生在2300多年前的關于人性的一次辯論精彩紛呈,其后的種種理論都可以或多或少、或隱或現地從中找到自己的雛影。再現這次辯論無疑可以為我們厘清人性問題提供一個經典案例。
辯論的正方是一個名叫告子的青年學者,反方是大名鼎鼎的孟子。按照內容,這次辯論可以分出三場。
第一場辯論。
正方的陳述是:人性好比柔軟的柳條,仁義好比是曲卷柳條的力量,人遵仁守義,就像是外力作用下柳條被曲卷成一定的形狀。
孟子反詰道:你是順著柳條的本性來曲卷它呢還是戕害本性來做這件事情呢?如果是后者的話,那么難道只有戕害人的本性才能使人做到遵仁守義嗎?(《孟子·告子上》下文凡引《孟子》,不再標注書名)
雙方辯論的焦點是人性善。孟子主張人性本善。告子否認這一點,認為善是后天的,是社會施加于人的,就像把柔軟的柳條編織成一只筐子。這個說法挺現代,看上去很合理,然而還是被孟子抓住了破綻。他的詰問非常巧妙,凡物都有自己的性質,人也一樣,他就從這里入手,問你:的編織是順性而為還是逆性而動?
告子輸定了,因為根本無法回答。說順性吧,等于承認人性本善,那還辯論個什么勁兒;說逆性吧,等于把人性置于善的對立面上,這話可不敢輕易出口。作為論敵,告子應該選擇后者,所以孟子隨即發出第二問,這豈不是說唯有戕害人的本性才能使人為善嗎?意思是,鬧了半天世上那些善良的人原來都是在跟自己的本性較勁兒,是逆天性而動。
孟子的詰難很厲害,一下子就把告子打進異端。朱熹為《孟子》做注,把這層話挑明了:“告子言人性本無仁義,必待矯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惡之說也。”(《孟子集注》卷十一)認定告子的論調與荀子的人性惡觀點同屬一路。就是說,人性本惡,至于善,那是后天的加工制作。這還了得?難怪孟夫子要發脾氣了,說了題頭語錄那句話,不管你的主觀動機是什么,你的這套言論在客觀效果上就是鼓惑人們背棄良善。這帽子可夠大的。
不光孟子,他的弟子公都子也遇到同樣的挑戰。發難的是一個叫孟季子的人,手法仍舊是把善與人性分開。問:你說仁義是出自本性而不是外在于人的,好,我來問你,面前有兩個人,一個是你哥哥,一個比你哥哥年長,兩個人你更尊敬誰?按照儒家愛親是天性的觀念自然是親人優先,公都子老老實實地答:哥哥。見對方入了套,孟季子微笑著問:好,那么斟酒的時候,誰先誰后呢?回答是應該先給年長的人斟酒。孟季子說,既然如此,不恰恰證明仁義是外在的嗎?因為你使你的天性遵從社會慣例。公都子傻了眼,跑回去問老師。
一番耳提面命后,公都子找到孟季子,問:你冬天是喝熱湯還是喝涼水?孟季子差點笑出聲:我又不傻,當然喝熱湯。又問夏天呢?回答喝涼水。這回該輪到公都子得意了,說:冬天喝熱湯夏天喝涼水,正好跟外在的天氣相反,這不恰恰證明事情是由內在決定的嗎?(《告子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是斗嘴了。
以儒家人性觀衡量,性惡說是第一個誤區。
議題2二元論與一元論
第二場辯論。
仍舊是打比方,上回是柳條,這回換成水。
正方的陳述是:人性就像是湍急的流水,東邊有缺口就往東邊去,西邊有缺口就朝西邊去,沒有一定走向。正如水流沒有不變的方向,人性無所謂善還是不善。告子的比喻很到位,著眼的仍是可塑性,水比柳條更柔軟,沒有定勢也沒有定形,流到哪兒算哪兒,流到什么里面就是什么形狀,完全隨機。至于觀點,朱熹的評論是:“告子因前說而小變之,近于楊子善惡混之說。”(《孟子集注》卷十一)告子做了不大不小的調整,采用楊朱的善惡混合說。
不錯,孟子答道:水是向東流還是向西流的確不一定,可是難道從高處向低處流也不一定嗎?告子愣了,這一層他還真沒想到。孟子接著說:水一定要向下流動,沒有不向下流的水,這就是它固有的本性。人性也一樣,也有固有的本性,這就是善。
既然人性是善的,可為什么還有人做壞事?告子問了一個人人都會提出的問題,潛臺詞是做好事證明人性善的一面,做壞事證明人性惡的一面。
孟子答:確實有人做壞事,但這不能說明人的本性是惡。好比你拍打水面,激起的水花可以高過頭頂;在河中筑堤,水可以上山,但這不是水流的本性,是外部力量改變了它,人做壞事也是這樣,是環境形勢造成的。(《告子上》)
又輪到公都子了。不過這次沒人詰難他,是他自己不明白。他向老師提出兩個疑惑,一個是:一種說法認為人性既是善的同時又是惡的,所以周文王、周武王當政的時候,民眾就善良;而到了他們的子孫周幽王、周厲王當政,民眾就變得暴虐了。他是想說,在同一個人身上,善惡并存:遇到好的當政者,人性善的一面便發揚光大;遇到壞的當政者,人性惡的一面便膨脹暴露。另一疑惑是:一種說法認為,有的人本性是善的,有的人本性是惡的,正如舜與象這一對親兄弟,舜是善的代表,象是惡的代表;也正如瞽瞍與舜這一對父子,瞽瞍昏庸不慈,而舜則賢明孝敬;也正如堯與象這一對君臣,堯是圣王,而象則是刁民;還如商紂王、微子、比干,商紂王作為弟弟和侄兒是出了名的暴君,而哥哥微子、叔叔比干則是大忠臣。他要說的是,在不同的人那里,有的性善有的性惡。公都子的疑惑集中反映了善惡二元論。
公都子問老師:用您的人性善觀點怎么解釋這些事實呢?
孟子這樣回答:“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告子上》)這里的情指的是人性的趨向。是說,就人性的自然趨勢而言,是向著善的;至于說有些人不走正路,不能歸罪于天資。
以儒家人性觀衡量,善惡混合說是第二個誤區。
議題3動物性與人性
第三場辯論。
這回告子不打比方了,采用命題抽象法。
他上來就說:“生之謂性。”與生俱來的就是本性。
孟子卻反其道而行之,從抽象到具體,用上了比方。問:既然如此,是否可以說,天然的白都是一樣的?是的,告子答。孟子追問道:白羽毛的白如同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如同白玉的白,是嗎?回答是當然如此。
孟子點點頭,話鋒一轉:能具體說說人的本性是什么嗎?
“食色,性也。”告子言之鑿鑿。飲食、性欲之類的本能就是人的本性。
孟子頓了頓,望著對方道:照這么說,豈不等于講,狗的本性如同牛的本性,而牛的本性如同人的本性嗎?(《告子上》)
告子被繞進去了。孟子的辯論技巧高超固然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告子的命題有漏洞。相信他確實無意于把人性混同于動物性,但結論卻一定如此,躲不掉的。
以儒家人性觀衡量,人性動物說是第三個誤區。
那么告子錯在了哪兒?
孟子說:“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盡心下》)大意是,口舌追求好吃的,眼睛追求好看的,耳朵追求好聽的,鼻子追求好聞的,四肢追求舒適的,都屬于與生俱來。然而這些追求有命管著,因此君子不把它們看成本性。這是說,人的感官享受能否實現,要看命運的安排,就像牛羊能否吃上青草要取決于雨水一樣。既然人無法做主,那么感官追求就屬于另一個領域的問題。用現代哲學語言說,感官追求為人與動物所共有,是人身上的自然部分,受必然性制約,而人性的部分則不同,應該是自主的、自由的。告子看不到這一點,強調“食色,性也”,從人與動物的共性出發,當然無法得出正確的結論。
這里還有認識上的根源。朱熹指出:告子談人性,林林總總,具體說法雖然不同,但始終有一個特點,即就“知覺運動”者而言(《孟子集注》卷十一)。所謂知覺,指的是感性認識。我們都知道,感性認識的對象是現象。在朱熹看來,告子對人性的認識,一直停留在表面現象上,沒能深入本質層,所以他談來談去,怎么也達不到理性高度。以柳條、水來比附人性就不必說了,即使“生之謂性”的命題也沒有跳出感性的窠臼,因為其中的“生”表達的就是可感知的東西,諸如“甘食悅色”之類。
朱熹還通過自己的哲學思想來剖析告子的認識失誤。他從人與宇宙的同構論出發,認為人的構成有兩個來源,一為天之理,一為天之氣。天之理為形而上,構成人性,諸如仁義禮智各原則,只有理性認識才能把握。天之氣為形而下,構成形體官能,諸如口鼻耳目及其追求之類,感性認識即可知覺。在知覺現象上,人與牛沒有區別,一樣地要吃、要喝、要異性,唯有進入理性層面,才能抓住人的本性,也就是人得以與動物區分出來的獨一無二的性質——譬如人具備仁義禮智,而動物則沒有。告子先生由于始終在“知覺”中徘徊,將人性與動物性混為一談也就難以避免了。(《孟子集注》卷十一)
(二)人性善
語錄
原文——
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
譯文——
仁義禮智不是外界灌輸于我的,是我本來就有的。
議題1人性的界定
從孟子的論述以及朱熹的注釋來看,人性必須具備以下四個要件。
第一,先天性。
人性與生俱來,正如題頭語錄所言“我固有之也”。孟子師生與告子等人辯論的一個焦點是內在與外在。告子等人否定仁義是人所固有的,告子那個柳條在外力作用下編織成形的比喻,孟季子那個先給年長者斟酒的例證,都是為了說明仁義外在于人,為人后天所得。而孟子師生的反駁,則是捍衛仁義對于人的內在性。為什么內與外成為辯論的焦點?因為內在意味著先天性,一旦仁義被證明不是與生俱來的,人性善就不能成立,所以告子等人一定要挖掉這個墻腳。
雙方盡管在人性是什么這一點上觀點不一樣,但都認為人性是先天的。人性的先天性是人們的共識,不只在孟子與告子這里如此,在其他人那里也一樣。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只有具備先天性,才成其為人性。這就是說,只要是天賦的,都可以劃入人性范圍。就此而言,告子“食色,性也”的主張沒有錯。孟子也承認食色屬于人性,就是上節引文中說的“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性也”。不僅食色屬于人性,形體、相貌亦屬于人性,孟子說:“形色,天性也。”(《盡心上》)
那么為什么又說告子錯了呢?我們往下看。
第二,全面性。
對于“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這段話,朱熹做注,引程頤程顥兄弟的話說:“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孟子集注》卷十四)分,可以解釋為部分。程氏肯定口舌、眼目、耳朵、鼻子、四肢的官能追求屬于人性,然而同時又指出,它們僅僅具有部分意義,只是個別感官的個別欲望,不能涵蓋人的整體,人既不能歸結為食欲也不能歸結為性欲,遠比這要復雜得多。這就告訴我們,單一的特性不能代表人性,只有具備全面性,才成其為人性。
食色屬于人性,但又不是人性。為了把這個意思表達得通俗一些,不妨把人性分為天性和本性。凡是與生俱來的都歸屬于天性,只有人所獨具的才是本性。前者相當于人的構成,包括食欲、性欲、形體、相貌等,后者相當于人的本質,在孟子那里就是善及其諸如仁義等準則的具體表現。
第三,自主性。
在上面引文之后,孟子緊接著說:“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盡心下》)意思是,父子之間體現仁,君臣之間體現義,賓主之間體現禮,賢人運用智,圣人實施天道,都屬于命定,但其中又貫徹著人的本性,因此君子不把它們視為命定。
對于這段話,朱熹引程氏言這樣解釋:“仁義禮智天道,在人則賦于命者,所稟有厚薄清濁,然而性善可學而盡,故不謂之命也。”(《孟子集注》卷十四)是說,對于仁義禮智天道,人們必須無條件地給予遵循,這是命中注定的事兒,沒什么可講的。盡管每個人的具體表現不一樣,有人做得好,有人做得不好,但都可以盡力往好了做。這里的空間極大,做得好的,可以加把勁兒更上一層樓;做得不好的,可以退回去重新做一遍。總之,怎么做、做成什么樣,完全憑你自己,沒有任何限制,所以不把遵循仁義禮智簡單地叫作命定。
跟著仁義禮智走與跟著感官走截然不同。不錯,二者都是天性,然而欲望是你的,欲望的對象可不是你的,千鐘粟、黃金屋、顏如玉能否追到手,不完全取決于你的努力,還要看機緣如何;而仁義禮智則不存在這個問題,只要你去做,就能發揚光大,全由自己做主。只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東西才完全是屬人的,所以本性必須具有自主性。
第四,自然性。
孟子說:人們關于人性的見解來自他所觀察到的事實,而事實則是對象自然運行表現出來的現象。這里有兩種認識方法,一種是按照對象自然運行的軌跡去觀察,就像大禹治水那樣順勢而為;另一種是賣弄聰明,不顧對象自身的發展,穿鑿附會,另立一套。(《離婁下》)朱熹的解釋是:無論是人還是物,都有其固有的“自然之勢”“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矯揉造作而然者也”(《孟子集注》卷八)。這是拿孟子與告子的辯論說事,孟子總結的水往低處流,人往善里走就是自然之勢;而告子則相反,他是違背常情的矯揉造作。朱熹認為,正是這種自然之勢表達本性。人性是自然而然的。
以上四個條件,告子“食色,性也”的主張只符合第一條,違背后三條,所以不能成立。相反,孟子的性善主張則符合所有四條。善,或者說仁義禮智是人所固有的,具有先天性;善不只存在于人的意識中,也作用于感官欲望,告訴自己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具有全面性;善推動人不斷提高個人素養,具有自主性;善是人的順勢而為,具有自然性;所以善是人的本性。為此“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滕文公上》)。
議題2人性的證明
界定人性的四個條件中,先天性是前提。這個前提可靠嗎?必須給予證明。
孟子的證明從憐憫心開始。他舉例說,有個小孩子在井臺上玩,突然險情發生,小孩子向井口滑落,看到的人沒有不驚駭的。人們為什么驚駭?是為了跟小孩子的父母攀交情嗎?不是。是為了博取好名聲嗎?也不是。是因為害怕聽到小孩子的哭聲嗎?還不是。那么是因為什么呢?很簡單,是出于“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不忍心看別人遭罪受苦,也就是同情心、憐憫心,也叫“惻隱之心”。這個例子說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公孫丑上》)
孟子引出惻隱之心后,又旁觸其他,牽出羞惡之心、恭敬(辭讓)之心、是非之心,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告子上》)這里的心是表現出來的感情,具有指示意義:“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孫丑上》)端,頭緒。順藤摸瓜,就是仁、義、禮、智,同情感、羞恥感、恭敬感、是非感分別是它們的自然流露。
這里的“皆有”與“固有”是可以互換的,說人人都有意味著人所固有。所以孟子在講到人都具備惻隱等四心之后,緊接著講了本節題頭引用的那句話,“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
然而這畢竟有些簡單武斷,為此孟子又從本能角度做出說明。
他的例子仍舊是小孩子,說你看看兒童,小小年紀就知道親愛父母,等稍大一點,就知道尊敬兄長。親愛父母是什么?是仁;尊敬兄長是什么?是義。沒人教他,也沒法教,因為他太小;他也不過心,因為他根本不懂事。這說明了什么?“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盡心上》)不學就會的是良能,不想就懂的是良知。這說明仁義是人的本能。本能就是先天,所以說善與生俱來。
仁義禮智是道德準則,但在這里分量要大得多,具有本體論意義,起著決定人的存在的作用。就是說,一個人是否具備做人的資格,就看他在仁義禮智上是否合格。“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公孫丑上》)沒有同情心的不能算是人,沒有羞恥心的不能算是人,沒有恭敬心的不能算是人,沒有是非心的不能算是人。
是人,就一定性善。
議題3人的共性
上面孟子的話還包含這樣一層意思,即善作為人的本性在所有人那里都是一樣的,或許有量的差異,但絕無質的區別。君子與小人,圣人與盜賊,概莫能外。
孟子拿種麥舉例,說往田里撒下麥種,收獲的一定是麥子。他還談到做鞋,說鞋匠雖然不知道顧客腳的尺碼,但做出的鞋子基本靠譜,絕不會把它做成筐子那么大,因為人腳都差不多。還有燒菜。春秋時期齊國有位易牙,是烹飪高手,燒出的菜人人都愛吃,因為他掌握了人的口味特點,人們對味道的要求大致相仿,比人與狗、馬的差距要小得多。還有音樂。春秋時期的師曠,奏出的琴聲沒人不喜歡聽,可見人們的聽覺是近似的。還有美。春秋時鄭國的美男子都,天下人就沒有認為他不好看的,見了子都而不贊嘆的一定是盲人。孟子總結道:“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告子上》)口舌之于味道,人所共同;耳朵之于聲音,人所共同;眼睛之于形色,人所共同。
那么心性呢?那還用說,也一樣是人所共同。“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告子上》)仁義禮智的道理、原則就是人們的心靈相通之處。所以無論自己做了好事或者看見別人做好事,都令人很快樂。
感覺相同,心靈相通,本性亦如此,“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三字經》)。善是人的共性。
隋朝文帝時,一個叫王伽的官員押送犯人李參等70余人前往京師。走到滎陽,王伽見犯人實在辛苦,心生憐憫,便把犯人的枷鎖統統卸掉,遣散押解士卒,與李參等人約好到達京師的日期,說:如果你們延誤或者逃跑,我只好代你們受死。說罷便離開犯人獨自去了。
犯人們十分高興,也非常感動,全都如期到達京師,一個都不少。隋文帝聽到這件事,非常驚訝,召見王伽,接著又召見犯人,命令他們帶著妻子兒女一起進宮,在殿堂賜宴并赦免了所有罪犯。
就此文帝下詔說:凡世上之人,都有靈悟的稟性,都懂得善惡,明白是非。如果以至誠之心關懷他們,加以勸導,那么惡俗必定改變,人人都會走上善良的道路。以前由于海內動亂流離,德教廢弛淹沒,官吏沒有慈愛之心,百姓存有奸詐之意。針對這種情況,我打算遵循先圣的辦法,用道義來感化子民。王伽非常理解我的用意,誠心誠意地加以宣傳教化,而李參等人感化醒悟,自己前往官府報到,這說明四海之內的百姓并不難以教化。要是讓官吏都成為王伽一類的人物,庶民都向李參等人學習,那么擯棄刑律的日子也就不遠了!(《資治通鑒》卷179)
這不是孤例,這類事歷史上并不罕見。南北朝時,王志任東陽(今浙江東陽市)太守,監獄里關押著十幾名重犯。冬至大如年,臨到這一天,王志放他們回家過節。節后除了一名罪犯外全部按時返回。王志說:責任我來負,管事的官吏不必擔心,此人會返還的。果然第二天那個犯人就回到了監獄,遲到的原因是妻子分娩。(《南史·王曇首傳》)
這兩個故事為善的共性提供了一個注腳。主要是兩個方面,一個是同情心,也就是孟子講的“惻隱之心”,表現在王伽、王志的身上;一個是辨別力,也就是孟子講的“是非之心”,表現在李參等人身上。
惡人也是人,在道理面前也要低頭。元代有一個叫賴祿孫的人,為避亂兵,背著老母躲進南山。賊兵追到山里,賴祿孫挺身擋在母親身前,說:別傷害我母親,要殺人就拿我開刀吧!賊兵不忍下手。他的妻子沒跑掉,被搶走了。賊兵們一致斥責道:怎么能侮辱孝子的老婆!結果妻子被送了回來。(《元史·樊淵郭狗兒傳》)類似的故事數不勝數,任何朝代都有許多。
即便是大奸大惡之徒,也不完全是一惡到底。唐末的朱全忠(朱溫),出了名的心黑手毒。他指使李彥威等人殺死皇帝唐昭宗,消息傳來,他假裝震驚,號啕大哭,撲倒在地。他先給這些部下降職處分,然后又命令他們自殺。李彥威臨死前大聲叫道:拿我頂罪,可以蒙騙天下人,難道能夠騙過鬼神嗎!如此做人,斷子絕孫!(《資治通鑒》卷265)后來朱全忠帶兵圍困滄州,城里人餓得吃土、吃人肉,而他的糧食卻堆積如山。久攻不下,朱全忠退兵,命令將糧草全部焚毀。望著滾滾黑煙,守將遞信求他手下留情,朱全忠竟答應了,留下了幾堆糧食。靠著這些糧食,滄州百姓活了下來。(《資治通鑒》卷268)
人皆性本善,人在人性上一律平等。
議題4惡
認定人性本善,有一個問題不容回避,就是告子在辯論中提出的,既然人性善,為什么還有人做壞事?這是一個常識性問題,但要說通著實不易。
孟子內外開弓。
外,講的是環境。
正如種麥,收獲的雖然一定是麥子,但產量有所不同,籽粒的飽滿度也不一樣,這主要是環境造成的,或者是土地肥力的原因,或者是雨水的原因,或者是人力投入的原因。(《告子上》)
齊國都城臨淄南邊有座叫牛山的山,孟子曾接受齊宣王之邀到齊國當大夫,在臨淄住過,便就地取材,拿過來說事:牛山本來是座綠山,草木蒼翠,郁郁蔥蔥。可是由于它位于城郊,總有人拿著斧子去砍樹打柴;還有人把牛羊趕到山上,它們不光吃嫩芽樹葉,最后連樹枝都啃光了,結果山變成了禿山。人們見山上光禿禿的,以為它本來就是那個樣子。這難道是牛山的本性嗎?顯然不是。人也一樣。有這么一個人,本來不錯,漸漸變了,就像是斧頭對待樹木,天天砍伐,樹不能繁茂那樣,善心丟失了。夜里他醒來,想到自己的作為,驚出一身冷汗,善的心思抬頭,可到了白天,又把善拋到了一邊。這樣反反復復地折騰,他在夜里萌發的善越來越少。別人見他那副德行,以為這人原本就是個壞小子。難道這是他的本性嗎?顯然不是。結論是,牛山之所以變禿,人之所以變壞,原因是他們面對外界的破壞而缺乏養護。(《告子上》)
這個意思孟子對君王也講過,說:即使是天下生命力最強盛的植物,你猛曬它一天,再冷凍它十天,沒有能夠長好的。我不能總在大王身邊,一旦離開,那些奸佞小人便圍上去“冷凍”您,我在您身上啟發出來的善又哪里抵擋得住?(《告子上》)
孟子談環境,并不一味強調外力,同時也講內因。外界影響再加上自己意志薄弱,放棄對本性的養護,就會走上邪惡的道路。
內,講的是感官。
在孟子看來,人身上的各個部分并不一樣,存在著貴賤之分、大小之別,所謂的“大體”與“小體”。口舌、眼目、耳朵、鼻子、四肢這些感官屬于小體,是低賤的。之所以稱其為小和賤,是因為它們不會思考,就知道享受,常常遭受蒙蔽。心則不同,具有思考能力,能夠分辨是非,所以稱“本心”為大體,是高貴的。小體與大體的追求截然不同,小體是跟著外物走,大體是跟著道理走。
人如果管不住自己,一味遵從小體,縱容感官欲望,就可能做壞事,滑向邪惡。
秦朝末年,秦二世對趙高說:人生在世,就像駕著六匹駿馬拉的車子從縫隙中飛奔而過那樣短暫。作為天下之主,我打算盡情享受,凡是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心里想到的,只要是好東西,都要過過手,體驗其中的快樂,直到我享受不動了為止,你看怎樣?趙高答:太英明了,要不怎么說您是圣明天子呢,昏聵的君主就想不到這一點。大臣李斯等人建議減輕徭役,二世說:凡是尊貴到能夠擁有天下的人,無一不是為所欲為者,舜、禹雖然貴為天子,卻以置身于窮苦境地去為百姓獻身,值得嗎!(《資治通鑒》卷7、8)
還有一位君主,跟秦二世差不多,他是南北朝時期的北齊武成帝。大臣和士開對武成帝說:自古以來,一個個帝王都成了灰土,堯、舜與桀、紂又有什么兩樣!陛下應該在少壯時恣意行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有任何顧忌。快樂一天,頂得上平常一千年。國政交給下面去做,根本用不著擔心誤事,何必勞累自己!和士開的話正中武成帝下懷,他把軍政事務分派給大臣們,自己三四天才上一次朝,批幾個字,也不多說話,一扭身便退朝回宮。(《資治通鑒》卷169)
秦二世、武成帝之流,就是典型的遵從小體的人,也是歷史上出了名的壞皇帝。
公都子問老師:同樣是人,為什么有人成了君子,有人成了小人?孟子答:“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告子上》)很簡單,遵從自己“大體”(本心)的人是大人,遵從自己“小體”(感官)的人是小人。
朱熹的注釋這樣寫:“人之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孟子集注》卷十一)人做壞事,是因為陷入物欲而沉溺其中。
被自己的物欲牽著走是惡的內因。
這樣看,惡有兩個來源,在外是環境,在內是物欲。
議題5人獸之辨
說過大人與小人,我們接著說人與禽獸。這兩組劃分其實是交疊的。
我們先看一個故事。東漢名臣劉寬,為人厚道,喜歡喝酒。巧的是他的老仆也愛喝酒,每逢被派去打酒,必定先痛飲一番,一喝就控制不住,不喝得大醉不回家。一次來了客人,劉寬打發老仆去買酒,客人等得不耐煩了,那位老兄才跌跌撞撞地回來,客人還沒喝,仆人先醉倒了。客人大怒,指著老仆的鼻子罵他“畜生”。過了一會兒,劉寬叫人去查看老仆動靜,生怕他自殺。客人不解,劉寬說:明明是人,卻被罵為畜生,還有什么侮辱比這更厲害的呢?所以我擔心他尋死。可見人獸之別是個大問題。
孟子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離婁下》)人與禽獸的差異其實就那么一點點,一般人不在意這一點點差異,而君子卻十分執著。
這一點點差異是什么?表現在“大體”和“小體”上就是服從哪一個。服從大體,就要尊崇本心的主導地位,彰顯同情心、羞恥心、恭敬心、是非心,反之則是尊崇感官需要,以物質利益為轉移。
孟子講過這樣一件事:孔子有一對父子學生,父親叫曾晳,兒子叫曾參。曾晳老了,曾參主持家業,每頓飯都給父親準備酒和肉。父親吃過后,曾參一定要請示,剩下的飯菜給誰;要是父親問這些東西家里是否還有,曾參為了讓他放心享用,并且能夠支配食物,一定說有。曾參的兒子叫曾元,曾參老了,曾元主持家業,每頓飯一樣有酒有肉。然而在曾參用過飯將要撤下時,曾元根本不請示剩下的飯菜給誰;如果曾參問這東西還有沒有,曾元就說沒有了,他之所以這樣回答,是為了節省開支,把剩菜留在下頓再給父親吃。對此孟子這樣評論:曾元奉養的是父親的嘴巴和軀體,而曾參奉養的則是父親的意志。(《離婁上》)
這有什么區別嗎?有原則區別。孔子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論語·為政》)如今所謂的孝,說的是能夠贍養父母。然而像狗和馬之類,也能夠為人服務。要是缺少了尊敬,不是把人降低到畜類的水平上了嗎?孔子的意思很清楚,僅僅是贍養父母,即便是像馬那樣賣力氣,像狗那樣忠誠,也算不上孝。為什么?因為在這方面人比不過牲畜。
孔子之所以把單純的贍養劃在動物范疇內,是因為這種行為純粹屬于物質層面,表現為衣食供養,付出的是力氣,缺少精神的溝通和文化制度的內容,所以跟狗和馬提供的服務沒有根本區別。只有在贍養的同時再加上“敬”——對父母人格的尊敬,并且通過一系列禮來表達這種尊敬,或者說把尊敬貫徹到贍養行為中,才配稱得上孝。
曾元的做法就屬于動物性服務,他看重的是作為飯菜的物質,奉養的也是口舌之類的物質性器官。曾參就不同了,不僅奉養父親的身體,同時更尊敬父親的意志,所以他的做法才是人性化服務。從“大體”和“小體”的角度說,曾參是從恭敬心出發,曾元則缺乏恭敬心。
恭敬心不是小事。孟子說:“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滕文公下》)楊朱主張一切為了自己,目無尊長;墨翟主張抹殺愛的差別,心無父母:這都是把人降低到禽獸。恭敬心是做人的底線,把恭敬心拋到一邊的人只配與動物為伍。以此類推,缺乏同情心、羞恥心、是非心也是一樣的。
(三)與人為善
語錄
原文——
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公孫丑上》)
譯文——
君子的最基本德行是善待他人。
議題1善意
下面這個教訓足以讓人記取一輩子。
有個人被盜賊誣陷為同伙,一起綁縛刑場。臨刑前,這人扭頭對盜賊說:你我馬上就要離開人世了,死前我想問一句,我根本不是你們一伙的,甚至從來不認識你,你干嗎非咬住我不放?盜賊望著遠處的天空,說:那天我餓極了,想拿東西換口吃的,可家里除了一口缸什么都沒有。我把缸搬到街上,有個人想買下。你正好路過,看了看我的缸,說值不了那些錢,結果買缸的人走了。那人依稀想起,好像有這么回事。又聽盜賊說:沒法子,我只好把缸搬回去,躺下來等死。這時強盜頭子來了,拿幾升米引誘我。我告誡自己不能要,但餓得扛不過,就收下了,跟他做了強盜,從此走上絕路。盜賊看了眼劊子手的刀,轉過臉對那人恨恨地說:我做強盜是因你而起,被砍頭也是因你而起,怎么能我死了而讓你獨自活著呢?那人連連搖頭,悔恨不已,一句多余的話要了兩條命。他向盜賊道了聲歉,引頸受刑。(朱元弼:《猶及編》)
孟子說:“言人之不善,當如后患何?”(《離婁下》)說人家的壞話,拿什么去對付招來的惡果呢?上面的故事是這句話的生動注腳。
所以儒家主張懷抱善意。
這方面孔子非常注意,他是“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論語·季氏》)。湯,開水。遇上可以行善的機會,立馬上前,就像唯恐錯過機會;遇上可能傷害人的時候,趕緊止步,就像伸手碰到沸騰的水。孔子說:“君子成人之美。”(《論語·顏淵》)君子幫助他人成就美好。
按照禮制規定,父母死后11個月要舉行一次祭祀,叫作練祭;27個月還要舉行一次祭祀,叫作禫(dàn)祭,這時候孝子才能夠回到原來的床鋪就寢。魯國的一個大夫沒有這樣做,子路問老師:這位大夫在練祭之后立即回到原來的床鋪睡覺,符合禮嗎?孔子眼睛望著別處說:我不知道。子路到屋外見到子貢,說原來夫子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子貢覺得其中必有原因,便進屋去問孔子:練祭之后回到原來的床鋪就寢,符合禮嗎?孔子答:不符合禮。子貢找到子路,說夫子的確無所不知。子路很是奇怪。子貢告訴子路,你的提問有毛病,應該對事不對人,你指名道姓,讓人怎么回答?所以夫子回避你的問題。(《孔子集語·卷九·論人》)
事情不大,但反映了孔子與人為善的態度。不在背后非議人,特別是長者。這位大夫是要管理當地百姓的,應該維護他的威信,況且他不是有意破壞規矩,而是弄不清喪禮細節。
五代時有位周世宗柴榮。南唐臣服后,派鐘謨到后周進貢。世宗問鐘謨:江南也在操練軍隊,修整防備嗎?鐘謨答:既然已經臣事上國,不敢再做這些了。世宗說:不對。昔日是仇敵,今日成一家,我朝與你們國家的主從關系已經確定,我敢擔保沒有變故。然而世情難以預料,后繼者的事情不可知曉。回去對你家君主說,可以趁著我在的時候,完善城郭,修繕鎧甲武器,布置要塞,要為子孫后代著想。鐘謨返回后,轉述了世宗的話。南唐君主全部照做,加固京師城墻,同時修整各州城墻,增加防守兵力。
司馬光對周世宗的言行大加贊賞,認為他已經接近《尚書》對君主的要求。的確,考慮到他的特殊地位,做人做到這個份兒上、如此善意,世間少見,可以說是臻于完美了。
與人為善是要牢記在心的,需要不斷提醒自己,因為人們常常在無意中傷害別人。
議題2善的踐行
對于發揚善言善行,孟子的說法是:“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盡心上》)這講的是舜,說他聽到一句善良的話,見到一個善良的行為,立刻身體力行,像破堤的江河奔涌,氣勢充沛得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住。
實現善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
一個是對事,做好事不做壞事。
三國時,蜀漢昭烈帝劉備病重,給兒子們留下的話是:“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資治通鑒》卷70)不要因為壞事很小就去做,也不要因為好事很小就不去做。劉備是一位具有民本意識的君主。那時他還沒有登基稱帝,暫居荊州,曹操統帥大軍打過來,劉備撤離,跟隨他躲避兵災的民眾有十幾萬,還有輜重車幾千輛,每天只能走十多里地。有人勸他應當火速行動,否則一旦曹軍追到,根本無法抵擋。劉備說:成就大業的人,一定把人作為根本(“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如今百姓追隨,我怎么忍心拋棄他們而去?“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論語·泰伯》),劉備叮囑兒子的話是臨終遺言,字字都真。
一個是對人,彰顯他的成績而不放大他的過錯。
春秋時期的一個嚴冬,齊國君主建造高臺,民工苦不堪言,饑寒交迫,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盼著晏嬰回來,因為只有他才有辦法勸阻國君。不想晏子回來后,跑到工地上用棍子抽打怠工的人,罵道:告訴你們,我就是小人!你們都有房子住,有遮雨蔽日的地方,國君不過建造一座高臺,你們就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什么東西!大家失望極了,說他助紂為虐。然而人們卻不知道,晏嬰已經見過了國君,還淚流滿面地唱了一首自己編的歌曲:冰雪如水澆我身,苦苦忍受無法擋!上天如此摧殘我,苦苦忍受無法擋!國君被感動了,當晏嬰離開工地還沒到家的時候,停工的命令就到達了。
孔子聽到這件事,長嘆一聲說:古代那些善于做臣子的人,如果有好名聲,就加在君主頭上;如果有災禍,就攬到自己身上。走進朝堂,竭力勸諫君主的過錯;走出朝堂,高聲頌揚君主的恩德。他們侍奉的即使是平庸的君主,也能使國家得到治理,而自己卻從不顯耀功勞。今天能夠做到這一點的,恐怕只有晏子了!(《孔子集語·卷八·交道》)
一個是對欲望,引導向善而抑制向惡。
晉國大夫叔向見到執政大夫韓起正在為錢發愁。叔向趕緊表示祝賀。韓起皺眉道:有什么好祝賀的?我空有執政之名,連跟其他掌權大夫交往的錢財都沒有,都快愁死我了,你還祝賀,什么意思?叔向說:從前欒書擔任執政大夫,他的田產不足100頃,還不到卿大夫爵位應有田產的五分之一,家里連祭器都不齊備。但他品德高尚,遵守法度,名聲傳遍諸侯,因此在他殺了國君晉厲公后,也沒有受到國人的責難。他的兒子欒黡(yǎn)正好翻了個個兒,目無法紀,貪婪放縱,竟然放高利貸斂財,多虧父親留下的余德,他才得以善終。到了欒黡的兒子欒盈,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欒盈雖然有他祖父欒書的遺風,但因為受到父親欒黡惡行的連累,被迫逃亡楚國。如今您有欒書的清貧,我認為您也具有他的美德,所以向您表示祝賀。假如您追求的不是德行而是錢財,我恐怕吊唁還來不及呢,哪里會向您祝賀?
韓起聽罷,立即對叔向下拜,叩頭說:我韓起差點滅亡,多虧您的及時教導保護了我。不光我韓起,就是我韓氏先祖也要感激您的恩德呢。(《國語·晉語八》)
議題3善有善報
聽說魯國打算請樂正子前去主持國政,孟子高興得睡不著覺。學生公孫丑詢問其中原因。孟子告訴他樂正子這個人喜歡聽取善言。憑這就能治理好國家?公孫丑大為懷疑。孟子說:主政的人喜歡聽取善言,各地的人就會不遠千里而來回報以善言,有了那么多好建議,別說區區魯國了,就是天下也能治理好。(《告子下》)
類似的話不少。譬如,“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離婁下》)。給別人愛的人,別人一定以愛回報他;給別人尊敬的人,別人一定以尊敬回報他。
孔子也這樣看。魯國執政大夫季康子問孔子,怎樣才能獲得民眾的忠誠。孔子答:“孝慈,則忠。”(《論語·為政》)正如父慈子孝一樣,以仁愛待人,人們就會報以忠誠。
我們說兩個人。
一位是春秋時期晉國執政大夫趙盾(趙宣子)。一次出門,看見路邊桑樹下躺著一個快餓死的人,便拿出食物收拾干凈了喂給他吃,然后問他怎么回事。那人說回家路上斷了糧,張不開嘴跟人要吃的,也伸不出手去偷東西,結果餓倒了。趙盾又拿出兩條肉干給他,這人行禮接受了,但沒有吃。趙盾問他為什么不吃,他說給老母親帶回去。趙盾讓他把肉吃了,又送他兩捆干肉和100枚錢,然后登車離去。
國君晉靈公無道,殘害無辜,趙盾屢勸無效,引起晉靈公嫉恨——密謀除掉趙盾。他請趙盾喝酒,事先在房中埋伏好武士。趙盾感覺情況不對,酒喝到一半就出了屋子。靈公命令武士追上去殺死他。一個武士跑得特別快,追上趙盾,讓他上車逃跑,自己斷后。趙盾問他名字,那人說他就是當年桑樹下快要餓死的人。然后返身與追兵拼殺,寡不敵眾,力盡而死。趙盾得以逃脫。
記述這件事的《呂氏春秋》說:這就是《尚書》上講的“恩德再微薄也不能說是小”的意思。趙盾對一個人實施恩德,尚且能夠換來以命相報,更何況是對千萬百姓實施恩德呢!(《呂氏春秋·報更》)
另一位叫子羔,孔子的學生。子羔在衛國擔任管理刑獄的官員,曾經判處一個犯人刖(yuè)刑,砍掉了他的腳。后來衛國發生動亂,有人來捉拿子羔,子羔慌慌張張逃往城外。但已然晚了,城門緊閉,根本出不去;更糟糕的是,看守城門的人竟然是被他砍掉了腳的那個犯人。不想犯人卻給他指路,告訴他城墻上有一個缺口,子羔說君子不翻墻。犯人又告訴他城墻下面有一個洞,子羔說君子不鉆洞。犯人沒轍了,想起了地下室,說城墻下面有個地室,子羔跟著犯人藏進地下室,躲過了追捕他的人。
子羔離去時,問犯人:我下令砍掉了你的腳,因為我不能違反國家法令。現在我倒了霉,正是你報仇的大好機會,你卻幫我逃命,我很想知道這是為什么?犯人說:我被砍斷腳是罪有應得,但您定我罪的時候,翻過來、倒過去地對比法令,想從中找到某項條文,使我能夠免除刖刑。等到罪行判定,直到行刑前,您一直悶悶不樂,心情沉重。您跟我有私交嗎?一點也沒有。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您天生就有一顆仁者之心,這就是我敬佩您的原因。
孔子聽到了這件事說:善于做官的人樹立的是德行,不善于做官的人結下的是怨恨。人應該出于公心來辦事,這說的大約就是子羔吧!(《孔子集語·卷十·論政》)
善人善報,這是一條鐵律。
當然也有目的不純的,把行善當投資。戰國時期有個張儀,跟蘇秦是同學,后來蘇秦發跡,主持六國合縱抗擊秦國的大業,而張儀卻十分落魄。蘇秦利用激將法,逼得張儀前往秦國謀出路,卻暗中使勁兒,花大本錢為他鋪路,使張儀得到秦國重用。張儀得知實情后,對蘇秦感激不盡,發誓今后一定給予配合。蘇秦這一套純屬縱橫家謀術,境界很低,根本無法跟趙盾、子羔相比擬。其實我們大可寬容些,他的做法盡管很自私——如果調個個兒,張儀也會這么做——但總比落井下石好。
(四)性善的地位及其對人路的意義
語錄
原文——
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告子上》)
譯文——
首先把本心這一人身重要部分樹立起來,其他次要部分就不會把人推向迷途。這是做人格高尚的人的保證。
議題1性善的地位
程顥程頤兄弟說:“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序說》)主張人性善,是孟子對人世的一大貢獻。
這個貢獻是空前的。孔子沒有明確提出人性善,關于人性,他最多講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本性上人與人相近,習慣上人與人就有不小差別了。所以程氏兄弟說:“孟子性善、養氣之論,皆前圣所未發。”(《四書章句集注·孟子序說》)對程氏兄弟的評語,朱熹舉雙手贊成:“孟子之言性善……則七篇之中,無非此理。其所以擴前圣之未發,而有功于圣人之門,程子之言信矣。”(《孟子集注》卷五)七篇指《孟子》全文,意思是通篇都貫穿著性善思想。
但孟子的性善說又的的確確來自孔子,那位儒家開創者雖然沒有直接說出性善這兩個字,但我們從他的言論中處處可以讀出性善。譬如,孔子主張治國理政走德治道路,推行教化的為政方式,如果多問一句其根據是什么,就可以發現人性善的潛臺詞。再如,孔子大力倡導仁愛,要求泛愛眾,也是以人性善為前提,正因為每個人在本質上都是好的,盡管小人長戚戚,我們仍舊應該愛這個世界及世上人。所以孟子的功績不是創造人性善,而是明確人性善,并把它置于儒家學說的理論基礎地位。
主張人性善是儒家思想的一大特征。道家不這么看,認為人性是自然之性,即“無”。佛家也不這么看,認為人性是佛性,即“空”。法家更不這么看,認為人性是自私自利,即“惡”。要知道人性善對儒家理論有多重要,看看宋儒對荀子的態度就夠了。那位戰國末期大儒提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意思是,人性原本是惡,善的表現是后來教育的結果。程氏兄弟說:“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性善是儒家的思想底線,這個底線不能碰,荀子嘗試了一下,便被認為理論上喪失大節。
然而人性善并不容易說通,最大的困難是如何解釋人身上表現出來的惡,這同樣難倒西方哲學。基督教認為,人是上帝的創造物,當人在孕育的那一刻,上帝也就創造了一個靈魂,注入剛剛產生的身體中。上帝是最高的善,所以人在本性上也是善的。那么怎么解釋惡呢?難道惡也是上帝賦予的嗎?如果是的話,最高的善怎么可能創造惡?如果不是的話,那就要為惡尋找一個源頭,這意味著還存在著一個邪神,豈不等于承認還有另一個造物主從而否定上帝的唯一性?被教皇冊封為“圣徒”、被譽為“圣師”的托馬斯·阿奎那破解了這一難題,他的方法是把惡解釋為善的缺失和沖突。
譬如一個失明的人,他無疑具有人的本質,但卻失去了人本來就有的視覺能力,善缺失了,這是大不幸,所以失明是一種惡。再如,兩國交戰,雙方的士兵在戰場上相遇,他們為自己的國家而戰,要保住自己就必須與敵人拼殺,就此而言雙方都是善的,但卻造成了惡的結果:殺人和被殺。在這里,惡表現為善的沖突。將惡歸結為善的缺失和沖突,可以說是托馬斯·阿奎那以上帝的名義對人的肯定以及對人的信念的表達,其中充滿了積極進取的精神和樂觀豁達的態度,與其后文藝復興運動對人性的高揚如出一轍。
儒家不信神,堅持以人為本,所以必須從人身上找原因。孟子的方法是把人分為大體(本性、本心)和小體(感官、欲望),大體代表善,小體傾向惡。后世的儒者基本遵循這個路徑。譬如西漢大儒董仲舒,把人性分為性和情兩個部分,性代表仁義,是善;情代表貪婪,是惡。性內在于人,與上天的陽相對應;情是人的外在表現,與陰相對應。陽為主,陰為副,所以善起著主導作用,惡處于從屬地位。再如南宋大儒朱熹,認為人由“理”和“氣”共同構成,理是形而上,是精神;氣是形而下,是物質。相應地,人性也就分成兩個部分,即“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前者來自于理,表現為仁、義、禮、智一系列根本道理,是善;后者來自于理氣混雜,表現為欲望,可善可不善,為生存所必須的欲望是善,而放縱的欲望則是惡。在人性的這兩個部分中,天地之性是本,氣質之性是末。可以說在儒家那里,人是以善為主導的善惡二重結構的矛盾體。
對人性的這一認識構成了儒家思想體系的理論基石,其他觀念與主張無一不是從這一基點生長起來的,或者說是性善觀在各個領域的具體運用。比如民本,為什么要把民眾放在最高地位,以民意民心為轉移?因為人是善的源泉,民是天下的根本。比如養氣,為什么要走修養的道路,培育浩然正氣?因為人性本善,人生的職責就是把上天賦予自己的寶貴財富發揚出來,實現做人的價值。
然而僅僅有正面的引導并不夠,還要用反面的制約給予補充,因為人身上還有惡的一面。這就要強調秩序,以禮和法,也就是規矩、制度,進行限制,所謂克己復禮。
人性善是打開儒家思想的鑰匙。
議題2性善對人路的意義
人路,人應該走的道路,它只屬于人類。對人來說,這條路是最好的道路,也是必須走的道路。這條路簡稱“善道”,就是《論語》說的“死守善道”(《論語·泰伯》)。在善的道路上走下去,直到最后。
性善說對于人路的意義主要有三點。
首先,性善說告訴人們,是人就要走善道。
這是由人性決定的。人性之善不是從外面強加于人的附加物,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也不是表面的言談舉止,而是根子上、本質上就具有的本性。既然人性本善,那么人就一定要走善道。這是天命,也是人道,沒有什么能夠改變,除非人性發生質變,一旦到了這一步,人也就不成其為人了。
其次,性善說告訴人們,是人就能夠走上善道。
是人就要走善道不等于說每個人都一定走在善道上。要走善道是應然和必然,是否走在善道上是實然,二者常常不統一。這源于人的天性,因為人是以善為主導的善惡二重結構的矛盾體,由于欲望的作用,對官能享受的追求,人完全可能表現出另一種姿態。譬如孟子那個關于同情心的例子,朱熹的注釋這樣說,人都有同情心不假,但在欲望的侵害下,人的同情心也被腐蝕了。在看到小孩子滑向井口的瞬間,人們驚悸,然而同情心一閃,隨后跟上來的便是私心雜念,諸如借機跟小孩子的家人拉關系以及沽名釣譽之類。這里同情心屬于人路,拉關系則屬于邪路。
孟子的例子和朱熹的注釋具有普遍意義,我們每個人經常處于類似的境遇。這時候就看你如何選擇了,“求則得之,舍則失之”(《告子上》)。追求善就可以得到善,放棄善便會失去善。是追求還是放棄?孟子的結論是樂觀的,他相信人們最終會選擇善,因為“大體”優先于“小體”,或者說本心優先于官能。
始終不離善道的人極其罕見,只有堯和舜能夠做到,其他人,包括商湯王和周武王都差著一截,他們是“反之也”,返回善道。(《盡心下》)圣王況且如此,就不要說凡夫俗子了。返回善道亦是一種證明,說明人具有走上善道的能力。
再次,性善說告訴人們,是人就可以走好善道。
堯和舜這樣的人雖然很少,但孟子又說,是人就可以像他們那樣,這樣的人又很多。一個叫曹交的人問孟子:“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孟子答:“然。”(《告子下》)問: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是這樣的嗎?回答是。為什么人皆為堯舜?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個原因是就本性而言。堯和舜的本性是善,其他人的本性也是善,在這一點上大家沒有任何區別。朱熹說:“性者,人所稟于天以生之理也,渾然至善,未嘗有惡。人與堯舜初無少異。”(《孟子集注》卷五)人都是秉天理而生,本原上與堯舜沒有差異,是純粹的善,也就是孟子說的“圣人,與我同類者”(《告子上》)。另一個原因是就學習而言。朱熹說:“圣人可學而至。”(《孟子集注》卷五)圣人是可以學到手的。
有了性善的本錢,又有學習的本領,人就可以走好善道。盡管絕大多數人采取的是“反之”的方式,但在走善道這一點上,與堯和舜是一樣的。
以上三點可以歸結為一點,即性善說是善道人路的根據。
- Step into reading:小學英語閱讀理解100篇(三年級)(贈動畫學習視頻課程+英文字帖)(第二版)
- 語文課超有趣:部編本語文教材同步學(三年級上冊)
- 有效課堂提問的22條策略
- 林漢達中國歷史故事集(中小學生閱讀指導目錄·小學)
- 源遠流長的中華諺語
- 初中課外現代文閱讀60篇·散文專輯
-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 地理百怪驚奇(地理科學叢書)
- 六步數學防粗心訓練教材:六年級(下)
- 大衛·科波菲爾(全集)
- 圖解數學思維訓練課:建立孩子的數學模型思維(乘法與除法應用訓練課)
- 黃蓓佳作品:學生版(名家作品·名師賞析系列)
- 影響一生的童話故事
- “七色陽光小少年”全國小學生校園美文精品集萃叢書:云端之上的快樂華爾茲
- 和諧處世(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教育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