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原堂論文

序

綰地二三千里，官為尚書侍郎，兼古御史大夫中丞之號。跨州連郡，多者百馀城，少或五六十縣。監(jiān)司、郡守、牧令、丞倅、雜職數(shù)百人，武弁自提鎮(zhèn)以下，承命唯謹。賦稅、刑獄、軍謀、河工、鹽漕、黜陟諸大政待之而決。又有賓從往來，屬僚請謁，雞鳴盥沐，整衣肅客，閽人持手版，第其先后，魚貫雁行以進，更十馀番猶未畢，則辭以他日。他日復(fù)如此。退則吏抱文書，右手及額，左手下至腹，且行且捧，媻姍而入。分公私新舊，錯陳于幾案之間。其緊要者，官乃審視而詳裁之；例行者，略一訾省署行而已。故今之督撫大吏，凡夫敷陳入告之詞，多倚辦于幕友，其不能親自吮毫構(gòu)思者，勢也。然而充斯選者，率用刑名家言，規(guī)規(guī)焉循例案，避處分，以文無害為事。即有勤求民隱，發(fā)憤為雄，破除一切拘束者，輒格于部議，而不能施行。蓋奏疏之難于美善兼盡也如此。

我伯兄太傅文正公當(dāng)顯皇初政，以議大禮、諫圣德諸疏，忠讜聞天下。及執(zhí)兵符，開幕府于東南，東南之碩儒名彥、博辯洽聞之士，皆禮羅而珍儲之。其達者，洊膺將相，勛伐爛然，次亦以文學(xué)稱著于時。夫以宏通淹雅之才，論時政之得失，料軍情之勝負，出之以沉思眇慮，申之以修飾潤色，固無患其言之不工，意之不諧也。然公或初善之而卒易之，字點句竄，十不存一，豈與夫冥搜幽抉、憔悴專精之士較勝負于文字哉？蓋才者，天所賦也；識者，練而精者也。人之聰明才力不甚相遠，天下事變之來，往往出于智慧，思慮之所不及，惟歷事久者能守義理之常，以待時勢之變。故公之奏疏不為大喜過美之詞，亦不為憂怵無聊之語。其論賊勢興衰，中外大局，一切將然未然之事，若燭照龜卜，不失毫發(fā)，而謙謙沖挹，若不敢決其必然，而其后卒無不然，豈非識之加人一等哉？

國荃少侍公京邸，從而問學(xué)；壯歲展轉(zhuǎn)兵間，隨公馳逐江西、江南諸行省。賴圣天子威德，大功告蕆，兄弟荷蒙殊寵，惴惴焉懼以不才致罪戾，乞身歸里。公慮其昧所擇也，選古今名臣奏疏若干首，細批詳評，命之曰《鳴原堂論文》。國荃受而讀之。蓋人臣立言之體，與公平生得力之所在，略備于此。今歲王君鼎丞來湘，編公遺書，因出此篇，屬其校讎付梓。國荃行老矣，自慚荒谫，無補于時，追念往時，與公從事于驚濤駭浪之中，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以爭尺寸之土，曾不計后此尚有安閑之一日。今海內(nèi)乂安，公以考終，國荃亦得養(yǎng)疴林下，優(yōu)游暇豫，與二三故舊聯(lián)樽酒文字之歡，蓋非始念所及。此后之讀公書者，知其人，論其世，其必低徊往復(fù)而嘆公之文章德業(yè)與身世遭逢為均不可及云。同治十二年九月湘鄉(xiāng)曾國荃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