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革命:1688-1689
- (英)G.M.屈威廉
- 4159字
- 2019-01-03 17:18:44
譯者前言
《英國革命1688—1689》(The English Revolution 1688—1689)的作者是英國著名歷史學家屈維廉(George Macaulay Trevelyan,1876—1962),該書共分八章,主要介紹的是英國歷史上著名的“光榮革命”。史學界公認,正是通過“光榮革命”,英國最終確立了君主立憲制。因此,這次革命在英國歷史上和世界歷史上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作為一位著名的輝格-自由主義史學家,屈維廉對“光榮革命”的解釋基本上代表了現代英美史學界的主流觀點,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喬治·麥考萊·屈維廉是20世紀英國乃至世界范圍內最為著名的歷史學家之一。他出身名門,一生勤耕不輟,可謂著述等身,獲得了無數的榮譽。1927年,他成為劍橋大學欽定近代史講座教授,因為其在史學方面的卓越成就,他還成為了英國功績勛章的獲得者,一生可謂備極榮寵。他的許多史學著作也受到了廣泛的重視和推崇。我國著名學者錢端升在20世紀30年代初,就將他于1926年出版的《英國史》(History of England)翻譯成了中文,認為“屈勒味林的《英國史》一出版而最佳單本歷史之譽便舍它莫屬”,對屈維廉,錢端升則稱之為“英史中之時者”,可謂推崇備至。
屈維廉是19世紀著名輝格派史學家、政治活動家托馬斯·巴賓頓·麥考萊(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的外孫,從某種程度上也是麥考萊史學傳統和政治觀點的繼承者。自近代以來,英國的史學界就像政界一樣存在著兩大流派,托利-保守學派和輝格-自由學派。隨著自由主義的迅猛發展,到19世紀二三十年代,在英國史學界,許多托利黨的觀點已經讓位于輝格-自由黨的觀念。麥考萊就是這一時期輝格黨最出色的史學家和政治上的代言人。麥考萊鼓吹自由主義,反對君主專制,反對陳腐的君權神授觀念,但他也堅決地反對階級斗爭和暴力革命的思想。他在其歷史著作中宣稱,英國的全部經驗表明,摒棄革命不僅是可能的也是適當的。他在1828年寫道:“我們還不知道有一次絕對不能以及時的友好妥協來預防的革命。”他指出:“溫和的讓步可以糾正一切,調整一切,保持一切。”通過對比英國和法國的歷史,麥考萊更加確信,英國是各國人民最優良的范例。他在1852年11月2日發表的議會演說中指出,英國在1848年之所以沒有發生革命,英國人之所以擁護他們的政府,是因為:
“我們知道,我們的政府雖然不是個十全十美的政府,卻是個好政府,它的弊病可以通過和平方式和合法方式加以改正;它從來沒有斷然拒絕過正當的要求,我們得到了無比可貴的讓步,其辦法不是靠擂鼓,不是靠鳴鐘,不是靠毀路筑障,不是靠奔向鐵匠鋪操刀拿槍,而只是依靠理智和輿論的力量。”
基于此,1688年的“光榮革命”自然也就成為了麥考萊竭力贊揚歌頌的歷史事件,用恩格斯的話說,“光榮革命”在麥考萊筆下成了“世界上存在的最出色的事件”。
作為麥考萊的外孫,和20世紀初英國學術界自由主義的領軍人物,屈維廉在很大程度上繼承、并且發展了麥考萊的觀點。在屈維廉的著作中,漸進的變革始終是他竭力贊頌的觀點。他指出:“英格蘭的議會不是哪一個人創造出來的,既不是西蒙也不是愛德華,它是逐漸長成的,而不是一朝造成的。英格蘭人民因為具有健全的常識和善良的本性,一向都是喜歡委員制而厭惡獨裁制,要選舉而不要巷戰,要談話的酒館而不要革命的法庭。”
屈維廉和麥考萊一樣,也給予了“光榮革命”以極高的評價,認為“‘光榮革命’不僅是英國歷史的一個轉折點,也是世界歷史的一個轉折點”。因此,《英國革命1688—1689》一書,雖然相較于屈維廉的其他許多大作顯得篇幅較小,但更加集中地體現了他的政治思想和歷史觀念。屈維廉將“光榮革命”稱之為“歷史上最具有英國特色的東西”,因為“它建立在明智、妥協和寬容的基礎上”(原書第37頁)。
和麥考萊一樣,屈維廉對暴力色彩濃重的英國內戰和法國大革命也采取了貶斥的態度。他指出:“這次革命(1688年光榮革命)值得贊賞的地方不在于歇斯底里的吼叫和騷動,而在于冷靜、謹慎、智慧的悄聲細語,這些勝過了所有的喧鬧聲。”屈維廉認為,這次革命的真正“光榮”之所在,并不是為了保證革命的成功只使用了最低限度的暴力,而是在于,“這次革命的解決方法為后世的英格蘭人民找到了一個避免使用暴力的辦法”(原書第9頁)。
毫無疑問,麥考萊和屈維廉的歷史觀點有其自身的階級局限性。一味否認或貶低暴力革命在人類歷史發展中的作用,即使是在英國歷史的發展中,也不盡符合歷史事實。事實上,屈維廉自己在書中也承認,正是由于對再次爆發內戰的恐懼,才迫使絕大多數英格蘭人,包括曾經勢不兩立的兩大敵對政黨聯合起來完成了一次不流血的“光榮革命”。對此他引用了一句英國的古老諺語:被燒傷過的孩子害怕火。
屈維廉和麥考萊對“光榮革命”的頌揚自然有其深厚的歷史背景。縱觀英國的發展道路,不得不承認,漸進的改革相較于暴力革命占據了主流。和世界上其他國家相比,英國的歷史也較少血腥暴力的色彩。我國著名的政治學家張君勱先生就曾經說過,學政治(學),要在英國,學哲學,要在德國。因為政治的要義就在于妥協,對立雙方能夠在必要時做出明智的讓步。
近些年來,我國學術界對英國這種和平漸變的發展模式也給予了越來越多的認可和肯定。和平改革相較于暴力革命畢竟會少付出許多代價,人民也不必承擔許多不必要的痛苦和犧牲。但“告別革命”并非易事,改革的道路也并不容易走得通。特別是在那些革命已成為習慣,缺乏談判和妥協傳統的國家,變革往往是以改革開頭,以暴力沖突結尾,不殺個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就難以分出勝負,最終還是回到了暴力革命的老路上。因此,像“光榮革命”這樣“不流血的革命”的確并不容易做到。英國歷史上,像“光榮革命”這樣的例子也并非罕見,從中世紀議會制度、普通法制度的形成和發展,到19世紀三次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議會改革,我們都可以看到那種沖突與變革在發展中相融合的英國模式。因此,作為一種成熟而且成功的發展模式,英國的發展道路的確有許多我們可以借鑒和學習的地方。
要學習,就要對這些歷史事件進行認真的個案分析,從中總結出經驗教訓。作為一個“最具有英國特色”的案例,屈維廉對光榮革命的分析和總結有許多獨到之處。例如,他在分析“光榮革命”的影響時指出,“光榮革命”不僅確立了議會占主導地位的君主立憲制,更重要的是,它還為英格蘭的宗教寬容和司法獨立奠定了基礎,而這兩項成果對現代社會的建立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宗教寬容是思想自由和政治自由的前提條件,而司法獨立則是建設一個法治社會的基礎。
“這種寬容和尊重法律的根深蒂固的習慣,在‘光榮革命’后的一百年間深深地滲入了英格蘭人的心靈之中,當新時代的壓力——民主運動、法國革命、巨大的產業變革所產生的諸多社會問題來臨的時候,這種習慣產生了作用。……19世紀初,工業革命的受害者在為他們所受傷害尋求補救方法的時候,他們要求的是選舉權和議會改革,而不是推翻整個制度。這種令人高興的選擇,部分是由于我們的民族特性,但更大程度上應該歸功于我們的國家制度,它使被壓迫者看到了一條躲避災害的途徑。‘光榮革命’從根本上挽救了王權和其他很多東西。”(原書第244頁)
另外一個需要提到的地方就是屈維廉的文風。屈維廉不僅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麥考萊的政治觀點,而且其敘事風格和文筆也深受麥考萊的影響,兩者都是文筆優美,敘事生動。麥考萊希望他的歷史著作即使在少婦眼中,也能和最時髦的小說競爭。屈維廉則認為他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要使自己所寫的一切東西能使廣大讀者感到有趣,兩人都成功地達到了自己的目的。錢端升先生在評價屈維廉的《英國史》一書之所以被世人所推崇時,總結了四點主要原因:一是范圍的廣大;二是材料的宏博;三為文筆的卓絕;四為涵義的深長。他認為屈維廉的著作中,“流暢的敘述,生動的摹繪及深刻的論評無一或缺”。
事實上,這些評價幾乎可以應用到屈維廉所有的著作中。例如本書中屈維廉在總結“光榮革命”前后托利黨和輝格黨的區別時,用了一句簡短,但很精辟的評論:“1689年的‘革命解決方法’不是哪一個政黨的勝利,而是兩個主要政黨之間的一個協議:自己活,也讓別人活(to live and let to live)。”一句話道出了英國現代兩黨制的精髓。
屈維廉的文風與其所信奉的歷史哲學是密不可分的,和麥考萊一樣,屈維廉也認為歷史的價值應該首先是其教育價值。屈維廉在1913年出版的《歷史女神》一書中論證了自己所理解的歷史學家的責任和任務。他反對將歷史學完全科學化、實證化,反對專家壟斷歷史研究,認為歷史應該是英國民族文學的一部分,而把歷史當作科學的想法,是與把研究成果以吸引人的形式傳達給廣大民眾的英國舊理想相矛盾的。他指出,史料本身永遠不能說明我們想知道的一切,因為想象對揭示古人行為的原因是異常重要的。屈維廉宣稱,擺在歷史學家面前的有三項任務:首先是學術的任務;其次是使自己的想象自由的任務;最后是文學的任務。屈維廉斷言,“歷史就是故事”,它的“最后的價值……不是科學價值,而是教育價值”。
屈維廉關于歷史學的思想是對19世紀后期盛行的科學萬能主義和實證主義史學思想的一個有力反動,對英國20世紀史學的發展影響深遠。屈維廉反對把歷史當作科學,并不是說他不注重史料的客觀性,研究方法的科學性;相反,他的治史態度是非常嚴謹的,他反對的只是打著科學的旗幟將歷史學教條化、程式化的錯誤做法,從而使歷史學失去群眾基礎和生命力。這些對于當代中國歷史學的發展,也有著很有價值的借鑒意義。
長期以來,由于意識形態等原因,屈維廉本人及其歷史著作在中國備受冷落。雖然他的著作在國際歷史學界影響很大,但被翻譯成中文的只有1926年出版的《英國史》一書,而且還是錢端升先生早在1931年翻譯的,這不能不影響到我們對英國歷史的了解。英國的歷史發展道路和國情與我國有著很大的差別,在研究英國史時,中國學者與英國學者之間在看待問題的方式上還是存在著不小的分歧。作為一位深受自由主義和英國歷史文化浸潤的知名學者,屈維廉的許多觀點我們未必會認同,但卻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不同的看問題的角度。
屈維廉學識淵博,著作豐富,筆者只是想借本書中譯本出版之際,希望能喚起學術界的注意,將這位有重要影響的歷史學家的作品,能夠更多地在我國翻譯出版,填補我國英國史、世界史研究中一些空缺,也使我國廣大的普通讀者更好地了解英國的國情和歷史文化。建設一個民主與法治的社會,我們的確可以從英國的歷史中借鑒到許多經驗。
筆者在翻譯過程中,幸蒙商務印書館杜廷廣編輯的大力支持和協助,在此深表謝意。譯文如有不當之處,敬請讀者和行家指正。
宋曉東
201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