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之開國,不能謂于國民先有何種功德。本以女真崛興東北,難言政治知識。顧其族為善接受他人知識之靈敏者,其知識能隨勢力而進,迨其入關撫治中國,為帝王之程度,亦不在歷朝明盛諸帝之下。雖然死于安樂,以致亡國,在女真之根性,實一優秀之民族也。
女真族,至清而已三有國,且愈后而愈盛,已見上編。唯其極盛,乃致滅亡。受漢族之奉養,以消磨其特長,又欲自別異于漢族。既已無能,而又顯非族類,輕視與仇視交并,一旦覆之,無可留戀。此為清亡之實狀。當太祖以前,未能鼓其武力,而行動即非同族各部所及。以物質之缺乏,仰中國為贍生之計,此為其常態。中國未失道時,因其所求,以為操縱,順則與之,逆則奪之。又多存其部落,予以世職,而保其并生并育。自居于興滅繼絕、扶弱抑強之帝德,而實制其兼并坐大之圖,此明以前之邊計也。女真雖譎,固不能不就此束縛。自肇祖至景、顯,清之所謂四祖,今皆考見其受明厚恩,為諸夷最。求高官以夸眾,則予以都督之尊;求托庇以避仇,則徙之遼邊之內。其詳見余《明元清系通紀》。
第一節 太祖
自太祖以前,可紀之事,較前代帝王開國以前之祖宗功德可為獨多。余別作《明元清系通紀》,成專書數十冊,今不復復述,述之自太祖始。太祖自二十五歲以前,景祖、顯祖皆在,在父祖重蔭之下,無事可紀。《實錄》載其不得于繼母等事,與創業無關,亦不述。景、顯二祖,本導明總兵李成梁圖其同族建州右衛酋王杲、阿臺父子,而為成梁軍中所駢殺。明人謂太祖以夷目余孽,俘虜孤童,給役李成梁家,成梁撫之有恩,故與李氏有香火情。以今考之,不為無因,而亦不能盡確。如謂太祖為四歲孤童,有弟舒爾哈亦更幼,皆由成梁長養,此則不確。二祖死后,太祖即與尼堪外蘭尋仇,年歲相合,斷不能于二祖既死,再由成梁撫之二十年,然后長大稱兵。成梁之誅阿臺,在萬歷十一年,與《清實錄》相合。不數年間,明已假借太祖,官以都督,寵之以龍虎將軍,亦與《清實錄》略同。而《明實錄》皆有年歲可紀。故四歲孤童受撫于李成梁之說,實出附會。唯太祖始起,正為成梁衰暮之年,以敷衍悍酋,期保威名,以全晚節,但得太祖表示效順,即保奏給官,甚且棄地以餌之,為廷臣宋一韓等所糾,按臣熊廷弼所勘,俱見《實錄》及諸臣章疏。又舒爾哈赤之女,有為成梁子如柏妾者,太祖之求媚于成梁,自亦無所不至。皆見《明實錄》。當萬歷四十六年以前,太祖雖已極狡展,然朝有嚴命,即陽示觳觫遵守,中朝猶視為屬夷首鼠常態。雖朝鮮來報建酋已立國僭號,亦不欲先詰,以為小丑戲侮,見怪不怪,可以了事。太祖亦倏進倏退,可伸可屈,深中明季茍且之隙。僭號在萬歷四十四年丙辰,至四十六年戊午四月十三日壬寅,以七大恨告天(七大恨原文今不見,并非《實錄》所載之文。今北京大學史料室存有天聰四年正月日印刷黃榜,為再度入關復述戊午七恨之文,事實頗有不同,當尚是戊午原狀。事隔十三年,對明之心理尚未變,且明邊內外耳目相接,所需此榜文之效用,尚未悟其無謂,故有復述榜發之舉??尚牌湔窃?;縱有改竄,必最相近。《實錄》之始修,已在天聰九年,時已覺榜示七恨之徒揚己丑,特史中不能不存一告天事實,乃改竄以錄之。故有《實錄》以后,即是改本。余別有文考之,于此不復述)。襲破撫順,守將游擊李永芳叛降。繼又破清河。于是為公然犯順,對明稱兵之始。
明年,萬歷四十七年,即太祖稱天命之四年,明發大軍分四路討建州,用楊鎬為經略。鎬固承平時科目庸才,李成梁已前死,鎬等方倚李氏余威以自壯,固為敵人所嗤。命將調發,期日道路,盡泄于敵,太祖得設伏以待,盡覆其師。師號稱四十余萬,并調朝鮮兵為助。明四路將帥,忠勇驍健者皆殉,劉、杜松,世尤惜之,坐為經略非人所誤。獨李如楨遲遲不進,聞敗,全師而還。鎬之私李,李之通敵,益為世口實。是敗也,天下震動,明乃用前巡按熊廷弼代鎬,太祖遂斂兵不動,間以零騎掠邊,如向來之草竊故技。廷弼方規畫[劃]大舉,事未集而中朝群議其老師怯戰,排擊之使去。廷弼身捍大敵,相持年余,朝廷不以未有喪失為功,而以不急撻伐為罪,于廷弼所圖制勝方略,亦漠然不知且不問,以袁應泰代之。太祖知新經略易與,又大入邊。天啟元年(天命六年)三月十三日取沈陽,二十一日即取遼陽,袁應泰自焚死。中朝又大震,復起熊廷弼而斥前之攻廷弼者。而太祖則已由故居赫圖阿喇移遼陽,謂之遷都,一改其寇鈔出入,飽即揚去之故態矣。
明既復用熊廷弼,時廷臣只有黨派,無一主持之人,偏私乖戾者不必言,即最和善之首相葉向高,亦以座主袒護門生王化貞,以遼東巡撫抗經略,不用其命,是為經撫不和。而內閣本兵皆袒化貞,再濟之以多數之臺諫,毀經而譽撫,廷弼無所措手足。李永芳在太祖軍中,勾通化貞部下游擊孫得功,誑化貞謂永芳內應,共圖太祖?;懯褳榱⒐χ婷兀婷暌曂㈠?。廷弼乞休,廷議已允之,而太祖于天啟二年正月,已攻化貞防遼河之兵。得功欲執化貞歸太祖,為他將挾化貞以走,遂棄廣寧;遇廷弼來救,知廣寧已不守,遂偕入關。其實太祖未敢即入廣寧,未敢即犯河西,廷弼憤化貞所為,以為僨事非己之罪,不以死爭廣寧,不以身殉關外,唯冀廷臣敗后覺悟,知重己之才而用之,以收后日之效,此則廷弼之忿懥失計,亦不得為無罪也。當時經撫已盡棄關外,太祖兵所不到,亦盡為蒙古占領。明旋用孫承宗,以閣臣督師,又漸收遼西地。太祖不敢逼,于其間籠絡蒙古,使與己合,以孤明邊。又自遼陽徙沈陽,蓋由西窺關門、北略蒙古皆近捷也。啟疆心雖切,而明守關有人,即不敢動,太祖之善待時機如此。遷沈在天啟五年(天命十年)三月,與承宗相持者三年。
天啟時,魏忠賢肆惡,逐年加甚,閹黨與承宗不相容。五年十月,允承宗致仕,以高第為經略。太祖知有可乘,六年正月,大舉西攻。第急檄盡棄承宗所復地,退守關門。寧遠前屯衛道員袁崇煥,以職守所在,固守寧遠城不奉命。第無如何,但撤地列城,委寧遠不顧。將吏不欲棄地者,忿第所為,從崇煥死守。太祖視寧遠城小,圍攻意可立拔,兩日為崇煥再挫,死傷多,乃撤圍還,咄咄自恨,謂生平未遇此敗,疽發背,以八月歿。稱號十一年。跡太祖所為,謂有積功累德,應主中國,在清代自言之則然,就史實考之,則實無有。清之取天下,純由武力。其知結民心,反明苛政,實自世祖入關時始?!短鎸嶄洝份d初起時,以矯健警悟,當大敵不懼,受重傷不餒,以此稱雄。載在清官書,不具錄。要其以勇悍立威,為眾所戴,遂能驅率其族,裹脅益多。自是以訓練族眾見長,《清實錄》轉不載,而《明實錄》載之,錄數則,可知太祖之養成武力,實已橫絕一世。古云:“女真兵滿萬不可敵?!闭则T射之長,在漢人為特殊藝業,在女真為普通生活所必需。所未能得志于中國者,無大隊部勒之法,雖有長技,亦只能零鈔取勝耳。中有大豪,能取得眾人信仰,再以天然識力,悟行軍部勒之道,是即金世阿骨打之流矣。
《明實錄》:“萬歷四十八年正月壬寅,熊廷弼疏有云:奴賊戰法,死兵在前,銳兵在后。死兵披重甲,騎雙馬沖前。前雖死而后乃復前,莫敢退,退則銳兵從后殺之。待其沖動我陣,而后銳兵始乘其勝。一一效阿骨打、兀術所為,與西北虜精銳在前,老弱居后者不同。此必非我之弓矢決驟所能抵敵也,唯火器戰車一法可以御之?!?
又:“天啟元年正月壬寅,戶科給事中趙時用疏請練兵,言:臣聞奴酋練兵,始則試人于跳澗,號曰水練,繼則習之以越坑,號曰火練。能者受上賞,不用命者輒殺之。故人莫敢退縮?!?
凡此皆明廷之所聞奏,事在太祖稱天命之第五第六年。此可以知清興之武力。
太祖又習知中國事,據《明實錄》,朝貢親到北京者三次。
萬歷十八年四月庚子,建州等衛女真夷人努爾哈赤等一百八員名,進貢到京,宴賞如例。按上年九月乙卯,始命建州都指揮努爾哈赤為都督僉事。蓋受此升職以后親來朝貢也?!肚鍖嶄洝窋⑻媸苊鞫级铰殻诙鏋槔畛闪核鶖罆r,并將授龍虎將軍亦并為一時之事,皆故事簡略之語。
又:二十六年十月癸酉,宴建州等衛進貢夷人努爾哈赤等,遣侯陳良弼待。是為二次入京。
又:二十九年十二年乙丑,宴建州等衛貢夷努爾哈赤等一百九十九名,侯陳良弼待。是為三次入京。
又有言太祖以傭工禁內,窺多年者。
《明實錄》:“萬歷四十七年三月戊戌,戶科給事中官應震奏保京師三議。一曰皇城巡視應議:聞奴酋原系王杲家奴,在昔杲懸首藁街時,奴懷忿恚,尋即匿名,傭工禁內,窺多年。夫大工詎今日急務,已停而復興,就里夾雜奸人,亦所時有,今須急停,以防意外。”按乾清、坤寧兩宮災,在萬歷二十四年,自后乃有所謂大工。太祖或冒名充工入內,但亦傳聞之詞,似無確據。官應震意在請停大工,述此流聞語耳。
又:“五月癸未朔,戶科給事中李奇珍,以陷城覆將,疏論原任遼東巡撫利瓦伊翰、經略楊鎬、總兵李如楨并應逮問。又稱:如柏曾納奴弟素兒哈赤女為妾,見生第三子,至今彼中有‘奴酋女婿作鎮守,未知遼東落誰手’之謠。速當械系,以快公憤。不報。”
此事當是事實。太祖與李成梁結托極深,中間并有此女為李妾之援系,又不待勾結叛將佟養性、李永芳而始一一贅為額駙也。
第二節 太宗
太宗名黃臺吉。往時蒙古酋長每有此名,即華言“皇太子”之音譯。譯音無正字,或又作“皇太極”。《清實錄》以為天意預定,有此暗合之佳名,此亦無可附會之附會。
蔣氏《東華錄》:“太宗文皇帝,太祖第八子,諱皇太極。史臣云:太祖名子為□□□者,國中原無漢與蒙古籍。及為汗,閱漢、蒙古書,漢之儲君曰皇太子,蒙古繼位者曰皇太極,天意已預定矣?!?
太祖創業,以軍隊立國,軍編為八旗,每旗主以一貝勒,八貝勒并立。崩年遺訓,以此為后金國定制,不立一人為主器之子。太宗在八貝勒中,其序為第四,謂之四貝勒。在太祖時,四貝勒戰功獨多。太祖崩時,八旗亦未遵太祖意分配,太宗獨挾兩旗,勢陵諸貝勒上。兄代善為大貝勒,與其子岳托、薩哈廉兩人議戴太宗為八貝勒領袖。始猶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三大貝勒并坐而治,余稱小貝勒,不敢與諸大貝勒齒;然太祖八旗并立之遺訓,未遽改也。既為領袖,乃自稱天聰皇帝。天聰四年,以罪廢鑲藍旗貝勒阿敏。阿敏有弟濟爾哈郎,早與本旗攻戰之事,與兄共為旗主,故阿敏廢而旗屬濟爾哈郎,然并坐之大貝勒則已少一人矣。至天聰六年元旦,乃正位南面專坐,代善、莽古爾泰旁侍,是為后金國進一步之君主政體。是年,莽古爾泰死。后三年,莽古爾泰同母弟德格類又死。未幾,所屬追首莽古爾泰兄弟罪惡,削爵除宗籍,收所部正藍旗歸太宗自將。太宗獨領三旗,蓋兩黃始終由太宗兼領,至是并正藍得三旗,而諸貝勒分領各一旗,其勢力大不侔矣。是為后金國又進一步之君主政體。是年為明崇禎八年,即天聰九年,得傳國玉璽于元裔插漢林丹汗之太妃蘇泰所。明年四月,遂廢后金號,改號曰清,亦創年號曰崇德。以前天聰皇帝乃與太祖之天命同為尊號,用以紀年,乃相沿借用;至是則有年號,以天聰十年四月以后為崇德元年矣。是為更進一步公然成立之君主政體。
太宗始被推為八貝勒首,袁崇煥遣使來吊,以覘金國內情。太宗以禮報使,而明廷嘩然,謂崇煥通敵。太宗以其間與明相周旋,而急攻朝鮮,以絕其從后牽掣之患。朝鮮事明最忠,太宗取城下之盟,多所約束,使朝鮮不為明助。旋以袁崇煥約和無成,遂回軍指中國。明廷論方指摘崇煥,太宗乘機以反間中之,兵越山海關大路,由蒙古地入大安口,攻龍井關入遵化,京師戒嚴,崇煥入援。明廷有右毛文龍者,有不慊于通吊建州者,并為一談。雖無反間,崇煥猶將不免。太宗之用間殺崇煥,直襲小說中蔣干中計故事,本極拙劣,明之君臣自有成見,與相湊合,壞此干城,而崇煥被殺,為清室驅除矣。太宗兵下遵化,在崇禎二年十一月,明能戰之將,趙率教、滿桂先后戰沒。清兵薄德勝門,起前大學士孫承宗視師,清兵退,歷破京東各州縣,大掠數月。至崇禎三年五月,仍由遵化出邊,永平、遵化及所屬各城皆復。時山陜亂勢已熾,清兵又屢侵擾,明廷大困。明崇禎九年,即太宗天聰十年,四月,遂定有天下之號曰清。
天聰十年四月乙亥朔,越十有一日乙酉,黎明,太宗率諸貝勒大臣,祭告天地,受寬溫仁圣皇帝尊號,建國號曰大清,改元崇德。即以是年為崇德元年。追尊始祖為澤王,高祖為慶王,曾祖為昌王,祖為福王,上太祖尊謚曰承天廣運圣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武皇帝,廟號太祖,太后尊謚曰孝慈昭憲純德真順承天育圣武皇后。定太廟制:前殿安奉太祖太后神位,后殿安奉正中始祖,左高祖,右曾祖,左末祖各神位,右末安奉皇伯祖禮敦神位。禮敦亦于是時追封為武功郡王。
太宗建立清代時之意識,據《東華錄》所載如此。此合后來紀載,有可考證者數事:(一)太祖時已定國號為金,或稱大金,亦稱后金,是猶以女真先世帝號為榮,欲為紹述而已。至是乃辟而去之,直以金之半壁天下為未足,易一號以自標幟焉。顧其金之改為清,意義何在?余向者持論,謂清即金之諧音,蓋女真語未變,特改書音近之漢字耳。聞者駁之,謂金清非同音字,金為侵覃韻之合口音,與庚韻之清大不同。吾以為女真何知音韻之學,從其效漢語時所肖之音,音近即取之,故效漢語呼夫人,則曰夫金,旋作福金,又作福晉。金與晉固非音韻學家所謂同音,金與晉及人字,不更相距尤遠乎?而滿漢譯文可以相通,何必金之不可為清也?然此究為無據之空談。近乃得一確證,滿人金息侯梁,撰有《光宣小紀》,亦稱清即金之諧音,并舉沈陽撫近門額,漢文稱大金天聰年,其滿文即終清世之大清字樣。是可知金之為清,改漢不改滿,有確證矣。(二)太宗追尊先代。太祖本已用汗與帝并稱,顯祖以上,乃僅稱王號。后至順治五年十一月,始定肇、興、景、顯四祖之稱。在太宗時,唯以始受明都督官職者為始祖,謂之都督孟特穆。其近代則自高祖起,為追尊所及之限,故此時所封慶王,后來所尊為興祖,不必有何勛望。毋庸疑其為建州左衛以外,別有傳說。(三)當太宗時,高曾祖考,俱在四親之內,不應祧法。其以高曾祖三世,與始祖俱安奉后殿者,以別于手創大業之太祖而已。后世乃以后殿為祧廟,此中國士大夫之禮學,實非太宗所知,顧一成不改,遂為清一代之廟制。自雍正以后,顯祖以上適在可祧之列,遂以后殿為祧廟耳。(四)后殿神位,原有五座,武功郡王禮敦,儼然與四祖并尊。此亦當時草昧之制。后于崇德四年八月,退禮敦為配享之列。此唯見《清史稿·禮敦傳》,而清史于乾隆間補武功郡王等列傳,直以禮敦為崇德元年即配享太廟,配享則應在兩廡。且《東華錄》對崇德元年,亦明言配享者為費英東、額亦都兩人。時但有功臣配享,未知有宗室配享也。蓋至崇德四年而稍悟廟制之非,后殿乃獨存四祖矣。(五)崇德建元,實是紀元之始,以前天命、天聰皆尊號,非與一國臣民紀年之用。說已見前。
太宗之建清國,其動機在上年八月,得元代傳國玉璽于元裔林丹汗之蘇泰太后。林丹汗為元順帝后,居察哈爾逼明邊,明謂之插漢,自以為蒙古大汗。虐視近邊蒙古諸部,為諸部所不附。清于天聰八年,以兵逼林丹汗走死,逾年得其傳國璽,乃定立國之計。先由諸王貝勒偕已附之蒙古部落勸進,并告朝鮮,使預勸進之列。朝鮮忠于明,不肯從。太宗既改號,首伐朝鮮,滅其國,脅其君伏罪而復置之,自是朝鮮不敢復通于明,稱臣質子,永為清屬國矣。明方苦于內亂。崇德二年,即明崇禎十年,既下朝鮮,明年即復入塞,明督師侍郎盧象升戰死。又明年,移薊遼總督洪承疇御清,內亂益熾。承疇與清相持于寧錦,太宗攻之累年,以崇德七年二月克松山,承疇降,遂下錦州。冬十一月,又入薊州,連下畿南山東州縣,至明年四月乃北還。時為明崇禎十六年。李自成勢力已遍及中原,明祚岌岌,而太宗以其年八月初九日庚午崩,世祖以六齡嗣位,遂為代明有國統一華夏之主。
第三節 世祖
世祖名福臨,太宗第九子,以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丁亥襲父位。由叔父睿親王多爾袞、從叔父鄭親王濟爾哈郎同輔政。詔以明年為順治元年。事既定,即以兵乘明之擾,累犯關外諸城,然不能薄關門也。順治元年三月十九日丁未,李自成陷京師內城,帝自經。自成稱帝,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四月初四日辛酉,秘書院大學士范文程啟攝政王入定中原,略言:
上帝潛為啟佑,正攝政諸王建功立業之會,成丕業以垂休萬禩者此時,失機會而貽悔將來者亦此時。中原荼苦已極,黔首無依,思擇令主,以圖樂業。間有一二嬰城負固,自為身家計,非為君效死也。明之受病,已不可治,大河以北,定屬他人。其土地人民,不患不得,患得而不為我有耳。我雖與明爭天下,實與流寇角也。今日當任賢以撫眾,使之近悅遠來,蠢茲流孽,亦將臣屬于我。彼明之君,知我規模非復往昔,言歸于好,亦未可知。倘不此之務,是徒勞我國之力,反為流寇驅民也。舉已成之局而置之,后乃與流寇爭,非長策矣。往者棄遵化,屠永平,兩經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我為無大志,縱來歸附,未必撫恤,因懷攜貳,蓋有之矣。然而有已服者,有未服宜撫者。是當嚴申紀律,秋毫勿犯,復宣諭以昔日不守內地之由,及今進取中原之意,而官仍其職,民復其業,錄賢能,恤無告,風聲翕然,大河以北,可傳檄而定。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于我軍,因以為質,又拔其德譽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獻納。王于眾論,擇善酌行,聞見廣而政事有時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趨燕京,或相機進取,要于入邊后山海、長城以西,擇一堅城,頓兵而守,以為門戶,我師往來,斯為甚便。
文程此言,于清之開國,關系甚巨。攝政王時非一人,故文中累稱攝政諸王。清僥天幸,以多爾袞入關成大功,其明達足以聽納正論。然其時能持論者,實無幾人,舊人中唯文程,降臣中唯洪承疇,為有見地,而多爾袞皆能虛受其言。此文為文程預定大計之始,蓋猶但料明之必亡,尚未知明帝之已死也?!稏|華錄》所載如此。清《國史》本傳已修飾而失真相,《史稿》更甚。今雖未見初修之《太宗實錄》,要知《東華錄》中文程之文,必猶近原狀,以其暴露清軍以往之態度,尚非有成大業之志,必為后來之所諱言也。自今以前,武力勁矣,招降納叛之道得矣,唯要結關內之人心,殊未留意;所留意者在鈔掠,自不能恤人疾苦。自今乃以救民水火為言,多爾袞深納之,此為王業之第一步。是月七日甲子,祭告南伐。翌日乙丑,賜多爾袞大將軍敕印。丙寅啟行,十三日庚午,次遼河,已知北京破。以軍事咨洪承疇,承疇上啟,略如文程指,皆為清有天下之大關鍵。而多爾袞之能聽受,則天之所以厚清而生此美質也。承疇略言:
我兵天下無敵,將帥同心,步伍整肅。流寇可一戰而除,宇內可計日而定。宜先遣官宣布王令:此行特掃除逆亂,期于滅賊,抗拒者誅。不屠人民,不焚廬舍,不掠財物。降者官則加升,軍民則秋毫無犯;不服者,城下之日,誅其官吏,百姓仍予安全。有首倡內應立大功者,破格封賞。法在必行,此要務也。流寇遇弱則戰,遇強則遁,今得京城,財足志驕,已無固志,一聞我軍至,必焚宮殿府庫西遁,賊之騾馬不下三十余萬,晝夜兼程可二三百里。我兵抵京,賊已遠去,財物悉空,亦大可惜。今宜計道里,限時日,輜重在后,精兵在前,出其不意,從薊州、密云近京處疾行而前。賊走則即行追剿;倘坐據京城以拒我,則伐之更易。庶逆賊撲滅,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財畜以賞士卒,殊有益也。明守邊兵弱馬疲,猶可輕入;今恐賊遣精銳,伏于山谷狹處,以步兵扼路。我國騎兵不能履險,宜于騎兵內選作步兵,從高處覘其埋伏,俾步兵在后,比及入邊,則步兵皆騎兵也,孰能御之?抵京之日,我兵連營城外,斷陜西、宣府、大同、真、保諸路來攻,流寇雖不能與大軍相拒,亦未可以昔日漢兵輕視之。
承疇此言,已知自成據京師,猶未料其先已東來及吳三桂導引入關,并不用馬步迭代之法,懸兵度險,天之所啟,事半功倍。然承疇固老謀深算、久熟內情之言也。
先是京師日危,明用薊遼總督王永吉議,棄關外諸城,召寧遠總兵吳三桂入衛。三桂徙寧遠兵民五十萬眾而西,抵豐潤,聞燕京已陷,不敢前。自成拘三桂父襄招三桂,而遣降將唐通、白廣恩率兵向關門。三桂聞家口被掠,怒作書絕父,且急遣使至多爾袞軍前乞師。多爾袞時尚未至寧遠,得書即進,途次復得三桂趣進之書,兼程而行,距關十里。自成以三桂抗不受招,自將精銳二十萬東擊三桂,又令唐通等前鋒二萬騎繞出關外夾攻。多爾袞逆擊,敗通等于一片石。翌日,師至關,三桂出迎,大軍入關。自成率眾自北山橫亙至海,嚴陣以待。是日大風,塵沙蔽天,軍少,不及自成之半,多爾袞命三桂兵居右,滿洲兵在其左,令曰:“敵陣大,首尾不能顧,可鱗次集我兵,對賊陣尾突之,必勝?!比鹗苊炔珣甬斨L沙中咫尺莫辨,力斗良久,軍士呼噪者再,風旋止,滿洲鐵騎橫躍入陣,所向摧陷,自成方挾明太子諸王于高岡觀戰,俄塵開,見甲而辮發者,驚曰:“滿洲至矣?!彼焱帘?,逐北數十里,斬獲數萬。自成離京師,焚宮殿,載輜重西走。多爾袞令三桂及阿濟格、多鐸兼程追擊,勿入京。即軍前承制進三桂爵平西王,令關內軍人皆剃發,誓諸將曰:“此行除暴救民,滅賊安天下,勿殺無辜,勿掠財物,勿焚廬舍,違者罪之。”榜諭官民以取殘不殺共享太平之意。自關以西各城堡百姓逃竄山谷者,皆還鄉里剃發迎降,用文程、承疇等言也。
五月初二日己丑,多爾袞至燕京,故明文武諸臣皆出迎五里外。下令禁兵士入民家,百姓安堵。多爾袞入居武英殿。蓋宮殿遭焚殘破,唯此殿獨完也。翌日庚寅,令兵部傳檄直省郡縣:歸順者官吏進秩,軍民免遷徙,文武大吏籍戶口錢糧兵馬親赍至京,觀望者討之。故明諸王來歸者,不奪其爵。在京職官及避寇隱匿者,各以名聞錄用。卒伍欲歸農者聽之。又翌日辛卯,令官吏軍民為明帝發喪,三日后服除,禮部太常寺具帝禮以葬。初六日癸巳,令故明內閣部院諸臣:以原官同滿洲官一體辦理。初八日乙未,阿濟格等報及李自成于慶都,擊敗之,追至真定,又破走之,近畿諸郡縣皆降。二十二日己酉,葬故明莊烈帝,后周氏,妃袁氏,熹宗后張氏,神宗妃劉氏,并如制。先是,三月二十八日丙辰,遷帝后梓宮于昌平,昌平人啟田貴妃墓以葬,至是用帝禮為改葬也。至七月庚子,并設故明長陵以下十四陵官吏,司守護焉。
霸者假借仁義,亦可與王者同功。要其優禮前代之意雖假,而于寬恤民生,使久罹水火之人倚我以圖蘇息,則事實不可誣也。當天命、天聰間,未嘗不厚結關外之人及關內來歸之人,然未能推此意于關內。觀其累次犯塞,輒挾告天七大恨榜文,向關內軍民布告,此于收拾人心有何益處?豈明之軍民見此榜而代為不平,亦有仇明順敵之意乎?固知天聰以前,清固以悍夷自處,絕未有得天下之意識也。崇德改元以后,亦未見若何改觀。及此而始自命王者之師,居然大異于昔。多爾袞于征朝鮮時,《朝鮮實錄》中載其舉動,在滿洲中獨為溫雅得體,固其資質之美,即天之所以啟女真,生才非意想所及也。而其最大之獻納,莫如范文程,節錄文程清《國史》本傳如下:文程從師渡遼河,吳三桂來乞師,文程曰:“闖寇猖狂,中原涂炭,近且傾覆京師,戕厥君后,此必討之賊。我國家上下同心,兵甲選練,誠聲罪以臨之,恤其士夫,拯厥黎庶,兵以義動,何功不成?”復言:“好生者天之德,兵者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自古未有嗜殺而得天下者。國家欲統一區夏,非乂安百姓不可?!庇谑巧陣兰o律,妄殺者有罪。既敗流賊二十萬于山海關,我兵長驅而西,民多逃匿,文程草檄宣諭曰:“義兵之來,為爾等復君父仇,所誅者唯闖賊。師律素嚴,必不汝害?!泵裥乃彀?。師入北京,建議備禮葬明崇禎帝。時宮闕灰燼,百度廢弛,文程收集諸曹冊籍,布文告,給軍需,事無巨細,咸與議焉。
以上見攝政王之所行,皆文程之所議擬。其尤為清一代永久惠民之政者,則立除明季加派一事,能立起人民樂生之心,而天下已大致定矣。至清一代竟能永行之,以不加賦為祖訓、為定制,此則清之自有器量,能收名臣之用者,必其意度亦本與契合可想也?!段某虃鳌酚盅裕?
明季賦額屢增,而籍皆毀于寇,唯萬歷時故籍存?;蛴谥笔∏笮聝?,文程不可,曰:“即此為額,猶恐病民,豈可更求哉?”自是天下田賦,悉照萬歷年間則例征收,除天啟、崇禎年間諸加派,民獲蘇息。
攝政王既定燕京,即派員率師先定山東、山西,蓋由近漸及遠省。明福王以五月戊子朔,由馬士英以兵擁戴入南京,初三日即監國位,十五日進稱帝,建號弘光。當擁立福王時,向時持清議者,皆以北都黨案反復,王為鄭貴妃孫,鄭氏乃造成各案之主體,又以王失教無善行,意不欲贊定策議。為士英所脅,而諸不快意于清流者群和之,自始即挾有意見。以諸正人于擁立有異議,激王疏遠正人,出史可法于外,以士英當國,起用閹黨阮大鋮,盡翻逆案。國事皆在馬、阮,王又童昏,南都事不可為。而攝政王于六月十一日丁卯,與諸王大臣定議,建都燕京,遣使奉迎車駕。世祖以九月十九日甲辰,自正陽門入宮。十月乙卯朔,親詣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頒大清《時憲歷》。翌日丙辰,以孔子六十五代孫允植襲封衍圣公,其五經博土等官襲封如故。十日甲子,上御皇極門頒詔天下,大赦。乃議佐命開國親郡王及滿洲諸臣封爵,所司損益前典以聞,并察歸降文武官紳,其先后輕重之序如是。詔中除宣赦外,悉數蠲除明季苛雜加派賦稅,地畝錢糧悉照前明會計錄,自順治元年五月朔起,如額征解,鹽法亦然。凡加派各餉,俱行蠲免,仍免本年額引三分之一。又自五月朔以前,所有本色折色各數十種款目錢糧,逋欠在民者,一律豁免。另一款亦系豁除逋征,當是指雖無民欠實據,亦概予豁除。至五月朔以后之蠲免,則大軍經過地方,仍免征糧一半,歸順州縣,非經過者,免本年三分之一。關津商稅普免一年。明末所增之商稅則永豁免。曾經前明因兵災全免錢糧之地方,仍予全免,不在免半及三分免一之例。近畿六十八衛軍人,明時派供內廷柴炭,永免且禁私派,招商辦買充用。京城行商車戶僉派徭役,及北直、河南、山東、山西等省截銀,明末所已免派免解者,均照現行事例蠲除。京師東、中、西三城,因屯扎禁衛軍人,不得已令官民之家遷讓,其遷居之戶,所有田地不拘坐落何處,概免租賦三年。南北城居家雖不遷徙,而房屋被人分居者,亦于所有田地不拘坐落何處,概免租賦一年。丁銀不照原有定額,查核老幼廢疾,并與豁免。軍民年七十以上,許一丁侍養,免其徭役。明季直省屯田司助工銀兩,準予豁免。直省漂流掛欠及明系侵沒之錢糧,已經追比在官者,自五月朔以前事件,一律免追釋放。經寇劫失之錢糧亦同。凡此皆從明末人民生計之苦,曲折體貼,又于明時已有之惠恤,不因現在加惠之通令,轉有廢閣。此詔適合人民苦于征納、思解倒懸之心理,與未入關前對待關內方法截然不同。出以世祖登極詔書,實即攝政王聽納群言、熟察民瘼所得之結果,其余培風化、收人望、敬禮先代帝王賢圣、守護明代陵寢諸端,皆合中國舊來崇尚,無復夷風。攝政王樂引漢人,為滿洲舊人所嫉,此亦其所收之效也。詔榜今尚有存者,《東華錄》亦載全文,不能備錄?!肚迨犯濉な雷婕o》已有所刪節矣。
方世祖將即位時,明使左懋第、馬紹愉、陳洪范奉金幣求和,為割地偏安計。不報。既繼位后,逾兩旬,以十月二十五日己卯,命豫親王多鐸為定國大將軍,進取江南。先清河南北未服軍民屯堡,所過悉平。閱數日,以英親王阿濟格為靖遠大將軍,西討李自成。兩王皆攝政王同母兄弟。英王直由綏德取延安、鄜州,斷自成軍西竄之路。豫王自河南破自成軍于潼關,連敗之,至西安,自成被迫東走出陜。乃命豫王移師向江南,英王專事自成,時在順治二年四月。以是月十八日庚午,豫王師至揚州,諭明督師閣部史可法等降,不從。二十五日丁丑,克揚州,可法不屈見殺。五月初五日丙戌,清師渡江,明守將鄭鴻逵等舟師潰,遂陷鎮江,由丹陽、句容抵南京。初十日辛卯,明弘光帝先遁。翌日,馬士英亦遁。南都士民擁獄中所囚崇禎太子出監國。十五日丙申,豫王至南京,勛臣趙之龍、閣臣王鐸、部臣錢謙益等以城降。南都既下,明所以系人心者略盡。以后隆武之在閩,魯監國之在海上,永歷之在兩粵、滇、黔,奔迸流離,保存名號而已。
崇禎太子之獄,始于是年三月。弘光及馬、阮,以北來之太子為偽,下之獄,而朝士多信為真。士民不慊于時政,亦誹議君相。其先于上年十二月,北都先見崇禎太子,清廷以為偽,殺之,并殺認太子為真者。至南中復見太子,史可法得北使左懋第等訊,知太子已被害于北,不附和繼至之太子,朝士則謂可法受馬、阮脅制而然。然余考之,北都太子實不偽,即南都太子非真也。余別有專論,于此不復贅。六月,明總兵田雄、馬得功等執弘光獻于豫王。閏六月,英王追李自成至湖廣,勢窮入通城之九宮山,自縊死。是時,明唐王聿鍵即帝位于閩,建元隆武,魯王以海稱監國于浙。豫王多鐸既克南京,并下杭州,旋召還,以貝勒勒克德渾代將。三年正月,又以太宗長子肅親王豪格為靖遠大將軍,征四川。至冬十一月,清軍平閩,隆武帝殉。豪格入川,張獻忠戰死于西充。會明遺臣復立桂王由榔于肇慶,改元永歷。自成、獻忠余部巨萬數,先后歸之。南明之兵多為歸附之眾,自隆武倚鄭芝龍立國,鄭氏即前時受撫之海寇,至永歷又盡收張、李余部,不收則無兵可作聲勢,收之亦無彈壓之力,非唯不足圖功,亦且備受屈辱。清對南明,亦用漢人為前驅。使相屠殺,是為吳、尚、耿、孔四王之兵。吳三桂原為明將,所統為明之官軍,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皆毛文龍舊部,實盜類也。清用此諸軍,自有八旗為中堅,以監督之,其勢自不敵。然猶亙十余年,終世祖之世,未能悉平南方。圣祖即位后,永歷帝乃為緬甸所縛獻,魯王亦卒于臺灣。自是無與清對立之明。以國統言,自康熙元年以后,始為真統一中國。在述清史者可認為主體,不復以清與明為分別之詞矣。
世祖開國之制度,除兵制自有八旗為根本外,余皆沿襲明制,幾乎無所更改。明之積重難返,失其祖宗本意者,清能去其泰甚,頗修明明代承平故事。順治三年三月,翻譯明《洪武寶訓》成,世祖制序頒行天下,直自認繼明統治,與天下共遵明之祖訓。此古來易代時所未有。清以為明復仇號召天下,不以因襲前代為嫌,反有收拾人心之用。明祖立法,亦實有可以修明之價值,若閉關之世不改,雖至今遵行可也。故明之代元,史家極應研究其制作。清之代明,綱紀仍舊,唯有節目之遷流,自非詳考不足標其大異之點。八旗制已有詳考,余從略。其馭宮廷閹宦之法,清實大勝于明。但在世祖開創時,亦已模仿明制,十年六月,設內十三衙門,嚴為限制,令宦官不得過四品。十三年六月,又仿明祖立鐵牌,禁內官干政。此皆有復蹈明閹禍覆轍之漸。十五年三月,有大學士陳之遴、前恭順侯吳唯華賄結內監吳良輔之獄。之遴、唯華流徙籍沒,之遴遂死貶所。吳監被旨嚴飭,而世祖卒愛昵之,崩前五日,《實錄》已書不豫,而是日尚幸憫忠寺觀吳監祝發,其為自知不起,令吳監避禍耶?抑自恐命促,令所愛代為出家以媚佛求佑耶?二者必居一于此。要之世祖御世時,無改革閹寺之計,其處斬吳良輔及廢十三衙門,乃世祖崩后太后及輔政諸臣之意。此《清史》之所不詳,見余《三大疑案考實》。
清入關創業,為多爾袞一手所為。世祖沖齡,政由攝政王出。當順治七年以前,事皆攝政專斷,其不為帝者,攝政自守臣節耳。屢飭廷臣致敬于帝,且自云:“太宗深信諸子弟之成立,唯予能成立之。”以翼戴沖人自任,其功高而不干帝位,為自古史冊所僅見。薨于順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日戊子,當時猶用帝禮,祔廟上謚,稱成宗義皇帝,以稱其實。乃未幾以屬下首告,王曾制八卦黃袍,令與大東珠朝珠、黑貂褂潛置棺內等事,坐以悖逆之罪。夫既以帝號加之,凡形式上之帝制,何者為不可犯?此與追尊之詔豈非矛盾?唯王與肅王不合,囚王致死,而又取其福晉;肅王為世祖長兄,于此事不無懷憤。又于順治五年冬至,初次郊天恩詔,尊稱王為皇父,世乃傳太后有下嫁攝政王之事。今見之筆墨者,唯明遺臣張煌言之《蒼水詩集》,有“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之句,確為當時人語。然蒼水以鄰敵在遠,仇恨所敵,因傳聞而作揶揄之詞,難為信史。世所傳則謂春官指禮部尚書,而其人則坐以錢謙益,以附會謙益之所以為高宗深惡,且傳有謙益撰太后大婚詔文,清亡后頓見傳播,而故老亦多信之。余考謙益未為禮部尚書,多爾袞稱皇父時,謙益去國已久。且考《朝鮮實錄》,當時有“擬議攝政稱皇父”之語,并不涉及太后之下嫁,即其未奉大婚詔之明證。唯舊《東華錄》議多爾袞罪時,有“身到皇宮內院”一語,或可為事有曖昧之據,但不必為太后有私,且有私亦與下詔大婚公然稱慶有別。以其坦然尊為皇父,轉信其非有曖昧之慚,直如古者尚父、仲父之君尊其臣而已。此事詳見余《三大疑案考實》,不具錄。攝政王之身后獲咎,因緣世祖之心有不平,亦因鄭親王濟爾哈郎始本同為攝政,后以多爾袞功高,己為所掩,后于四年七月又停其輔政之職,而代以多爾袞之同母弟多鐸。多鐸于定天下實亦功高,先攝政而死,至攝政死后,鄭王再起輔政,有報怨之心,益構攝政之罪。觀高宗之為攝政昭雪,極道世祖沖年受惑,誣此賢王,則其子孫自有公論,要為開創時之一大反復,不可不紀者也。
當世祖時,南方尚未悉定,然朝廷已見開明之象。前七年為攝政代行,親政以后,雖有攻異端,寵側妃,不無太過之失,然資稟英明,不至妨政。世傳世祖之崩御非實,乃緣愛寵董鄂妃,妃死而帝為僧以殉之,蓋以媚佛、寵妾并為一談。余別有《世祖出家考實》,為三疑案之一,有以深明其不然。要其媚佛而不以布施土木病民,寵妾而不以女謁苞苴干政,唯見其理解之超,情感之篤,蕭然忘其萬乘之尊,真美質也。自攝政王好延攬漢人,用陳名夏,而南方名士多所薦起。親政以后,政策仍前,由八旗掌握實力,天子則樂就漢人文學之士,書恩對命,綽有士大夫之風,居然明中葉以前氣象。正、嘉以后,童昏操切之習略無存者,天下忘其為夷狄之君焉。順治朝,通攝政、親政兩時期觀之,其有君人之度,略無更改。摘數事為例:
二年五月壬午朔,河道總督楊方興進濟寧州瑞麥,有三四歧者,有八歧、十歧者。得旨:“時和年豐,人民樂業,即是禎祥,不在瑞麥。當惠養元元,益加撫輯?!?
是月丁酉,故明中書張朝聘輸木千章,助建宮殿,自請議敘。諭以“用官唯賢,無因輸納授官之理”,令所司給直。
三年七月壬戌,江西巡撫李翔鳳進正一真人張應景符四十幅。得旨:“凡致福之道,唯在敬天勤民,安所事此?朝廷一用,天下必致效尤,其置之?!?
四年正月丙午,河南巡撫吳景道以芝草產于嵩山,表賀。得旨:“政教修明,時和年稔,方為祥瑞。芝草何必稱奇?”
八年正月已未,世祖將親政之前一日,戶部尚書覺羅巴哈納等入奏事畢,上問曰:“外間錢糧,有無益之費否?”巴哈納等奏曰:“有。京師營建,用臨清磚,土質堅細,遣官一員燒造,分派漕船裝載抵通,又由五閘撥運至京,給與腳價?!鄙显唬骸盃I造宮殿,京師燒磚,盡可應用,又費錢糧撥運,甚屬無益。漕船遠涉波濤,已稱極苦,用令裝載帶運,益增苦累。臨清燒造城磚,著永行停止,原差官撤回。”越三日壬戌,江西進額造龍碗。得旨:“朕方思節用,與民休息。燒造龍碗,自江西解京,動用人夫,苦累驛遞,造此何益?以后永行停止?!?
此可知入關以后,攝政與親政時代無殊,皆能用中國賢明之君為法,定天下固自有氣度也。明季習于苛斂,攝政時用范文程言,一切厘革。然亂世宵人,伎倆百出,嘗試不已,非有明決之識、真實之意,輒為群小所?;??!芭c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真知此意者少矣。順治朝不肖疆臣,時時有規復加派之請,輒廢黜不行。舉例如下:
清《國史·土國寶傳》:五年五月,仍授江寧巡撫。蘇、松、常三府白糧,明季僉民戶輸運,民以為苦。至是復明初官運制。國寶言:“民戶一遇僉點,往往傾家,今改官運,一切皆給于官,而經費不敷。請計畝均派運費,民皆樂從?!敝I曰:“僉點固屬累民,加派豈容輕議?!毕虏坎旌?,官運經費果不敷否。部臣言:“經費未嘗不敷,唯嚴絕克減虛冒諸弊,則用自裕?!摈韲鴮氉嗖恍?。華亭縣有義田四萬八百余畝,明光祿寺署丞顧正心置以膳宗族助差徭者。國寶初撫吳,即令有司收其米四萬三千余石給兵餉。及國寶降調(以擅殺非陣擒之吳易黨降調),周伯達代為巡撫,以改充織造匠糧入奏。戶部議:“令察勘義田在明時曾否題明,創置者有無子孫?!敝潦菄鴮氁詫嵏沧?。戶都尚書巴哈納、謝啟光等核議:“義田所以恤貧助徭,非入官之產,宜仍令顧正心子孫收獲。至兵餉匠糧,皆有正項取給,其擅用義田米,責國寶償還?!绷辏瑖鴮毷枵埣优擅褓x佐軍需。給事中李化麟言:“加派乃明季弊政,民窮盜起,大亂所由。我朝東征西討,興師百萬,未嘗累民間一絲一粟。今國寶遽議加派,開數年未有之例,滋異日無窮之累?!鄙蠌枉韲鴮氉嗖恍小?
此皆攝政時事,后亦持之甚謹,終清一代,以永不加賦為大訓,真所謂殷鑒不遠,以實心行之,非高呼愛民、圖一時宣傳之用者比矣。明之余弊,窟穴于其中者迭試不已,能受善言,乃能撲滅之。復舉廠衛緝事之弊。再見一例:
《清史稿·季開生傳》附《張國憲》:疏言:“前朝廠衛之弊,如虎如狼,如鬼如蜮。今易錦衣為鑾儀,此輩無能,逞其故智。乃臣聞有緝事員役在內院門首,訪察賜畫。賜畫特典,內院重地,安所用其訪察?城狐社鼠,小試其端。臣竊謂宜大為之防也?!笔枞?,下廷臣議禁止,得旨:“鑾儀衛專司扈從,訪役緝事,一概禁止?!睆S衛之禍始息。
世祖善畫,得自天授,侍從之臣,往往蒙賜,具見諸家紀載。此賜畫自必指此,亦見其稟質之美。
世祖朝為人詬病之政事,莫如圈地、逃人兩事。此為國初瞻徇滿人,不得不行之策。圈地尚止一時,督捕逃人歷時較久,相傳為清朝之罪惡,不可不一述其真相。
(一)圈地。據《東華錄》及《史稿·世祖紀》,諭戶部清查無主荒地,給八旗軍士,事始元年十二月丁丑。然在前十余日己未,順天巡按柳寅東奏已言清查無主地,面條陳其圈換五便。則朝議當已發動在前。考是年七月癸卯,太監吳添壽等請照舊例遣內員征收涿州寶坻縣皇莊錢糧。攝政王諭:“差官必致擾民,著歸并有司另項起解。”是為畿輔原有明代不屬民有之地,發動于內監,思擅其弊藪,有此自效,而攝政王不從。近畿皇室及勛貴本系占奪民間之地,已經積久,取以給入關之旗軍,未為不合。自朝議將定,柳寅東始以圈換為請,則紛擾起矣,然亦圖一勞永逸耳。寅東奏言:
無主之地與有主之地犬牙相錯,勢必與漢民雜處,不唯今日履畝之難,日后爭端易生。臣以為莫若先將州縣大小,定用地多寡,使滿洲自占一方,而后以察出無主地與有主地互相兌換,務使滿、漢界限分明,疆理各別而后可。蓋滿人共聚一處,阡陌在于斯,廬舍在于斯,耕作牧放,各相友助,其便一;滿人漢人,我疆我理,無相侵奪,爭端不生,其便二;里役田賦,各自承辦,滿、漢各官,無相干涉,亦無可委卸,其便三;處分當,經界明,漢民不至竄避驚疑,得以保業安生,耕耘如故,賦役不缺,其便四;可仍者仍,可換者換,漢人樂從,其中有主者歸并,自不容無主者隱匿,其便五。
此奏下戶部詳議速覆,越十余日,諭行清查撥給,則以滿、漢分居各理疆界為言,則用寅東策矣。是為圈撥所由起。若但撥無主地,即無所謂圈矣。
諭戶部:“我朝建都燕京,期于久遠,凡近京各州縣民人無主荒田,及明國皇親、駙馬、公、侯、伯、太監等死于寇亂者,無主田地甚多。爾部可概行清查,若本主尚存,或本主已死而子弟存者,量口給與;其余田地,盡行分給東來諸王勛臣兵丁人等。此非利其土地,良以東來諸王勛臣兵丁人等無處安置,故不得不如此區畫。然此等地土,若滿、漢錯處,必爭奪不止,可令各州縣鄉村滿漢分居,各理疆界,以杜異日爭端?!?
圈而后撥,其兌換能否公平,當視承辦之長官。然動必有擾,自不可諱。至外省駐防,亦有故明藩府莊田等在。又有滿兵初到,秩序未定,如韓慕廬所記蘇州城內所居里為旗兵圈占之事。此尤軍興時之變態,不足論矣。夫圈地之擾,若清代竟永遠行之,其國祚必不能如此之久。當開國時不得已而暫行,則在歷史上固為可恕,且世祖明有不得已之表示,較之明代溺愛子弟,向國民婪索莊田者,尚較有羞惡是非之心。至后來之永停圈地,則在康熙年間,其時親貴已漸就范,不需屈法以奉之,故于康熙二十四年,有順天府府尹張吉午一奏,戶部不敢議準,而圣祖特旨俞允,此可見圈地一事之可已則已,清于病民之政,實未嘗如明代之甚也。
《東華錄》:“康熙二十四年四月戊戌,戶部議覆:‘順天府府尹張吉午奏,請康熙二十四年始,凡民間開墾田畝,永免圈取。應不準行?!现I大學士等:‘凡民間開墾田畝,若圈與旗下,恐致病民,嗣后永不許圈。如旗下有當撥給者,其以戶部見存旗下令田給之?!?
(二)逃人。當清室在關外,為明建州衛時,往往掠漢人為奴,視為大利。被虜者逃至朝鮮,朝鮮輒解送中國,建州恨之,時為寇于朝鮮,以為報復。此積世糾纏之事,具見《朝鮮實錄》。太宗既以兵力壓伏朝鮮,乃嚴約不許解送,而漢人尚有逃入朝鮮以求庇者,朝鮮涕泣拒之,或有不忍坐視中國人為奴,私自縱還中國者,清必予以重罰。是為滿洲督捕逃人舊法。入關以后,各旗風習如故,所欲得保障于國家者,以有逃人法為最要。而其時則情偽又不同,因立法之嚴,有冒充逃人以害良善之事,故清初以此事為厲民之大者。世祖雖知之,時方用八旗之力以定天下,不能違國俗,拂眾情也。《史稿·李裀傳》獨詳此事,錄如下:
八旗以俘獲為奴仆,主遇之虐,輒亡去。漢民有愿隸八旗為奴仆者,謂之投充,主遇之虐,亦亡去。逃人法自此起。十一年,王大臣議,匿逃人者給其主為奴,兩鄰流徙;捕得在途復逃,解子亦流徙。上以其過嚴,命再議,仍如王大臣原議上。十二年,裀上疏極論其弊曰:“皇上為中國主,其視天下皆為一家。必別為之名曰‘東人’,又曰‘舊人’,已歧而二之矣。謂滿洲役使軍伍,猶兵與民,不得不分;州縣追攝逃亡,猶清勾逃兵,不得不嚴核,是已。然立法過重,株連太多,使海內無貧富良賤,皆惴惴莫必旦夕之命。人情洶懼,有傷元氣,可為痛心者一也。法立而犯者眾,當思其何利于隱匿而愍不畏死。此必有居東人為奇貨,挾以為囮。殷實破家,奴婢為禍,名義蕩盡,可為痛心者二也。犯法不貸,牽引不原,即大逆不道,無以加此。破一家即耗一家之貢賦,殺一人即傷一人之培養。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今乃用逃人法戕賊之乎?可為痛心者三也。人情不甚相遠,使其居身得所,何苦相率而逃,況至三萬之多?其非盡懷鄉土、念親戚明矣。不思恩義維系,但欲窮其所往,法愈峻,逃愈多,可為痛心者四也。自逮捕起解,至提赴質審,道路驛騷,雞犬不寧。無論其中冤陷實繁,而瓜蔓相尋,市鬻鋃鐺殆盡。日復一日,生齒凋殘,誰復為皇上赤子?可為痛心者五也。又不特犯者為然,饑民流離,以譏察東人故,吏閉關,民扃戶,無所投止。嗟此窮黎,朝廷方蠲租煮粥,衣而食之,奈何因逃人法迫而使斃?可為痛心者六也。婦女躑躅于郊原,老稚僵仆于溝壑。強有力者,犯霜露,冒雨雪,東西迫逐,勢必鋌而走險。今寇孽未靖,招撫不遑,本我赤子,乃驅之作賊乎?可為痛心者七也。臣謂與其嚴于既逃之后,何如嚴于未逃之先?今逃人三次始行正法,其初犯再犯,不過鞭責。請敕今后逃人初犯即論死,皇上好生如天,不忍殺之,當仿竊盜刺字之例:初逃再逃,皆于面臂刺字。則逃人不敢逃,即逃人自不敢留矣。”疏入,留中。后十余日,下王大臣會議,僉謂所奏雖于律無罪,然‘七可痛’情由可惡,當論死。上弗許,改議杖,徙寧古塔;上命免杖,安置尚陽堡。逾年,卒。上深知逃人法過苛重,絀王大臣議罪裀。十三年六月,諭曰:“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佐成大業。其家役使之人,皆獲自艱辛,加之撫養。乃十余年間,背逃日眾,隱匿尤多,特立嚴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仆而累及官吏,皆念爾等數十年之勞苦,萬不得已而設,非朕本懷也。爾等當思家人何以輕去,必非無因。爾能容彼身,彼自體爾心。若專恃嚴法,全不體恤,逃者仍眾,何益之有?朕為萬國主,犯法諸人,孰非天生烝民,朝廷赤子?今后宜體朕意省改,使奴仆充盈,安享富貴?!笔迥晡逶拢瑥椭I曰:“督捕逃人事例,屢令會議,量情申法,衷諸平允。年來逃人未止,小民牽連,被害者多。聞有奸徒假冒逃人,詐害百姓,將殷實之家指為窩主,挾詐不已,告到督捕,冒主認領,指詭作真。種種詐偽,重為民害。如有旗下奸宄橫行,許督撫逮捕,并本主治罪?!碧尤说溩源藵u熄[息]。
《裀傳》所載,其奏疏見蔣氏《東華錄》,而王《錄》不載。世祖兩諭,則王《錄》有之,蔣《錄》所未收也。想是王所據《實錄》不書裀奏,蓋不欲彰當時之過。裀意重治逃人,并不責旗下主家,而已為滿人所忌恨如此,可見入關后之逃人,絕非關外時之比。乃恃國家設立重法,而旗下奸人與民人之黠者合成訛詐之局。原立法止罰重窩逃,不深究逃者,正欲保護還歸之家奴,仍為舊主操作。奸人于是專放囮誘,投殷實之家寄宿,即以窩主誣之,以遂其索詐取盈之計。故重處逃人,即奸民有所畏而不敢為旗下之囮也。順治間人文字中涉逃人者頗多,不能備錄。唯其漸次救正,《裀傳》言由于世祖之兩諭,觀其事實,則順治朝猶未改督捕之功令,至康熙時乃并無所事于督捕,則弊根為已拔矣。茲先詳督捕衙門之設立。
《史稿·魏管傳》:“八旗逃人,初屬兵部督捕,部議改歸大理寺。管疏言其不便(時管為大理卿),乃設兵部督捕侍郎專董其事?!睍r即以管為督捕右侍郎,見《東華錄》十一年正月甲辰?!豆軅鳌肥лd,《貳臣·管傳》亦失載。
清《國史·吳達禮傳》:“十一年正月,上以八旗逃人日眾,增設兵部督捕侍郎、郎中、員外,主事等官,另置廨署,專理緝捕事,擢吳達禮為左侍郎。”
《史稿·職官志》兵部下:“十一年,增置督捕滿左侍郎、漢右侍郎各一人,漢協理督捕太仆寺少卿二人。尋改左右理事官滿漢各一人。滿漢郎中各一人。員外郎滿洲七人,漢軍八人,漢一人。堂主事,滿洲三人,司主事一人(十四年增一人),漢主事六人,司獄二人,分理八司(當是旗各一司),掌捕政(三營將弁隸之)。十二年,增置督捕員外郎八人。(旗各一人)??滴跞四辏《讲妒汤梢源胃鞴俨⑷胄滩?,刑部止設督捕司,掌八旗及各省逃亡。”
順治朝以八旗逃人為一大事,至兵部內專設衙門,而以京畿巡捕三營隸焉。官職繁多,其徇各旗王公之意無所不至。魏管以職掌論逃人事,流徙尚陽堡,李裀以科臣言此事繼之,俱死戍所。王大臣言所奏于律無罪,然七可痛情由可惡,當論死。是論罪并不依律,但旗人以為可惡,即當論死耳。世祖亦曲從之,俾言逃人事者多死于戍所,故逃人事實為清初秕政。但至康熙中葉,已盡革此衙門,并刑部,僅為一司,所掌乃與各省應捕逃犯為同等,且旗下竟無逃人案,督捕司對旗務,轉以防禁旗人無故離京為專責,則立法已平,旗人無所利于逃人,國法亦無所庇于縱逃之旗人,此事自然消滅。則一時之弊害,特國基未固時有此,尚非一朝怙惡不悛之事,如明之廠衛閹人比也。
世祖朝于明季朋黨相攻,概不愿理其說。馮銓為閹黨,而首先召用,至言官交攻,輒罪言者。當時用銓,取其明習故事,內閣票擬等明之舊法,由銓復行之。從前邪正派別,固非所當問。又其招降納叛,封賞不吝,且持之以久,要之以信。降人封爵,直至清亡而始與同盡者甚多。此亦見定天下之氣度,能使武夫悍將,釋甲來歸,功名可保,既降者心安,未降者亦知勸,檢《史稿·封爵表》,一一可見。舉一最顯之事為例。如牛金星,為李自成丞相,明國亡君殉,皆系此人。當自成據燕京時,金星以宰相之威福,記載洋溢,逮自成敗后,金星歸宿,世頗忘之。《史稿·季開生傳》附《常若柱》,乃悉金星入清之仕履,并世祖之優容焉?!度糁鶄鳌啡缦拢?
若柱疏言:“賊相牛金星弒君殘民,抗拒王師,力盡始降,宜嬰顯戮。乃復玷列卿寺,顏朝右。其子銓同父作賊,冒濫為官,任湖廣糧儲道,贓私巨萬。請將金星父子立正國法,以申公義,快人心。”得旨:“流賊偽官投誠者,多能效力。若柱此奏,殊不合理,應議處。”遂罷歸。
以糾舉金星為不合理而削職,似乎獎奸,然其時天下擾攘,方事招徠,以散亂勢。若柱,陜西蒲城人,順治四年進士,自庶吉士改給事中。則此必改官后所奏,事在世祖親政前后,招降之事方急,所以待牛金星者如此,愿歸者可以無疑矣。此所謂“雍齒且侯,吾屬無患”,漢高所以為豁達大度,如此類矣。金星父子甘就此不重要之官,正新朝所視為奇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