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的經歷,固化了他一生的行為模式,他渴望贏得每一個人的尊重,希望所有人都愿意拿他當朋友,一旦遭受否定與冷落,他就會產生一種孤獨無助的凄惶感。
他的內心太脆弱。他需要外部世界的不斷肯定,才能維系他那脆弱的尊嚴感。所以才會不顧嚴老九的冷落,執意想要結交他。
困難越大,越要勇于挑戰
杜月笙開始經營他的杜氏天下,收羅江湖上那些囂張的豪客。
他收的第一個人,就是昔日“大八股黨”的沈杏山。曾經,沈杏山被黃金榮一記大耳刮,奪走了煙土保護權。沈杏山為防黃、杜斬草除根,逃到哈爾濱,但生存無路,只好返回上海。杜月笙讓黃金榮登門去拜訪,化解雙方隔閡。
黃金榮親自來請,沈杏山大喜,終于有了臺階下,于是率“大八股黨”效命于杜月笙。
接下來,杜月笙要拿下“賭神”嚴老九。
他和嚴老九算是交過一次手了。昔者,杜月笙的唯一弟子江肇銘闖入英租界砸場子,迫得嚴老九下閂落門。事后雖然杜月笙登門賠禮,但雙方的梁子已經結下,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
為了徹底解決這個問題,杜月笙派了個有頭有臉的兄弟去嚴老九那邊遞話:“杜月笙先生說,他想來你這里打麻將。”
“哦。”嚴老九聽了跟沒聽見一樣,繼續玩牌。
“什么?不搭理?不搭理不要緊,那就硬請。”杜月笙派人帶了帖子,直接叩響嚴老九的大門,請嚴老九赴宴。
為了軟化嚴老九,杜月笙還請出了排幫大魁首顧竹軒。
顧竹軒,江北鹽城人,只身入上海,赤手空拳打出了一片天下。現今他手下有8000名黃包車兄弟,這些兄弟個個愿意為他出生入死,打架舍命。如果誰得罪了顧竹軒,8000名兄弟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
杜月笙覺得如果有顧竹軒出場,應該能壓住嚴老九了。但“賭神”終究是“賭神”,不會把你那8000拉黃包車的苦哈哈放在眼里,所以嚴老九來雖然來了,但態度仍然冷冰冰。不管杜月笙說什么,他只是用兩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看得他心里發毛,心生寒意,話都說不囫圇(方言,完整、清楚),居然緊張得結巴起來。
連杜月笙都給弄結巴了,排幫大佬顧竹軒更是如坐針氈。這不過是場酒宴,居然讓在場的幾個陪客人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更尷尬的是,菜還沒有上完,嚴老九忽然起身,說了聲:“走起。”
說罷,帶著跟他來的幾個人起身離席,揚長而去。
杜月笙慌不迭地追到門口,沖嚴老九背影喊了一句:“常來啊。”
顧竹軒幾人看得當場失笑:“杜月笙,你看你剛才的模樣,十足十的一個妓院老鴇。”
嚴老九如此冷漠,拒他于千里之外,杜月笙又何必非要結交嚴老九呢?這就是杜月笙與眾不同的地方,既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悲哀。
少年時代的經歷,固化了他一生的行為模式,他渴望贏得每一個人的尊重,希望所有人都愿意拿他當朋友,一旦遭受否定與冷落,他就會產生一種孤獨無助的凄惶感。
他的內心太脆弱。他需要外部世界的不斷肯定,才能維系他那脆弱的尊嚴感。所以才會不顧嚴老九的冷落,執意想要結交他。
杜月笙沒想到,自己越是這樣刻意結交,嚴老九越是厭煩、冷漠,越是毫不留情地關上了他們之間的心門。
但是,有人從門里面一腳把嚴老九關閉的門踹開了,迫使嚴老九不得不向杜月笙發出宴請,請杜月笙去飯局。
投人所好,也要講究方法
嚴老九拒絕杜月笙,也非本意。大家都在上海灘這塊地方混口飯吃,又沒深仇大恨,有必要這樣扭勁嗎?
他冷冰冰地對待杜月笙,只是端一下“賭神”的架子。可麻煩的是,架子端起來容易,再想放下可就難了。
正僵持之際,嚴老九的一位知交好友,孫傳芳部隊中任軍長的謝鴻勛途經上海,嚴老九為他接風洗塵,謝鴻勛卻提了個要求:聽說你們上海灘的杜月笙非常的豪氣仗義,你認識吧?
為了展示自己混得不賴、人緣廣,嚴老九當然會回答認識。
“那,”謝鴻勛要求道,“讓我見見杜月笙唄。”
“沒問題。”嚴老九承諾道。
謝鴻勛好歹也是位軍長,何以想見杜月笙呢?有兩個原因:
一來,早在清末,杜月笙就喜歡往軍隊里摻和,幫助過革命黨人楊虎和王柏齡,還曾獻計炸死了徐寶山。這些事,革命黨人都記得,當然會把他視為己方在上海的一個臂助。但凡軍隊中人說事,就會說:上海有個杜月笙,非常仗義,有事可以去找他,報我的名他就會見你,要錢要人要槍,閑話一句。這樣一來,杜月笙的名聲就傳開了。
二來,孫傳芳的軍隊完全是靠了幫會體制維系。孫傳芳自己都要開香堂,收軍官們當門徒,謝鴻勛也不例外。大家都在幫,而杜月笙是幫中大財主,這個關系,不能不籠絡。
于嚴老九而言,有個軍長主動向自己提要求,是非常給自己面子的事情。于是他隆重設宴,心里還擔心上次架子端得太大,杜月笙不來。
不來才怪,杜月笙太需要人捧場子了,所以接到帖子大喜,立即應諾赴宴。有位軍長想見他,這就證明他杜月笙的名聲在外,是他非常滿意的局面。
就這樣,雙方各有所需、各有所求,順理成章地坐在了一起,海闊天空扯起閑皮來。聊天中,謝鴻勛隨意說起他曾在日貨公司見到一些西洋的工藝品,非常奇特。聽到他說這事,杜月笙招手叫聽差過來,吩咐道:去我的車子里,把我那只鳥籠拿來。
聽差去了不一會兒,拎了只鳥籠回來,籠子里有只黃鶯正在婉轉地鳴叫。
杜月笙接過鳥籠,雙手捧給謝鴻勛:“謝軍長請看。”
謝鴻勛失笑,心說:我這里才說西洋工藝品,你就給我送來鳥籠和鳥來了。順手接過,掃了一眼,頓時大驚:“這鳥是假的!”
“沒錯。”杜月笙慢聲道,“這就是只西洋玩意兒,那只黃鶯是只機器鳥,能飛會唱,堪可亂真。要說洋鬼子就是不務正事,天天制造這玩意兒。”
“這個好,太好了。”謝鴻勛手捧鳥籠,舍不得放下,“這東西,上海有得賣嗎?”
杜月笙笑道:“現下還沒有,是位法國朋友送給我的。”
嚴老九瞧出來了,謝鴻勛想要這件貨,又不好意思開口,只好暗示杜月笙:“這東西,應該很值錢吧?”
杜月笙道:“換算成大洋,應該是五六百塊吧?聽差過來一下,我車里還有只盒子,你一并拿過來,把鳥籠放進去,等會兒放在謝軍長的汽車上。”
“那怎么可以!”嚴老九斷然拒絕,“謝軍長兩袖清風,肯定不會收的。”
杜月笙道:“那就勞你先收下,再送給謝軍長好了。”
嚴老九大喜:“好格。”
杜月笙來赴宴,事先帶來了這只鳥籠,可見他精心考慮過,算準了這東西會打動謝鴻勛。他這次手筆,不只是給自己掙了場面,也給嚴老九掙足了面子。此后,嚴老九成為杜月笙寸步不離的牌搭子(方言,打牌的搭檔)。有此人在,杜月笙可以放心豪賭,起碼那些不成氣候的老千在他面前動不了手腳。
凡事總有例外,雖然嚴老九享有“賭神”之盛譽,但強中自有強中手,不久就會有個手段高明的老千專門在賭桌上騙杜月笙這伙大佬,縱然嚴老九火眼金睛,也無法看出對方動過什么手腳。后來嚴老九被逼急了,將對方抓起來拷打,才見識了這絕頂高明的老千術。
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
就在黃金榮成功解決孫美瑤臨城劫車案,返回上海,發現露蘭春攜帶他一生積蓄與薛二私奔的辰光里,有一位比他更倒霉的老兄來上海尋找平衡感來了。
這位老兄,就是被北洋武人擠兌下臺的民國政府大總統黎元洪。
黎元洪,湖北人,中國近代史上一個充滿了傳奇的人。他本是貧家子弟,少年時懷著一腔熱血,加入了大清帝國的南洋水師。日清戰爭爆發,甲午之戰開始后,他乘“廣乙”號戰艦為北洋水師運送給養,恰逢雙方開打,結果,他就這么被動地參加了甲午海戰。
這一戰,北洋水師勞師敗績,被日軍輕而易舉地擊潰。黎元洪所在的“廣乙”號在海面上瘋狂奔逃,臨近岸邊時擱淺。船上統領管帶乘小船登岸而走,留下黎元洪等水兵在船上。統領管帶走后不久,日本水師追了上來,黎元洪等人誓死抵抗,鑿沉戰船,然后所有的水兵投水自盡。士有蹈海而死,此之謂也。
黎元洪投海,灌了一肚子海水,卻沒有死掉,而是被海潮推到岸邊。他掙扎著爬起來,僥幸生還。
見他保全性命而還,大清帝國大喜。甲午海戰大敗虧輸,總得有個人出來承擔戰敗責任吧?別人不好找,黎元洪可是自己從海里爬回來的,于是以敗軍之罪判處黎元洪蹲了半年的大牢。
黎元洪老實巴交,比較“肉頭”,海戰未死,卻要蹲大獄,蹲就蹲吧,這事他認了。出獄后,他到湖北軍中尋找活路,因為表現出精湛的操船技巧,迅速在新軍中脫穎而出。此后他的官運高開高走,成為湖北新軍中極有威信的人物。
緊接著,湖南共進會大佬焦達峰入湖北,在軍中發展成員,準備武裝起事,推翻清朝。對此,雖然清廷一再嚴令緝查軍中黨人,但黎元洪睜只眼閉只眼。他倒也不是對革命有什么熱心,而是他的性格與一切暴力斗爭相隔膜。在他看來,營中士兵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說不過去?何必非要打打殺殺?
在他這種曖昧的態度之下,辛亥首義槍聲起處,湖北諸軍紛紛響應起事。黎元洪極力彈壓,甚至手刃一名黨人,奈何大勢已去,只好逃回家里躲了起來。未幾,黨人群龍無首,急需有影響力的領導人一名,于是摸到他的家中,強行將他拖出,逼迫他出任革命軍大都督。
黎元洪是漢人,對清廷固然缺乏好感,但對革命也沒什么興趣。此番革命軍趕鴨子上架,黎元洪只好勉為其難走馬上任,率領革命軍死中求活,派出大批的黨人學生奔赴各省游說,終于贏得了南方諸省齊齊易幟的轉機。此后,黎元洪與北洋袁世凱暗中媾和,迫使清廷退位,袁世凱做了大總統。
民國政壇幾經波折,黎元洪獲得機會出任大總統。奈何他一不諳政治斗爭,二沒有興趣抓兵權,最終被北洋武人擠兌,趕出了北京城。
落魄潦倒之際,他就帶著新婚夫人黎本危來上海散心。他在上海沒什么勢力,只能聯絡如杜月笙這類閑人。
雖然黎元洪已經不再擔任總統,但對于上海人來說,前大總統也還是真龍天子。杜月笙為能有機會接待黎元洪,興奮到鼻尖淌汗。
黎元洪到上海,有兩件事值得一提:
第一件事,是老共舞臺后面的許多狐貍,在當天紛紛搬遷而走。上海人堅信,黎大總統是天上的星宿,他來了,狐仙們不敢停留,只好搬走。
第二件事,是黎元洪的秘書長饒漢祥為杜月笙題了一副楹聯:
春申門下三千客,
小杜城南五尺天。
這副楹聯是杜月笙一生的最愛,而且聯中的典故正切合了他內心深處的愿望。
上海,在戰國年間,是楚國春申君的地盤,所以黃浦江又稱“申江”,就是春申君家里那條江的意思。楚國的春申君,與趙國的平原君、齊國的孟嘗君、魏國的信陵君,是歷史上有名的“戰國四公子”,都以養士而聞名。
杜月笙雖然出身貧寒,但內心極度渴望能像戰國四公子那樣結交天下,食客盈門。饒漢祥的這對楹聯,正好切中了杜月笙的愿望與性格,讓他歡喜不盡。
但天下事向來是樂極生悲,杜月笙只顧迎來送往,渾不知大亂已至,他的三鑫公司正面臨一場空前的危機。
做人有原則,對敵人講道義
其實,三鑫公司的經營始終是在危機中行進,只不過杜月笙、張嘯林等人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這個危機來自曾多次幫助過黃金榮的青幫大佬張鏡湖。
杜月笙兩次登門,都沒有見到張鏡湖,是有緣故的——“鏡湖”,根本就不是名字,而是號。
這個人真正的身份,說出來會把杜月笙嚇暈過去——他根本不是江湖中人,而是民國初年蘇北三大鎮守使之一、通海鎮守使張仁奎。
民國初年,在蘇北設了三大鎮守使:海州鎮守使白寶山、淮揚鎮守使馬玉仁、通海鎮守使張仁奎。通海鎮守使張仁奎所管轄的地盤包括啟東、海門以至南海。這是位有實力、有實權的軍閥,豈會見杜月笙這類草莽人物?
張仁奎拒見杜月笙,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他實際上是被杜月笙炸死的徐寶山的部將。
杜月笙不知道張仁奎有一身驚人的武功。張仁奎在徐寶山手下起初只是個低級軍官,后來迅速升至旅長。又做了16年的通海鎮守使,儼然坐地虎,勢力極為龐大。
張仁奎創建了仁社,社中成員都是他的門人弟子,而且全都是高官顯貴、軍中要人。此外,張仁奎一嘴吃三家,他是北洋政府任命的軍事主官,又是青幫中極具影響力的大佬,還是黨人喜歡結交的道上朋友。
幸虧,黨人在炸死徐寶山后,為防其心腹報仇就大肆宣傳,聲稱徐寶山是被袁世凱暗殺的。張仁奎了解袁世凱,認為袁世凱并非真兇。他隱約感覺到,杜月笙在徐寶山被害事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但這作用究竟有多大,張仁奎也不是太清楚。
這位躲藏在重重迷霧中的張仁奎、張鏡湖、張老太爺,有自己的做人原則。黃金榮得罪盧筱嘉,被抓進龍華護軍使看守所,他一句話就幫忙把黃金榮撈了出來。黃金榮赴孫美瑤處拜山,他允許黃金榮使用他的名號。這兩件事完全是出于江湖道義,不做說不過去。
此外就是狙擊三鑫公司的經營業務,實際的目的就是為屈死的徐寶山報仇。這件事不做,難免失其道義。
最先發現三鑫公司出問題的,當然是天天看賬本的金廷蓀。這一天,他拿著賬本來找杜月笙和張嘯林,讓他們兩人看上面的數字。
兩人拿眼一瞄,頓時驚叫起來:“怎么搞的?怎么錢越賺越少?”
金廷蓀一攤手:“我哪里曉得咯?兩位老板,你們得出去看一看到底哪里出岔子了。不把問題找到,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沒生意可做了。”
兩人派出無數手下,四下追查,沒多久結果就報上來了。
原來,通海鎮守使張仁奎涉足了煙土行業。他們與上海的另一批人取得聯絡,在海門、啟東一帶開辟了鴉片販運新航線。他們實際上完全抄襲了杜月笙的法子,雇請海外洋輪將鴉片駛入長江北汊,再用小船接駁,將大批量的煙土絡繹不絕地轉運蘇北,深入內地。
這招夠狠,等于抄了杜月笙的后路,一下子切斷了他的市場,讓他措手不及。
軍隊的營生,不是普通白相人惹得起的。得知這一消息后,杜月笙與張嘯林坐困愁城:軍隊里的人?他們既然要插手,我們又有什么法子?再說也沒人規定這長江水路就歸你杜月笙、張嘯林獨家使用,只能認癟。
縱是杜月笙多智、張嘯林狠辣,也都沒有想到,那位含而不露、介入煙土生意的通海鎮守使,就是兩次幫助過他們的張老太爺張鏡湖。
當然,后來他們還是得知了這件事的真相。但在此之前,煙土市場突然間發生了一個大扭轉、大逆襲:一夜之間,無數人涌入三鑫公司,金廷蓀狂喜之際,不假思索地下令打開庫房,敞開來賣。
不日之間,三鑫公司的煙土存貨告罄。
金廷蓀急叫:“老板,上貨啊。”
可是貨沒了。長江遼闊,煙水茫茫,蒼涼的水面上見不到一艘煙船。
出什么事體了?
人脈沒了,財源就斷了
上海煙土市場突然斷貨,不止杜月笙措手不及,就連張老太爺張鏡湖也始料未及。
但張鏡湖是軍方人,肯定比杜月笙更早知道消息。這個消息就是,自打盧永祥出任浙江督軍,密令“殺人王”王亞樵于溫泉浴池門前襲殺上海警察局長徐國梁后,齊燮元與盧永祥就結下了仇。兩家自此開始了一場拉鋸戰。
這場戰爭,堪稱戰爭史上的異事,值得大書特書。
齊盧二人,派系不同,但到底是北洋同枝。軍中諸部,多是兄弟子侄、親朋好友,仗是要打的,但又不好真的打出火來,所以這場戰爭就演變成為聲勢浩大的友誼賽。
齊盧之戰,按時掐點。時間到了,雙方士兵齊聲吆喝,進入戰場,相互炮擊。炮擊時間嚴格,打3個小時,一起停火,雙方士兵下場,洗漱吃飯。這期間雙方隔炮相望,親切招呼,哪方面改善伙食就友好地給對方送一部分。
飯后,雙方齊齊吹響熄燈號,士兵們脫光了衣服,上炕睡覺。
次日早晨,號兵吹響起床號。兩家士兵愉快起床,吃早餐,然后抽煙聊天。一個小時后,雙方齊齊進入陣地,開始打炮。
就這種怪仗,居然也會有人吃敗仗,說起來都讓人難以置信。
吃敗仗的,是盧永祥和何豐林方。失敗后,齊燮元策馬來到盧永祥處,雙方喝茶、聊天,然后盧永祥拿了張船票,走海路去日本。何豐林帶著盧永祥的大公子盧筱嘉來到上海找杜月笙,想叫上黃金榮,湊成一桌打麻將。
還打個屁麻將啊?何豐林此前是龍華護軍使,是負責替三鑫公司運送煙土的,他突然下野,撂挑子不干了,杜月笙的三鑫公司可咋辦?
事情還沒完,齊盧之戰激怒了福建督理、后來自封“五省聯帥”的孫傳芳。孫傳芳驅師而入,收編了盧永祥、何豐林的軍隊,另派前海州鎮守使白寶山出任上海防守總司令。
齊盧大戰的直接后果,導致了上海周邊的軍事力量變換。昔日張嘯林的關系人脈不復存在,長江水運的煙土運輸渠道徹底切斷。
三鑫公司對此全然不察,還在稀里糊涂地賣貨,幾天之內,存貨賣光,才發現后面的貨源斷了。下游的無數煙土經銷商推著一車車大洋,苦苦哀求爺叔可憐,要求提貨,可三鑫公司根本無貨可提。
沒貨就算了。黃金榮從容淡定,他為人小氣摳門,此前賺到手的錢除了遭遇露蘭春私奔的不可抗力的那筆損失之外,還有相當部分存款,足夠他花到死。貨源被切斷,對他根本沒影響,慘的是杜月笙和張嘯林。
杜月笙原本不過是個過手財神,大筆錢財進了他的手,立即“嘩嘩”地流了出去。“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這副楹聯可是有巨大成本的。這個巨額成本支出,需要后續現金源源不斷地流入,才能繼續支撐。可此時現金流斷了,杜月笙頓時傻眼。
張嘯林不學杜月笙,舍不得把錢花在別人身上,但他也不是黃金榮,他是個喜歡大排場的人,在莫干山購置了大面積的山林,那里竹影搖曳、風景秀麗,需要大筆的錢維護。現在沒有了后續的錢跟進,張嘯林頓有捉襟見肘之感。
張嘯林的困窘比杜月笙更甚。當時他幾乎狗急跳墻,竟逼迫他的太太——江湖人稱“茄力克老四”,把手上、頭上的金銀首飾全部賣掉,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還惹得“茄力克老四”滿地打滾、號啕大鬧。
比張嘯林更慘的,是“小八股黨”的8位兄弟,這8位都正在鉚勁向“亨”字級別沖刺,剛剛添置了幾座公館,娶了幾房美貌的姨太太。忽然之間貨源斷絕,姨太太們雖然不見得每個都翻臉,但平均下來,每位兄弟都會不幸遭遇一個翻臉型姨太太,逼得可憐的“小八股黨”整日里家都不敢回,孤魂野鬼一般在黃浦江邊亂逛,極力克制跳江的沖動。
正在倉皇之際,不知是誰打聽到一個消息,說是國會議員、大總統段祺瑞的知交好友陸沖鵬手中或許有貨。
天下烏鴉一般黑
陸沖鵬,江蘇海門人,前清秀才。晚清廢除科舉,他就改攻法律。他家是海門大號的地主,擁有沙田千百頃。他家的佃戶,多達數千家。早在安福系當政時,他被選為國會議員,和段祺瑞的關系不是一般的鐵。
若擱在往常,以“小八股黨”的地位,是不敢仰望陸沖鵬的。段祺瑞的好朋友,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可現在,大家全都急瘋了,竟然不管不顧,徑直找到陸公館,開門就問:“陸老爺,幫幫忙,我們真叫是過年白相相的賭本都沒有咧。”
“小事體。”陸沖鵬漫不經心地回答,“你們要用多少錢呢?”
“小八股黨”回答道:“陸老爺,我們不要借錢,是想向你老人家借點煙土。”
“借煙土?”陸沖鵬當時就驚呆了,心說:如此機密之事,這伙爛人打哪兒得來的消息?但他依然保持鎮定、不動聲色,回答道,“你們一定要借,我去跟朋友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小八股黨”聽出名堂來了,陸沖鵬這里居然真的有煙土,可這是不可能的事啊。不管怎么說,打蛇隨棍上吧?“小八股黨”繼續試探:“陸老爺,要是辦得到的話,我們借個20箱好不?”
陸沖鵬搖頭:“不要太貪心,最多10箱。”
10箱就10箱,這完全是不可思議的事。“小八股黨”抬著10箱煙土回來,正在屋子里坐困愁城的杜月笙吃驚得差點連眼珠子都跌落在地上:“你們這……這……這是從哪兒弄來的煙土?”
大家急忙回答道:“是從陸老爺陸沖鵬的家里借來的。”
“陸沖鵬?”杜月笙使勁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事體嘛。陸沖鵬是法律人士,又不是做煙土生意的,怎么可能有10箱煙土借給你們?”
“小八股黨”解釋道:“陸老爺說了,他是從朋友那里勻出來的。”
“這更不可能!”杜月笙猛力搖頭,“煙土斷檔,奇貨可居,沒有人會勻10箱煙土給別人。”
“小八股黨”面面相覷,想想也覺得有道理,對杜月笙的判斷深信不疑:“那么,這些煙土就是陸老爺自家的?”
“就是這樣。”杜月笙兩眼放光,“這些煙土一定是他自家的,而且他家的煙土數量還不少。既然他隨意地就借給你們10箱煙土,可知他的家中至少有200箱的存貨。”
這一次,杜月笙的判斷徹底失誤了,陸沖鵬處并沒有200箱煙土,而是有1000多箱!而且,他的煙土還賣不掉,不然也不會隨意借給“小八股黨”。
說起販賣煙土,那是十足十的罪惡,是針對全體中國人民的犯罪,是對中國人身體和智能的摧殘。杜月笙靠這個行業斂財,最終背負上了永世不得卸下的包袱。無論任何時代、任何人來解讀他,都繞不過這個坎。
唯一能替他辯解的理由是:他無知,他草根,他剛剛上學就輟學,他混跡于黑道底層,沾染上黑道的惡習。即使如此,這仍然是不可饒恕的罪惡,無法替他開脫。
可無論如何,杜月笙終究是個沒文化的草根。他走上販煙土的錯誤之路,有著他必然的人生邏輯,但陸沖鵬就不一樣了。
陸沖鵬是當時的高級知識分子、司法界高人。杜月笙都知道販運煙土是不名譽的事體,陸沖鵬會不知道嗎?
杜月笙販煙土,好歹沾了個“窮”字,沾了個底層。可陸沖鵬家有良田千頃,佃戶數千,又是國會議員、國政要人,他手中的煙土居然多到杜月笙都不敢想象,此事又該如何解釋?杜月笙困惑莫名。
當他把消息打探明白之后,他和他的小伙伴們都驚呆了:陸沖鵬手中的貨,竟是北洋政府大總統段祺瑞的,是政府在販毒!
在北洋政府大模大樣、堂堂正正販毒的時代,卻要求一介底層人士拒腐蝕永不沾,不是匪夷所思嗎?北洋政府何以放著正事不做,干起了私販鴉片的無恥勾當?
這件事,還要從被北洋趕下臺來的前大總統、黎大胖子黎元洪說起。
當時,黎元洪的大總統做得好端端的,沒招誰沒惹誰,日子本來可以過得很安穩。可是,一到逢年過節、每個月令,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因為軍隊都等著發餉,警察等著工資,全都是喘氣的活人,要吃飯要養家。可是,北洋政府很無奈:沒有錢,一個镚子(原指清末不帶孔的小銅幣,10個當1個銅元。后把小型的硬幣叫鋼镚子或鋼镚兒,也說镚兒)也沒有。
北洋政府沒錢正常,畢竟民國初年百廢待興。興,大家要吃飯,等政府掏錢;不興,大家一樣要吃飯,也要等政府掏錢。正所謂興,政府慘;不興,政府慘。
大總統黎元洪沒有錢,就被北洋武人擠兌,雇請了社會閑散人員上街游行,搞得黎元洪沒面子,只好掛冠而走。
趕走了黎大胖子,段祺瑞往大總統的寶座上一坐,放眼一看,四面八方,無數只手伸過來要錢。
當時段祺瑞眨了眨眼,黎大胖子之所以被大家趕走,就是因為沒有錢,現在自己在這個位置上了,仍然沒有錢。
沒錢,軍餉沒得發,工資沒得領,麻煩大了。大批軍人殺進門來,要求海軍總司令杜錫珪支付軍餉。杜錫珪央求段大總統干點“人事”,把積欠多年的軍餉給發放了。
對此,段祺瑞只回答了他一句話:“你先自己想想法子,不等不靠才是好司令嘛。”
杜錫珪怒不可遏,當場辭去海軍總司令職務,跑到上海炒股票去了。
忽然之間,段祺瑞無限思念黎元洪:這哪是什么大總統寶座?純粹是個火山口。
困窘之際,日本三井財團又鉆出來了,說:“缺錢是不是?小事體。我們日本人幫你們解決。”
飽漢不知餓漢饑
三井財團派來的使者叫中澤松男。
中澤松男建議,由他出面墊付一筆錢(實際上是三井財團的錢),每個月打一張日本人主持下的“大連政府”護照,向波斯采購紅煙土500箱,由波斯運往上海銷售。所獲得的利潤,北洋政府可以拿去支付欠餉。
中澤松男這條計策,端的毒辣、無恥,至少給段祺瑞下了3個套:一是通過此事迫使北洋承認日本人在大連的利益存在;二是牽著段祺瑞的鼻頭,把他領上販運鴉片的罪惡之路;三是從此北洋和段祺瑞就欠下日本人的一筆巨債,日本人可以隨時索還。
面對日本人下的這3個圈套,段祺瑞毫不猶豫,“嗖”的一聲就鉆了進去——不讓他鉆也行,你能替他把軍餉工資全付了,他保證不鉆。
于是,走投無路的北洋政府就此走上了販運鴉片的不歸路。
段祺瑞政府販運鴉片,銷往上海,就得在上海尋找自己人。隸屬安福系的要人陸沖鵬臨危受命,成了中國當時最大的煙土屯積商。
可是,陸沖鵬是高級知識分子,又是富二代,家里并不缺錢,也從未干過販運鴉片這種毒害同胞的骯臟活。幾批貨絡繹進入上海后,陸沖鵬就硬著頭皮去找自己的朋友圈,透露風聲說自己手里有煙土貨,價格低廉,質量上乘,欲購從速。
陸沖鵬的熟人、朋友聞風而至,紛紛表態要把陸沖鵬的貨全部吃下。陸沖鵬沒有經驗,大喜過望,當場帶著他們去碼頭提貨。
等到提貨時,這些人才露出窮酸面目。原來,他們根本沒有一文錢,打的主意是先從陸沖鵬這里套到貨,出手后再回款給他。最讓陸沖鵬無法接受的是,這些人窮得嚇死人,提貨時根本不敢多要,半箱或一箱已經算是大手筆了。
這下把陸沖鵬氣得發瘋。要知道三井財團已經連運兩批貨1000箱進入上海,陸沖鵬這邊要是半箱一箱地零售,得賣多久才能賣完?自己的熟人、朋友又全是賣光貨再付款,到時候如果他們揣錢走人,自己上哪兒討債去?
再者,他陸沖鵬何許人也?他可是國會議員、知名大律師。難道要他放了法律事務不干,天天蹲在碼頭零售鴉片嗎?這要是被人知道了,他還怎么混?
悲憤的陸沖鵬被北洋政府逼得上躥下跳,不得已聯絡通海鎮守使衙門,先把這1000箱鴉片搬到自己的田莊存放。這一聯絡,消息就走漏了。
想一想,通海鎮守使是哪個?昔日鹽梟手下的張仁奎、青幫大佬張鏡湖,這倆名字是一個人。
張鏡湖的開山弟子吳昆山火速趕到,開口就要500箱,要銷往蘇北各地。上海軍警兩界換人,杜月笙這邊麻爪,張鏡湖那邊也一樣。現在大家都瘋了一樣地尋找貨源。可令人氣憤的是,陸沖鵬是個走上層路線的富家大少,根本不曉得張鏡湖、杜月笙這些人。在陸沖鵬眼里,這些人都是不靠譜的苦哈哈。你要是借個10箱8箱煙土還是可以的,但說到大手筆的買賣,他只能搖頭再搖頭。
了解到這些前因后果后,杜月笙從容淡定,祭出了他的一張妙牌——“大八股黨”沈杏山。
妙牌并不管用
當初,杜月笙率“小八股黨”強奪了“大八股黨”沈杏山的鴉片保護權,嚇得沈杏山逃往哈爾濱避禍。那時節,如果杜月笙派人殺了沈杏山,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江湖嘛,黑道嘛,刀口上舔血的營生,殘酷有什么不妥?暴戾有什么不對?
但是,杜月笙渴望成為民國時代的春申君,他不想殺沈杏山,想和沈杏山做朋友。他這個姿態,說好聽了,是善良厚道;說難聽了,是心機老辣——如沈杏山這類人,在英租界盤踞多年,積累了豐厚的關系人脈。這些社會關系,杜月笙分分鐘都需要,所以他執意收服了沈杏山。
沈杏山沒有被殺,而且黃金榮親自出面給他恢復了名譽與財源,這種先捏你到死,再讓你原地滿血復活的手段,一下子重塑了沈杏山的人格,讓他從此死心塌地地臣服于杜月笙。
杜月笙巴結不上陸沖鵬這種通天人物,但沈杏山卻是陸沖鵬的座上賓,在陸沖鵬面前能說上話。
于是沈杏山出馬,一見到陸沖鵬就說:“現在,上海的大公司斷了貨源,黃浦灘上的鴉片缺到了造反的地步。杜月笙想請你賣個交情,你的貨賣到蘇北也是賣,何不撥出一部分,也好讓法租界的朋友們救救急?”
陸沖鵬聽了一頭霧水,困惑地問道:“杜月笙?誰叫杜月笙?”
“杜月笙他是……”沈杏山急忙開始解釋。
陸沖鵬卻擺了擺手:“老沈,不要說了,看你的臉色就知道,那個什么杜月笙不過是黑道上打架起家的亡命之徒。我陸沖鵬何許人也?你讓我和這種人打交道,平白讓我看低了你。”
沈杏山已經落了下風,想搶回主動權:“老陸,你先別這樣,聽我說……”
陸沖鵬再次斬斷了他的話:“老沈,我問你,如果我把這些貨交給杜月笙,出了麻煩怎么辦?”
沈杏山再次開口,想讓他打消疑慮:“老陸,這個你放心……”
陸沖鵬又不等他說完,打斷道:“好好好,老沈你既然來了,我好歹給你個面子,讓你在杜月笙面前有個交代。老沈,你了解我的為人,我陸沖鵬豈是販運鴉片之人?這些煙土,后面有人,我可以把你的要求轉述給人家,行或不行,咱們等人家一句話吧。”
“老陸,你……”沈杏山還想再說什么,又被打斷了。
只聽陸沖鵬收尾道:“就這樣吧,老沈,你也不要難為我。”
陸沖鵬是大律師,幾句話就把沈杏山擠住了。
沈杏山無奈,只好追問一句:“老陸,你說等那邊回話,我什么時候來聽你的消息?”
陸沖鵬:“一個星期后吧。”
沈杏山耷拉著腦袋,失望而歸。陸沖鵬的話外之意,已經明明白白了。人家不認識你杜月笙,不信任你杜月笙,這筆生意根本就不會跟你做,別瞎琢磨了。
聽了沈杏山的報告,杜月笙面青如鐵:“上王牌!”
關鍵時刻必須出王牌
打發走沈杏山,陸沖鵬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別扭。交際場所,最忌諱的就是拒絕別人。一旦遭遇拒絕,被拒絕的一方就會深感難堪,拒絕者也會背負上沉重的心理負擔。
心里正別扭之際,忽然有人登門。
來者姓單,是山東督軍張宗昌駐上海辦事處的負責人,是張宗昌的親信,軍中要人。陸沖鵬對他是不敢虛與委蛇的。
單先生出面,當面一句話:“老陸,你腦殼灌水了?缺心眼了?老杜想跟你借幾百箱煙土,應應市面上的急。你既然有,這個順水人情為什么不做?難道你怕老杜拿了你的貨,不給你錢嗎?”
“老杜?誰是老杜?”陸沖鵬一臉茫然。
“什么?杜月笙你都不知道?”單先生露出夸張的驚訝之色。
“這個……杜月笙當然聽說過。”單先生的夸張表情搞得陸沖鵬頓時產生羞愧感,感覺自己不再是手眼通天的安福系要人,而是一只沒見過世面的土鱉。情急之下,他說道,“依你的意思,我應該撥一票煙土給老杜?”
“那當然,這還有疑問嗎?”單先生“正義凜然”道,“上蘇北,到上海,不都是一樣的賣貨?你只要撥500箱給老杜,下了船,由他自己負責押運,出了差錯,我替老杜擔保。”
這個杜月笙,到底是誰?陸沖鵬心里困惑到了極點。鴉片販運,豈是容易做的生意?別看北洋政府也在販運煙土,段祺瑞也參與其中,可私販煙土終究是違法的勾當,各地軍警都在嚴密查緝。我把貨交給一個混混杜月笙,萬一在路上被軍警查出來沒收了,或者被不要性命的黑道人士給搶了,或者杜月笙不要性命不講信義,把煙土吃了不給錢,我找誰說理去?
這些念頭瞬間掠過,陸沖鵬做出了決定:“好,我就撥500箱煙土給杜先生。不過,交貨日期要等到一禮拜后。”
單先生大為不滿:“你不是有現貨嗎?為什么要等到一個禮拜后?”
陸沖鵬解釋道:“現貨不在手邊,而且已經訂出去了。但是西貢的電報已經來了,下批貨500箱,一個禮拜后到岸。”
那就等下禮拜吧。這段時間,杜月笙趁機與陸沖鵬頻繁接觸,想要拿下這位通天人物。但兩人出身、教育背景、身世經歷、習慣愛好全無半點相似,他們兩個完全是不同的人類,溝通起來痛苦而艱難。
越是這樣,杜月笙越感受到自己與高端人物之間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這道鴻溝越深,他越想跳過去。
杜月笙精心研究過陸沖鵬的心理弱點,當下就發了狠:老子這次跟你玩個火辣的,不迷死你,我杜月笙就……到時候再說吧。
有膽有人脈,才能干大事
1924年,杜月笙37歲。
這一年陰歷大年夜的前3天,一艘外國巨輪在吳淞口外的公海落錨。陸沖鵬登上北洋軍艦,駛往公海接駁。
這艘軍艦的艦長是當時海軍總司令楊樹莊的弟弟。
考慮到前任海軍總司令被士兵追餉而辭職逃走,北洋武人以軍事武裝販運鴉片的行為就可以理解了——混口飯吃而已。
軍艦載著來自波斯的煙土,駛入高昌廟水域。陸沖鵬于黑夜中落下小舢板,劃到岸邊,不知找了個什么場所,打杜月笙的電話:“杜先生,我已經抵達高昌廟。”
杜月笙回答說:“好。”
陸沖鵬心里充滿了擔憂,對杜月笙說道:“杜先生,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知道孫傳芳想白抓我們的小辮子非止一日了。這要是被他們抓住,后果不堪設想。所以,我想先行卸下100箱,試試路上有沒有風險。如果能夠平安到貨,咱們明天繼續運。”
杜月笙說:“可以,要卸貨就一次卸完,干嗎像個女人一樣哼哼唧唧、拖拖拉拉?”
陸沖鵬心里十分忐忑,解釋道:“杜先生,你低估了這次行動的風險。實話說,我不像你這種江湖人物,冒不起這個險。”
杜月笙笑道:“哈哈,陸先生多慮了,要不咱們這樣吧,我馬上打電話給孫傳芳的心腹愛將宋希勤,讓他立即宣布,自高昌廟到楓林橋全部戒嚴,今天的碼頭,閑雜人等,概不可入,讓咱們平安卸貨。”
“什么?”陸沖鵬這一驚非同小可,“宋希勤在今天的上海灘上紅得發紫,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一身正氣,他怎么會聽你的話?”
杜月笙叱道:“陸先生,你聽到我的話沒有?全部貨物,你盡快卸下,我們的戒嚴到深夜兩點為止。”
“不是,”陸沖鵬徹底被震驚了,“那我,那我要不要也跟貨一塊到碼頭?”
杜月笙怒道:“你上碼頭干什么?閑的嗎?馬上一個人來法租界。”
這時候,陸沖鵬已經麻木了,機械地問道:“法租界哪里?”
杜月笙說:“維祥里。”
隨著杜月笙這句話落下,一陣疾速的汽車笛聲傳來,一輛汽車在陸沖鵬面前停下。車上人露出頭來:“陸先生,杜先生讓你馬上上車。”
“我就來。”陸沖鵬慌不迭地上了車。
汽車風馳電掣,向法租界疾速駛去。到了法租界維祥里,陸沖鵬下車,仔細一看,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從楓林橋到維祥里,車燈照耀,人影幢幢,一隊隊荷槍實彈的軍人,在公路上殺氣騰騰地巡視。這光景,若有哪個百姓闖入進來,被亂槍打死算是便宜的了。慘的會被拖進大獄,10年8年不見天日,那才叫生不如死。
最讓陸沖鵬驚心的是,沿公路巡視的竟是孫傳芳部最精銳的手槍旅,人手一支短槍。如此精銳齊出,只為了保護杜月笙的鴉片生意。這世道,委實讓陸沖鵬為之感嘆。
再向前,是維祥里的三鑫公司,從軍艦上卸下來的煙土,正迅速被運入倉庫中。這一帶負責警戒的,是“小八股黨”率手下兄弟,人手一支長短槍。陸沖鵬終于看到了杜月笙,他親自坐鎮,也在情理之中,但杜月笙的腰上竟然別著一支短槍,這讓陸沖鵬有點驚訝。
這是杜月笙精心設計的形象,是做給陸沖鵬看的。他摸準了這些所謂的安福系要人身居高位,與“小八股黨”這類草根隔著幾十道階層,向來不把這些江湖人放在眼里。但安福系要人對正規軍卻是敬畏有加,因為軍隊就意味著實力,意味著地盤和財力。
所以,杜月笙這次直接出了一對王,張宗昌與孫傳芳兩家的實力一下子就把陸沖鵬嚇老實了。杜月笙確定,必須是對王,陸沖鵬只認這個。
被震懾的陸沖鵬回到北京,向段祺瑞極力推祟杜月笙。此外,為了表示自己也夠分量,有足夠的資格成為杜月笙的朋友,陸沖鵬從北京返回,給杜月笙帶回來一樣對他來說最稀罕的禮物:委任狀!
兩張委任狀,由北京政府財政部簽發,內容是聘請杜月笙、張嘯林二人為財政部參議。
這張紙對江湖人物來說,可謂價值連城,可以對外宣稱自己也算是個通天人物了。從理論上來說,杜月笙和張嘯林得到這張紙應該是如獲至寶才對。但實際上,杜月笙和張嘯林把這兩張紙藏得嚴嚴實實,一輩子也沒拿出來給人看過。
為什么?因為北洋過氣了。試想,堂堂北洋政府竟然無力承擔軍警的餉資,導致正規軍淪為鴉片販子,到了這個地步,北洋政府還怎么撐得下去?
地方勢力迅速崛起,霎時間上海灘再現歌舞升平。衣香鬢影之中,猛然炸出震驚世界的大慘案。
杜月笙迅速走向政治舞臺,試圖尋找一個可以落腳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