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只聞得香霧繚繞，須臾，見地藏王菩薩頭戴寶冠瓔珞，身披華彩袈裟，左手持一串琉璃寶珠，右手持七寶錫杖，從蓮花座上緩步而下。十殿閻王起身行禮，吳常也站起身施平禮，然后眾人歸座。

三聲鐘罄之后，地藏王菩薩開口宣道：

“南閻浮提眾生，舉止動念，無不是業(yè)，無不是罪。是故臨命終時，父母眷屬，宜為設福，念佛、供佛，引導正念，切忽殺生，添造新業(yè)；或于身死亡后七七日內(nèi)，廣造眾善，奉獻佛僧，則能生亡兩利。”

“一切眾生臨命終時，若得聞一佛名、一菩薩名，或大乘經(jīng)典一句一偈。我觀如是輩人，除五無間殺害之罪，小小惡業(yè)，合墮惡趣者，尋即解脫。”

吳常聽著，略微皺起了眉頭。

念佛、供佛、奉獻佛僧？這不是引導眾鬼向善的說法，倒像是要求人間增加對佛僧的供奉而已。

至于臨終之時，只要念誦佛陀或者菩薩的名稱，除了要墜入無間地獄的殺人之惡以外，其他的罪惡都可以一筆勾銷？如此許諾，簡直是將懲惡輪回之說視為兒戲。

然而在地藏王菩薩講道之時，地獄諸鬼無不頂禮崇拜，無論真心假意，都向上叩首，山呼“救苦救難地藏王菩薩”名號，其中有些鬼魂順便脫去身上繚繞的黑霧，頓時歡欣鼓舞、轉(zhuǎn)世投胎去了。而剩下的鬼魂一見呼喚菩薩名號卓有成效，于是更加扯著嗓子叫喚起來，一個個喊得臉紅脖子粗，仿佛聲音越大、越能讓菩薩聽見，便能一筆勾銷自己的罪孽。

而地藏王菩薩面帶慈悲微笑，寶相莊嚴，向地獄眾鬼宣講佛法。吳常仔細看著，突然發(fā)現(xiàn)有絲絲縷縷暗紅色的光芒從地獄眾鬼的身上浮現(xiàn)出來——只不過在九幽的燭火之中看不真切——如同星星點點的蝴蝶一般飛向地藏王菩薩。

這到底是什么？吳常心下凜然，他雖然不清楚這暗紅色的光芒到底是什么，但無論它是什么、意味著什么，地藏王菩薩的宣道毫無疑問就是為了獲得它。所謂的拔救超脫，不過是一種說法罷了，除了地藏王菩薩本人以外，根本沒有辦法衡量“誰”應當?shù)玫浇饷摗ⅰ罢l”是真心實意地悔改。

吳常甚至覺得，那些獲得“超度”的靈魂，似乎也未必真心悔改；只不過地藏王菩薩必須讓其他眾鬼看到呼喚菩薩名號真有成效，因此激發(fā)眾鬼的狂熱罷了。

那些消去黑色霧氣的鬼魂紛紛歡欣鼓舞，有鬼吏指引他們前往往生之處。

“且慢。”吳常開口道。

山呼的聲音戛然而止，地藏王菩薩也停止了宣道聲，所有人都看向吳常。

吳常示意鬼吏將那些準備轉(zhuǎn)世的靈魂帶到近前。他略看了看，指著其中一個獐頭鼠目、眼神亂轉(zhuǎn)的鬼魂道：“你叫什么名字，因何落入地獄？”

那鬼魂見自己被點到，急忙跪下，諂笑道：“大人，小的名叫蔡二，在陽世的時候因沉迷賭博，妻子自縊身亡，女兒被賣去妓院，故而死后在地獄受苦。方才聽救苦救難地藏王菩薩大人講道，小的茅塞頓開、知道悔改了，求大人饒恕！”

吳常點點頭，也不回話，只是向鬼吏道：“他的妻子與女兒現(xiàn)在何處？”

鬼吏略一勘察，回話道：“回司命大人，此人的妻子自縊身死，一魂不滅，在枉死地獄之中。他的女兒因犯淫邪、口舌之罪，如今在拔舌地獄，等待業(yè)障消除，方能轉(zhuǎn)世超生。”

吳常吩咐道：“你將她二人的靈魂取來。”

地藏王菩薩見吳常吩咐鬼吏去罷，便微笑起身，緩步向吳常走來，舉手施禮道：“司命大人，此人已聞佛法，知悔改。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無論他前世做過什么樣的業(yè)障，那都是前塵往事，不必再去追究了。”

那蔡二的鬼魂聽了，忙在下面磕頭如搗蒜道：“救苦救難地藏王菩薩，小的知錯了！再也不敢了！小的要是再賭一次，剁手剁腳，任憑處置！”

對于蔡二的說法，吳常完全不以為然。賭徒、酒鬼和吸毒者的發(fā)誓保證，十句里面能有一句是真的，那都是破天荒的事情。

正在蔡二磕頭如搗蒜的時候，鬼吏已經(jīng)將他的妻子與女兒的魂魄帶來了。吳常打量了一下他的妻子，這個低著頭怯生生的女子，大約不過三十歲的年紀。面容黃瘦，手臂干枯，手上帶著常年勞作留下的皴裂的血口；身上衣裙襤褸，脖子上系著一條白布，那條白布上黑霧繚繞，正是她自殺的罪業(yè)。

他的女兒年齡似乎更小一些，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眼十分俏麗，眼中卻閃動著恨意。她身穿青色薄紗，頭戴兩根素銀簪子，背上的衣服似乎被鞭子打得破碎不堪，身上條條血痕。她的臉上浮動著一層黑霧，因為與主家的大婦慪氣吵架、言語刻薄，被施鞭刑而死，按律應罰下拔舌地獄償罪。

蔡二看著自己的妻子女兒，面容上閃現(xiàn)出一絲畏懼。吳常示意鬼吏將蔡二領到兩鬼面前，對他道：“你的妻子因你賭博破家、無處容身，絕望自殺；你的女兒被你賣到煙花場所，后來被富戶買回家中為妾，同主母爭吵而死。她們二人的罪孽皆因你而起，倘若你替她們受了罪，她們兩人現(xiàn)在就能轉(zhuǎn)世超生。”

蔡二畏縮了一下，面露懼色，急忙跪下磕頭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是聽了地藏王菩薩的講道，如今悔改了，一身罪孽都已洗清。那婆娘自己自殺身亡，需不是我逼她的；小女雖然被賣到富戶，若是管住口舌，倒也是找了個好去處。她自逞口舌之利，同主母吵架，這也不是小人的錯啊，求大人明察！”

周圍的眾鬼吏聽了蔡二的話，也都紛紛流露出鄙薄的神色。他的妻子似乎完全無動于衷，面容依舊畏怯；他的女兒卻憤然向前，只不過被身后的鬼吏拉住了，才不能上來撕打。

“這等罪人，只因嘴上念了兩句佛號、說了幾句改過，便能得到轉(zhuǎn)世超生的機會；他的妻子女兒無辜受害，卻反而還要在地獄贖罪受苦。”吳常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一字一句，句句誅心，“我司掌天命，天命之道，當容不下這等偷奸耍滑、口是心非的人逃脫應受的懲罰！”他右手一揮，之間蔡二妻子和女兒身上的黑霧突然升騰而起，化做一條黑蛇，猛地撲咬向蔡二的靈魂！

蔡二的鬼魂慘叫一聲，被那黑蛇緊緊纏繞起來，剛剛脫落的鎖鏈重新“咯啦”一聲鎖住他的手腳。吳常對尚在發(fā)愣的鬼吏吩咐道：“將他帶回去，繼續(xù)受刑，直到罪孽贖清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