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懷義并沒有把陳家人的出現當回事,到了他這種地位,已經可以對大部分人說“不”,陳家與柳家沒有生意上的交集,他也沒必要畫蛇添足去跟幾個小輩寒暄。
電梯急速向上。
他的大腦也在飛快運轉。
三爺派自己來,明面上說的是接洽,但他明白,十多年的不相往來,他今天這趟試探性的接觸,無疑稱得上是“破冰之旅”。這對柳家其他人來說是一個信號,對外人來說,也是一個信號。三爺說跟那個女人打交道是在與虎謀皮,顯然在三爺心里,即便十多年過去了,對方的聲勢不減反增,別人不清楚,但他作為三爺的心腹,知曉三爺對那女人始終存了幾分敬畏。
一個男人,很難說會真的怕哪個女人;而一個有著相當程度權勢的男人,更是有資格將大部分女人都不放在眼里。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個女人,能讓梟雄般的男人另眼相看,那她本身一定是極為出色的。
煎熬。不過短短一分鐘不到的時間,柳懷義卻覺得無比漫長。他輕跺著腳,目光焦躁地四下張望,然而四面都是金屬板,光亮得能倒映出他的身影。
終于……門開了……
柳懷義掏出手帕在額頭上抹了一把,見前面那位迎賓小姐扭頭看來,他冷著臉把手帕疊好放進口袋,一聲不吭地走出電梯。
腳有些軟……
柳懷義暗暗苦笑,明明因為穩重而被三爺賞識,怎么到這時候變得懦弱了呢。
他邊走邊整理衣服,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當他第三遍摸領帶的時候,迎賓小姐已經領著他來到一個房間。
碧海云天的安排還算讓他滿意,單獨安排的這個房間,很適合用來談某些見不得光的事兒,而特別準備的煙酒,也還算是考究,讓他這個向來只看不說的人都忍不住在心里贊嘆一聲。當然,也由不得他不滿意,即便他是被請求談事的那一方,然而以對方的身份地位,實在是不需要怎么花心思來迎合他,甚至如果把他就撂在門外大半天,他也不敢有一絲怨言。
雄踞西南地區上百年的柳家,何時需要這般委曲求全了?
想到這兒,柳懷義不免自嘲地笑了笑。
自始至終都在一旁候著的蘭波,見到這位進門時就板著臉的男人,居然自顧自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有些捉摸不透,蘭波眼中不禁流露出迷惑。
蘭波并不是個善于阿諛奉承曲意相合的人,否則他也不會這么多年,都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小公司底層徘徊。但這并不是說,他就不懂察言觀色,相反,不會跟不愿是兩碼事兒,而他顯然屬于后者。
但太長時間沒有經歷過交際應酬,驟然遇到這等層面的事,又怎么可能無師自通?
所以蘭波有些苦惱,他看著那個男人在笑,但是他并不知道后者在笑什么,更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自己應不應該跟著笑。若是笑了,對方會不會認為自己是在取笑?若是不笑,對方又會不會覺得他這樣一個小侍從有點太沒眼力勁兒了?
不過還沒等蘭波從內心的掙扎里解脫出來,門就被人推開了。
蘭波很清楚地看見那個男人一瞬間就收斂起笑容,并且馬上就站了起來,甚至還不留痕跡地微微整了整那實際上并沒有褶皺的西服。
原來他還不是正主兒。
蘭波暗暗心驚,轉而又暗自慶幸,方才沒有貿然上去拉關系。
先前那個管家一樣的男人當先走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名老人。
蘭波見到那個一身唐裝的老人就是一愣:難不成這是那個男人請來的某位大師?
老人佝僂著身子,還沒他肩膀高,然而不知道為什么,老人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只感覺四周的空氣冷了幾分,那種氣氛并不是他以往所接觸過的。老人身上還有一種奇特的味道,像是他曾經偶然去到的醫院地下室,里面那些泡過福爾馬林的腐尸的氣息,想到這兒蘭波已經忍不住有些發嘔,再看到老人那半瞇半睜的眼睛里時不時透出的精光,蘭波硬生生打消了上去獻殷勤的想法。
“黃老爺子,您來啦!”柳懷義上前幾步,幾乎是在老人進入房間的同時邁開腳步,卻又與老人同時停留在那靠房門一側的沙發邊,手還緩緩伸出去作攙扶狀,卻又偏偏在離對方手臂還有兩指距離的地方停住,并沒有冒昧地接觸對方的手臂。
黃老爺子微微擺頭,很不給面子地把雙手往身后一背,便站在沙發前閉目養神。
管家模樣的男人已經退在一邊,剛好處于蘭波所站位置的對面,低著頭沒有說話。
還沒等蘭波反應過來,卻又聽見一個嬌俏的嗓音傳進來:“不知道今天是柳家哪位大人物要跟我談事兒呢?”
聲音很好聽,很勾人的那種,蘭波已經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一點,上一次是什么時候?結婚的時候?不,不是,應該是之前同學會,某個女同學趁著酒勁兒湊到他耳邊說“其實我以前很喜歡你”的時候,那會兒自己心跳也是這樣快。
柳懷義的頭埋得更低了:“我叫柳懷義,想必大公主是不知道我這樣的小人物的。”盡管低著頭,聲音還是清晰地傳了出來,很渾厚。
蘭波渾身一震:公主?什么公主?這個年代還能有公主?
他當然不會傻到認為那人口中的“公主”,會是碧海云天這種地方的某種人。他聽說過在某些夜總會——文雅一點的說法是會所,——會提供一種特殊的包廂,這樣的包廂里面會有一些身著旗袍打扮成各種風格的女人,專門做陪酒的生意,是的,只陪酒陪吃陪逗樂的那種,沒有更多的地下交易,不過依然很受人歡迎,而外人通常都把這種女人稱為包廂公主。
蘭波不相信,那個一眼就能看出家境不菲的男人,會對一個包廂公主這般畢恭畢敬。那是什么身份?難道是外國某個皇室的人?據說現在東南亞某些國家還保留著這些傳統,歐洲某些皇室成員也經常拋頭露面……這么看來,是國外某皇室的公主也說不一定……
想到這兒,蘭波松了口氣之余也不免又有些好奇:聲音如此動聽,還會說中文,這樣的“公主”長什么樣?
他一直微微低垂的頭稍微抬起來了一點。
借著余光偷偷看去,蘭波只能看到一雙潔白無瑕的腿邁了進來,難怪剛剛沒能聽到一點兒聲音,原來這腿的主人穿的是布鞋。金絲勾著紅紋又襯著白底,蘭波從來沒見過能做得這么誘人的布鞋,在他的印象中,布鞋都是跟舊時代、貧困、農村等等掛鉤的,可是這鞋的主人,光露出一雙穿著布鞋的腿,便讓人在歡喜之余升不起一點兒褻瀆之心。。
蘭波緩緩抬頭,他知道不應該這樣,卻還是忍不住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竟然只憑聲音就讓他想入非非、只靠一雙腿就讓他失魂落魄。
正巧,女人經過他身邊,竟然停頓一下,一雙勾魂的眼睛在蘭波身上輕輕掠過,就又轉開了去。
蘭波的腦海中轟然炸開,呼吸都急促幾分。
他從來沒有被這樣的眼神看過。
那種眼神,宛如一個高貴的女王,在接見自己的臣民,仁慈中還透著對庶民的疏離;又恰似一個真正的公主,巡視下屬的時候,驕傲中還夾雜著些許好奇。僅僅只是一個眼波流轉,蘭波就知道其實自己是不太愿意違背這個人的命令的,畢竟她有這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就好像這不騙人的腿,已經開始軟了,要不是咬著牙強撐著,恐怕他早就癱倒在地了。
他深深地低下頭去了,像一個臣民一般向對方獻出了自己的忠誠——作為男人的尊嚴。
妖精!
蘭波心里冒出這么一個古怪的念頭。
女人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之后,嘴角已經微微勾起,若是這時候蘭波再抬頭看去,便會注意到她眼底閃過的一絲促狹。
她把目光輕飄飄地又投向那個管家模樣的男人,兩人的眼神有一瞬的交集,后者對著女人輕輕點了點頭,又把頭低下去。
柳懷義伸出右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對著面前這個大名早已如雷貫耳的女人笑道:“大公主,您請。”
女人看都沒看他一眼,縮進沙發,一雙細長的腿交叉疊攏,毫不在意地把雙腿也甩在了沙發上,柳懷義趕緊眼觀鼻鼻觀心,生怕那一瞬間的春光一不小心被自己看到。
女人右手撐著頭,微瞇著眼,慵懶道:“緊張什么?你也坐啊。”
柳懷義忙不迭地點著頭,硬生生把已經到嘴邊的那句“謝謝大公主賜座”給咽了下去,直挺挺地坐在另一張沙發上,說是坐,其實也就是拿屁股蹭著一點兒邊而已,根本不敢像對方那樣很隨意地縮在沙發里,雙手還放在膝蓋上撐著,像在接受老師批評的小孩子。
女人又轉向一直恭敬候在一邊的管家模樣的男人:“陳奇,你先下去吧,有事兒我再叫你。”男人手撫在胸前鞠了一躬,倒退著向外走去。
看著那標準如歐洲宮廷禮儀一般的動作,蘭波心底忽然升起一絲荒謬感。
陳奇?也不知道是哪個“奇”字,還真是個古怪的人。蘭波暗暗把這個名字記在心里。
女人撇了一眼茶幾,眉頭微皺,下了沙發走到角落,輕車熟路地從抽屜里摸出一包被蘭波藏起來的煙,叼在嘴里,居高臨下地看著柳懷義。
“說吧,想跟我談什么?”
蘭波還沒從對方吸煙的熟練程度里回過神來,聽到這問話便是一愣,猶豫著要不要退出去。
柳懷義同樣在遲疑,他雖然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但裝作思考的樣子已經暴露了他的想法。
“你不用走。”女人叫住準備默默退出去的蘭波,轉向柳懷義說,“這里沒外人,你說。”
“三爺想跟您談談那件事……”柳懷義猶豫再三,終于還是咬牙摸出懷里的東西遞過去,“他說您看了這個就會明白。”
黃底金絲繡線的綢緞,在女人手里攤開,露出里面半塊玉佩。
“您看……”柳懷義見對方出神,小心翼翼地開口。
“呵……這都多少年了……”女人把玉佩交給一旁閉目養神的黃老爺子,把還剩半截的煙扔出窗外。
“大公主的意思是……”
“小姐的意思是,她不樂意。只不過給你家柳三兒一個面子,不挑明了說,不然這玩意兒就讓老夫扔出去了。”姓黃的老爺子淡淡開口,那塊價值連城的玉佩就被他很隨意地塞在衣兜里,柳懷義嘴巴張了張,終究沒敢說出無禮的話。
女人轉過頭來,右手輕輕拂了拂耳邊的頭發,露出的一截皓腕上還系著一根已經褪色的紅繩。她笑容古怪:“怎么?這么多年過去,你們柳家以為我會服軟?”
“啊!不敢!柳家沒有這意思……只是……只是……大公主您收下了這玉佩,我……我這實在不好回去交差。”柳懷義頭都快低到地上去了,額頭上排著密密的汗,他愣是不敢擦一下。
女人嘴角再度勾起一絲笑意,不過這次的笑容里明顯多了幾分譏諷:“百年柳家……好大的架子!”
柳懷義渾身抖了抖,更加正襟危坐,不敢多說一句話。
女人顯然很滿意對方這樣的態度,笑容一收,嘴角再度變得柔和:“說吧,這種事,柳三兒怎么沒來?”
似昵稱又似愛稱的稱呼,帶著濃濃的鼻音,兒化音還夾雜著京味兒,蘭波心里已經忍不住想:這女人難道是京里某位大人物?
柳懷義細細地斟酌一下,才一字一頓地說:“家里出了點事兒,需要三爺處理,他實在是走不開,還請大公主您見諒。”
女人目光在柳懷義身上打了個轉兒,輕飄飄地問:“是什么要事,讓他居然連我都不見了?”若只聽這話,一定會以為是誰在跟情人撒嬌,然而落在蘭波耳中,他卻是一點情緒都沒能聽出來。
“這個……”柳懷義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恕我冒昧,不能告訴您。”
“是京城那邊來人了吧。”女人說話用的是陳述句而非疑問句,顯然這項在柳家被視為絕密的事情,在她這邊似乎不是什么秘密。
柳懷義沒敢接話,重重點點頭:“請大公主不要為難我這個跑腿的。”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女人忽然輕笑一聲:“回去告訴你家三爺,他要你帶的話,我收到了。”
柳懷義愣住,腦子有點沒轉過來……自己明明什么都沒說……對方是怎么知道的?難道……秘密在那塊玉佩上面?
不容他細想,黃老爺子羸弱卻強有力的身子骨已經站在他跟前。
“請吧。”一招手,竟是送客的架勢。
柳懷義滿頭霧水,不敢多問,憋著氣起身往外走去。
“還有……”女人再度開口,聲音很輕,似乎也不在乎對方有沒有聽見,“轉告柳三兒……好好活著。”
女人重新縮進沙發,目光越過房間落在窗外。
柳懷義深深鞠了一躬,在跟黃老爺子鄭重道別之后,緩緩退出房間。
終于還是忍不住好奇心,趁著那女人在發呆、沒注意到自己,蘭波又抬起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黑白交融得極為恰當的身影。黑色是那一頭烏黑的青絲,并未扎出什么發型,很隨意地散在腦后;白色是那身紅紋白底的旗袍,依稀可以看出下擺開衩很高,能隱隱約約看出從側面露出些許的白皙,窗戶被黃老爺子打開,夜風灌進來,吹起她一頭長發。見女人本身不在意,黃老爺子繼續閉上眼睛打瞌睡,蘭波才能多觀察一下對方。
安靜看了一會兒,蘭波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側臉……怎么有點眼熟?……還有這頭發……怎么感覺……有點……少?……
“你女兒……剛剛參加完高考吧?”女人突然問道。
沒有奇怪對方是怎么知曉的,蘭波心里清楚,自己要想跟在人家手下辦事,恐怕自己的家底兒早就被查了一遍了。他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臉上露出笑意:“是,成績已經出來了,考得還算不錯!”
“哦?準備報考哪兒的學校啊?”女人似無意中問起,因為對方接話了,所以她就很隨意地繼續聊下去,語氣風輕云淡,讓人感覺不到一絲刻意。
“我們尊重她的意見,她想去京城,說很喜歡那個城市。我和孩子她媽有些舍不得,畢竟是女兒,讓她離開家去那么遠的地方……心里總是不好受的。不過……孩子嘛,年輕的時候就該出去闖一闖,多去些地方,多增長點見識。”蘭波言語里滿是對女兒的愛意與驕傲。
“是該出去闖一闖……”女人意味深長地說,“你有個好女兒。”
蘭波怔了怔,笑道:“謝謝!”
那個女人突然轉過頭來。
蘭波大腦一片空白。
很普通的一張臉,略施粉黛,化妝品很巧妙地掩飾掉她臉上的瑕疵,看得出來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不少痕跡。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下,如果不是有先入為主的觀念,要是在大街上遇見對方,蘭波絕不會看這女人第二眼。
蘭波震驚的不是對方的打扮、品味甚至身材跟這臉格格不入,他驚訝的是,他以前跟對方見過!
那個讓夫妻倆整夜難眠的夜晚,兩人趕到江邊的時候,就看到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穿著睡衣拖鞋,站在江邊悶頭抽煙。蘭波還記得,妻子因為女兒的失蹤情緒瀕臨崩潰,對著那個據說是男生家長的女人破口大罵,對方一句話都沒說過,只是偶爾會流露出一絲無奈,似乎在自責孩子給人添麻煩。周圍是刺耳的警報聲,跟女人的沉默形成鮮明對比。
之后在醫院,蘭波也跟對方擦肩而過了幾次,穿著樸素,有時候提著水果,有時候則是飯盒,還有一次抱著一摞書,似乎正要給孩子送去。不過蘭波跟對方沒有說過話,在他心里,對方是女兒同學的家長,一個家境窘迫的中年婦女,僅此而已。給那孩子一筆錢,在他看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跟妻子從來沒想過,兩個家庭在今后會有什么交集。更何況,一個不修邊幅喜歡抽煙的女人……在常人眼里是很離經叛道的。
蘭波沒想過會在這種場合下跟對方再相見。
“你……你是……”
那個孩子的名字在蘭波喉嚨里打轉,然而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那個被女兒喜歡的男生叫什么。
“你愿意為我做一件事嗎?哦……為了孩子。”
慕容蘭若紅唇輕啟,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