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天,亮得很早。
現在是6月24日,天空飄著小雨,蘭波站在窗戶前,沉默而堅定。
女兒剛剛睡下,說是打工,忙了一夜,回來看到他醒著,還給他下了一碗面條。面煮過頭了,不咸不淡的,實在算不上好吃,他扒拉兩口卻忍不住淚水往下掉。
女兒還沒滿十八歲,然而家里情況日漸糟糕,不知不覺間,竟是把許多重擔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過了今天就好了……
蘭波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女兒,神色恬靜,呼吸勻凈,似乎對她來說,能在這個家里好好睡一覺,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把門掩上,走出家門,蘭波對門外的人點點頭:“走吧。”
就在前一天晚上,——準確的說是今天的凌晨,距離現在不過幾個小時——蘭波才接到自己上司的電話,那個平日里趾高氣揚的中年婦女聲音里透著諂媚,“請”他今天早上——也就是現在——跟一群人去一個地方。那個女人在電話里說“請”的時候咬字特別重,蘭波都能想象得出電話那頭的人是如何咬牙切齒的。
可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因為在對方掛電話之前,格外提醒他一句,這是“一場飛來的滔天富貴”。
蘭波不認為那個處在更年期的女人在誆他。畢竟對方那最后憤憤不平的語氣里,夾雜著嫉妒怨毒等情緒,如果真的只是玩弄他,那這演技未免太到位了一點。可是蘭波很清楚那個心胸狹隘的女人沒這么大能耐,也沒這么大肚量。
所以今天早上天還沒亮,當蘭波打開門見到那群黑衣人時,他就明白,前面真的是有一場大富貴在等著他。
兩個黑衣人,戴著墨鏡,看不清表情,說著“有人請你去一趟”的時候,那語氣冰冷得好像在說“請問你可以自盡嗎”。要不是幾個小時前自己的上司打了個電話算是提前打招呼,蘭波都有些懷疑,是不是妻子因為公司周轉不開招惹上了放高利貸的黑社會。
沒有打擾還在睡覺的妻女,蘭波簡單整理一下衣服就出門了。
到樓下一看,乖乖,賓利歐陸,這車少說也得三百來萬吧?自己那輛二手小寶馬根本就不夠看嘛。這樣一想,原先還存著的一點顧慮都煙消云散了。笑話,即便是對他有什么不利,犯得著專門弄輛豪車來給他撐面子?蘭波暗暗咋舌,懷著忐忑地心情坐上了車,正襟危坐,生怕一不小心磕碰到什么,自己傾家蕩產都不一定能賠得起。
歐陸緩緩開動,朝著蘭波熟悉又陌生的方向開去。
車子上了高速,直奔蓉城。
蘭波在西川生活了近四十年,對蓉城抱有很復雜的情感。他從記事起,就剛好趕上那一股全民下海撈金的熱潮,家境勉強能糊口的他,沒有頭腦發熱地栽進去,而是選擇進入一所棉織廠。棉織廠坐落在涪陵郊區,走上一天的路就能到讓人憧憬的省會。之后遇到剛剛大專畢業的妻子,他才開始認真考慮起未來。每每跟妻子提起,在廠里能聽到蓉城傳來的各種口號,他看著妻子臉上的神往,都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帶她去一次蓉城。此后十多年,從普通技工到高級工程師,他見證了整個棉織廠從興盛到衰亡的過程,同時親眼見到眼熱一輩子的蓉城一點點發展起來。曾經的他是一個旁觀者,沒機會去經歷那些變遷,等到他步入中年、生活終于穩定下來,開始計劃跟妻子有時間去蓉城逛逛時,那個地方已經讓他有了高不可攀的感覺。
江錦區。
這個足以當得上蓉城最繁華城區的地方。三十年來硬生生改變了外地人對蓉城一貫的看法,所創造的經濟價值也使蓉城一舉成為長江經濟帶的龍尾。
三十年時間,就如一條鴻溝,劃在蘭波跟前。
蘭波望著窗外,有些感慨。
他還記得女兒稍微懂事的時候,他就說過,等她長大了,他就帶她來春熙路買最好看的衣服,還要用各種各樣好看的提包高跟鞋塞滿她的衣柜,要帶她去錦里吃最好吃的東西,還要在寬窄巷子給她買一家店面,專門交給她好讓她賣她喜歡的東西。
可是,才二十年不到啊。
這個世界發展的速度也太快了一點。快到他剛剛攢夠買一棟小房子的錢,就發現那些錢只能買一個衛生間了。
他沒有帶女兒去過春熙路,他怕自己忍不住會給女兒買她喜歡的東西。可是買了之后,家里又還能剩下多少錢呢?所以每當女兒表露出要跟同學去玩兒的時候,他都只是默默往她兜里多塞幾百塊錢,似乎這樣就能彌補那點不為人知的遺憾一樣。
也不知道那個臭小子對女兒怎么樣……
想到這兒,蘭波的嘴角微微勾起。女兒之前戀愛,妻子非常反對。不過他是個開明的父親,他知道女兒這個年齡,有點蠢蠢欲動的心思,實屬正常。他也曾經在一個工作做完的下午,開著車偷偷跑去女兒學校,把車停得遠遠的,自己躲在校門口一棵大樹下在人群里捕捉女兒的身影。
居然還真的讓他逮住了。那個男生看起來還不錯,文文靜靜的,臉上的笑也剛剛好,不張揚,卻很能暖人心。
蘭波還注意到了那個男生看女兒的時候,眼里的溫柔勁兒,讓他心里都有點羨慕的感覺。也幸好他們只是拉拉手什么的,要是那個臭小子敢親自己的寶貝女兒一下,蘭波毫不懷疑自己會馬上沖出去揍他一頓。
之后兩個孩子分分合合,最嚴重的時候,蘭波并不憂心家里,反而更擔心女兒的情況。直到不久之前,許久不見的笑容重新出現在女兒臉上,他才明白:那個臭小子總算沒讓自己失望。
望著窗外飛速閃過的景色,蘭波再一次這樣想。
年輕真好啊。
如果再讓他回到那個年代,家里的情況應該會好一點吧?也能帶女兒去她喜歡的地方了吧?
不過沒關系,既然已經知道今天將會有一場大富貴,那就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說不定過了今天,女兒就能當一個小公主了呢?
蘭波想到這兒時,才發現車已經停下來。
停在了一個他絕對想不到的地方。
碧海云天。
下了車站在門口,蘭波抬頭看了一眼這棟據說有一百五十米高的建筑。
真高啊。蘭波心里嘀咕,卻聽身邊站著的黑衣人說“請您盡快進去,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蘭波心里忽然有了一種荒誕的想法:這怎么跟《黑客帝國》一樣?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救世主,他們還等著您的拯救呢”。
還真是莫名其妙!
搖了搖頭,蘭波不敢再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就往里面走去,兩個黑衣人緊緊跟在他身邊,一左一右,仿佛是害怕他逃跑似的。
進了電梯,蘭波的腦海里閃過了昨晚上司對自己說的話。
“那可是蜀龍”。
蜀龍啊。
居然會是蜀龍啊。
有人說,改革開放以后,蓉城三十年來的發展軌跡,僅僅只看一家蜀龍就行了。
這家在90年代建立的公司,在經歷了一番常人不能得知的高層震動之后,迅速崛起;因為自始至終都堅持走實業的路子,一連串的金融風暴之后,不費吹灰之力就成了碩果僅存的民營巨鱷。2008年的那場地震之后,更是抓住機會,扭轉了在外人心目中不那么光彩的企業形象,與政府間心照不宣的幾次招標,也讓它一舉奪得最大一批扶持項目的名額,原本僅僅在西川有點影響力的公司,終于成長為足以讓京中方面側目的大集團。
蘭波至今記得,幾年前那次同學會,原本名不見經傳的一個同學,在吃飯時裝作“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我們公司也屬于蜀龍”時,瞬間吸引在場人的注意力,無數人表示艷羨,甚至不少人說話的時候或多或少都帶有那么一點點的酸味兒。
可是人家在乎嗎?
在蘭波的印象里,他所接觸的客戶,凡是談及蜀龍時,語氣都會不由自主地軟化很多,空閑時間甚至都會夸上那么幾句來表達自己對蜀龍的推崇。
萬萬沒想到的是,西川這家酒店也跟蜀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碧海云天。
這就是蜀龍啊,這就是碧海云天啊。
蘭波盯著電梯按鈕那不斷跳動的數字,有些出神。這算是一躍到天堂嗎?
以后自己跟那群朋友喝酒時,說話的時候腰板是不是都能直起幾分了?
時間過得太快,他這一批當年受人追捧的技術工人,在國企接二連三地倒閉或者改制之后,一個接一個地被時代浪潮給拋下。要不是他跟妻子有先見之明,在世紀之交果斷殺入剛剛興起的互聯網行業,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打工呢。
每次跟朋友相聚,都必然會聊起諸如工作工資之類的事,說起這些事兒會傷感情,但是不提,相聚又還有什么意義?每次說起這些東西的時候,朋友們那眼神,分明就是不把自己待的這家小公司放在眼里嘛!
可他又能有什么辦法呢?要不是當年他運氣好,如今可能連跟那些朋友一起吃飯的資格都沒有了,哪里還能住得起小公寓開得起小寶馬啊?
不過如今的房價也是真的貴,這才幾年時間,就已經漲到令人窒息的境地了。所以女兒一直吵著鬧著要換一個大房子的時候,他也是苦不堪言啊,這房子哪是說換就能換的?當初還是借著一個同學的東風,才能拿到這地段不錯的小房子,90平米,不大,卻也能裝得下一個小家。那寶馬還是買的另一個同學剛買沒幾天就撞壞了的車,明明都說好是自己掏錢修理了,依然要了十多萬去,偏偏自己還得感激涕零說“不是他的話自己就開不上一輛像樣的車了”,還真是憋屈。
幸好女兒爭氣,這次高考考得不錯,如果不出意外,考去她一直想去的滬都是沒問題的,雖說考復旦同濟這類名校有點困難,但是考到松江大學城里那幾所高校應該沒問題吧?
這大概是這段時間里僅有的一絲慰藉了。
這樣胡思亂想著,就已經到了碧海云天的第三十三層。
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到這樣一個被外界傳得神乎其神的地方。
以前他去過碧海云天對面那家酒店,那還是占了老同學的便宜,才能借著同學會的機會,去到那個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自己花錢來的地方。當時有人對那個老同學開玩笑說,為什么不把請客的地方放在這對面的碧海云天,那個老同學紅著臉說“那是我們這些人能去的地方嗎?那是腐敗的地方!”蘭波至今記得那個老同學事后眼里的落寞,顯然是被別人的無心之語給刺痛到了心里,那樣的眼神,應該跟自己拒絕女兒愿望的眼神是一樣的吧?
聽女兒說她有同學昨天也在這里大擺宴席,不過她沒去。
他知道女兒其實并不喜歡這種近乎于蹭飯的機會,可是以他們的家庭環境,實在是沒法給女兒一個眾人矚目的機會。
那樣一個包廂得接近二十萬哪!二十萬!他那樣一輛專門買來給客戶漲面子的車都沒到二十萬!二十萬能干很多事了,干什么不好偏要拿來大擺宴席?二十萬,他得陪五十個客戶,喝酒喝到躺進醫院,才能拿到這么多的錢。
蓉城,有很多人一頓飯就能吃去別人一年的工資,就像現在樓下那些包廂里的有錢人;當然,也有很多人一年的工資都買不起三環外的一個小衛生間,就像他手底下那些已經在社會上打磨滾爬好幾年的小伙子們。
二十萬,看起來很多,但是蘭波知道,這只是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而已。
二十萬,太少了,少到扔進蓉城這么大一座城市里,都不能濺起一點水花來的。
所以蘭波已經打定了主意,既然上天要給自己這樣一個機會,那么自己這次千萬要把握住,一旦辦成了,妻子的公司立馬就能起死回生,女兒也能邀請同學參加生日聚會了,說不定自己那輛開了許多年的寶馬,也能換成現在朋友們追捧的保時捷。至于房子……盡管女兒一直要求換,不過給她辦成了一場漂漂亮亮的宴會,想必就能緩一下了吧?
走廊很長,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走起路來只有沉悶的聲響,敲在他的心上,讓他大氣都不敢出。
不只是腳踩在地毯上的聲音,身邊還跟了兩個戴著墨鏡的黑衣人,就像他以前看的《黑客帝國》里的那些人一樣,一語不發,但是蘭波覺得他只要稍稍有一些異動,說不定人家就會掏出一支違禁的東西把自己給崩了。
他很慶幸在這種時候他還能想到一部十多年前看的老電影,這證明他腦子還沒糊涂,還能有一些勉強算不錯的想法。
他剛剛在電梯里已經偷偷看了一下手表,才早上七點過一點兒,雖然前一天上司已經叮囑過自己今天需要來碧海云天做事,但是這么早就有人來接自己,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
難道是自己之前寫的那個小程序被某個大人物看上了?之前坐在車上的時候他這么想。
可是自從進了那個特殊電梯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多想了。
就好像是被押上刑場的犯人,腦海里除了走馬觀花一般閃過前塵往事,關于未來的一切,連籠罩的迷霧都已經沒有心思去撥開了。
這扇門不知道是什么木頭做的,怎么這么香?還是說里面有人點起了香料?真香啊,一點都不像妻子在吐蕃買的那種香——那香刺鼻不說,女兒聞了之后還過敏。要是自己給女兒的房間里也點起這種香,她在家里的時候心情應該會好很多吧?
蘭波這樣想著的時候,門忽然開了,他下意識腳就往后退了一步,身邊兩個黑衣人卻先一步將他兩只手臂牢牢抓住了。
這門真厚,得要不少錢吧?
這是蘭波腦中最后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