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

李府門口由下人牽來輛烏蓬馬車，李家父子一前一后自大門走出，徑直上到車里。

前面趕車的是兩名一身黑衣的精壯漢子，他們均是三十幾許的年紀，渾身肌肉鼓囊，兩眼精光熠熠，一看就不好相與。

上車前李存敘朝兩人點點頭，身后的李墨石則是問候道：“張師傅，趙師傅。”

兩人回以微笑。武人之間或是針鋒相對，或是惺惺相惜，對于自家這位好武成癡的二少爺，兩位護院師傅還是相當有好感的。

上車坐穩后，李存敘道：“直接去縣尊府上。”

兩人應了一聲，揚鞭策馬，馬車平穩地朝前方行去。

李存敘看了一眼次子，這小子一身文人白衫，儒雅俊秀，賣相倒是不差。

別以為文人古板，其實他們很重外在相貌。無論前世古代還是眼下今生，一副拿得出手的好皮囊都是結朋交友、拈花惹草的不二利器。

李存敘嘴角微咧道：“平日怎么說你都不穿長衫，今天倒是改性子了。”

李墨石笑道：“深藏不露，示敵以弱，此為制勝良策。”

“呵呵。”李存敘毫不掩飾輕蔑之意，“你那武瘋子的名號早已傳開了，在云盤縣可是響亮得很呢。”

“是么？那這么一打扮就更像花拳繡腿了吧？”

李墨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面對老爹的冷嘲熱諷不以為意。

李存敘冷冷一哼，懶得再浪費口舌。

過了一會兒，李存敘從懷里掏出一紙信封，隨手遞給了李墨石。

“誰的信？”

李墨石邊拿邊問，李存敘卻冷著張臉無動于衷。

瞧見信函上“父親大人親啟”六個大字后，李墨石劍眉一揚，欣喜道：“是大哥的家信！”

李存敘不耐煩道：“老子又沒瞎，嚎什么嚎？”

面前這位本就是自家老子，李墨石自然不介意他的稱呼。他一邊掏信一邊道：“好他個李硯心，出門兩年無聲無息，現在才知道寄信回來，狗東西！”

李存敘怫然不悅，道：“混賬東西，怎么說你大哥呢？”

李墨石嬉皮笑臉道：“哦——原來他是我大哥，是您兒子啊？孩兒記住了，多謝父親大人指點。”

“孽子！”被次子套路的李存敘吹胡子瞪眼，但揚起的巴掌終究舍不得打下去，只能重重一哼后傲嬌地擺過頭。

眼不見心不煩。

李墨石掃了一眼信紙，喃喃道：“哎呦喂，我那好大哥還真的美夢成真，變成高高在上的修行者了？爹，咱下次見面是不是得管他叫仙師大人吶？”

李存敘怒道：“放屁！老子管他仙師魔師，不都還是我老李家的種？”

李墨石笑道：“種是老李家的種，這個不會有錯。但大哥的身份畢竟不同了，您要像以前一樣動輒打罵，我看也不太合適。”

“嗯——”李存敘微不可查地點點頭，忽然眼里閃過一抹狐疑，抬頭瞪向次子，“小畜生，你是變著法兒替那狗東西求情吧？”

李墨石苦笑道：“爹，我跟大哥可都是您親生的，這一個畜生一個狗，吃虧的不還是您吶？”

“孽子！”李存敘一巴掌扇在他后腦勺上，力道不輕不重，李墨石也很配合地“哎呦”痛叫。

見老父的臉色緩和下來，李墨石嬉皮笑臉道：“爹，那咱們可算是說好了，過幾天大哥真要回來，您可不能陰陽怪氣使性子，更不能脾氣一來就動家法什么的。”

“哼。”李存敘沒搭理他，但無聲便已是最有力的應承。

又過了一會兒后，馬車緩緩停下，車外響起張師傅的聲音：“老爺，二少爺，縣尊府邸到了。”

李墨石連忙撩起簾子，打算攙著老父一起下車。

李存敘一把甩開他，道：“下車，見著縣尊大人莫忘問好。”

李墨石恭聲應是，心里卻默默一嘆——看來當年的事還像暗刺一樣扎在父親的肉里，即便自家與縣尊交情轉淡，可父親心里仍覺得虧欠人家。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父子倆走到門前，迎來送往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看模樣應該是縣尊府的管家。老者一見著李存敘便迎了上來，拱手道：“李老爺，許久未見，您這氣色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李存敘心里有愧，聽著客套話也覺得像諷刺自己——我氣色好，意思是你家老爺氣色不好嘍？感情當年那事兒余患未消，他張縣令心里還膈應著？

想法一亂，李存敘的反應便有些慢，整個人似呆了一般。老管家一怔，李墨石便笑著上前，道：“老人家恕罪，家父近日身體有些不爽，小子這廂有禮了。”

老管家不敢怠慢，問道：“您是……李二少爺？”

李墨石道：“小子正是李墨石。”

老管家伸手做延請狀：“兩位快里邊兒請，老爺已恭候多時了。”

李墨石頷首致謝，落后李存敘半個身子走入門中。

穿過院子后，兩人步入廳堂之中，此時正廳里燈火輝煌，暖色光芒泄照四方，為這冬日寒夜增添了幾分柔意。

里面分作兩邊，各安置有八張桌榻。座位上基本已坐滿了人，或是富態顯貴，或是精明干練。

李墨石往正上方的主位一瞟，目光登時一凝——那高居主位上的竟不是縣尊張太云，而是一個紫袍高冠、長須飄飄的修道之人。

那道人注意到李墨石的目光，轉眸看了過來。

兩人眼神交匯，李墨石如遭雷殛，一股沒來由的顫栗感自靈魂深處升起，仿佛弱小生物迎面撞上自己的天敵。

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散了，那道人朝李墨石微微一笑，兩眼深邃如潭。

李墨石十指攥緊，指甲陷入血肉之中，借著鉆心疼痛恢復了清明。他深深吸了口氣，連忙垂下眼簾，不敢再直視那神秘詭異的道人。

李存敘感覺到次子的異常，瞥了他一眼后見其無礙，于是又轉回頭去。

這時座中諸人也紛紛起身，朝李存敘招呼了起來。

“李兄總算是到了。”

“李兄，多日未見，近可安好啊？”

“李兄……”

李存敘臉上也難得浮起一絲笑意，拱起手來回禮。這些人都是云盤縣土著豪強，每一位的實力都非同小可。有些與李家交好，有些與李家明爭暗斗，但無論如何面子功夫都得照顧好，省得在眾人面前落個不識禮數的臭名。

最后起身的是左席第一位的中年男子，此人面容端正，貴氣隱隱，一蓬美髯垂于頷下，姿儀甚是雄偉。

李存敘呼吸微促，滯了一滯后還是走上前去，面有愧色道：“縣尊安好？李存敘有禮了。”

原來這人就是云盤縣令張太云。

張太云淡淡一笑，倒也沒有為難李存敘的意思：“李兄多禮了，私下場合吾等兄弟論交便是。”

張太云目光一移，見到李墨石后微微一訝，道：“你是……墨石？”

李墨石恭恭敬敬道：“見過張伯伯。”

張太云眼中掠過一抹復雜，強笑道：“好，好，你也有這么大了。”

李墨石眼神極尖，一抬頭便瞅見張太云眼里的情緒，像是關懷，但隱約間似有愧疚之意。

愧疚？他張縣令又沒對不起過李家，他有什么可愧疚的？

張太云養氣功夫極佳，瞬間又換回了無懈可擊的溫潤儒雅之態，幾乎讓李墨石以為自己生出了錯覺。

但他心里還是生出一絲陰霾——先是那目光如雷霆的神秘道人，然后又是張縣令的詭異之狀，兩次異狀接連而至，任李墨石心再大也不敢等閑視之。

不過來既都來了，想托辭遁走是不太可能的。眼下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看這宴會是否是宴無好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