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核問題破局多角透視
- 岳漢景
- 3051字
- 2019-11-01 16:39:48
第四節 美國在伊朗核權利上讓步的原因
美國因何在伊朗核權利上逐漸讓步,而不充分利用現存的嚴厲經濟制裁所產生的有利局面以及伊朗明顯的會談意愿最大限度地限制伊朗的核權利呢?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完全禁止伊朗的鈾濃縮活動將會比允許其進行有限的鈾濃縮使其離核武器更遠并且更加易于查證。而且,除德國、日本、巴西等少數國家外,絕大多數擁有民用核電站的國家都放棄了在本國進行鈾濃縮的選擇。因此,通過要求伊朗徹底放棄核燃料循環活動,特別是要求其不再進行任何形式的鈾濃縮活動,以使其盡最大可能地遠離核武器,似乎是慎重設定且合情合理的目標。
然而,事實上,這種對要伊朗永久終止任何形式鈾濃縮的最理想協議的追求可能會使外交手段以失敗告終,從而使不受限制的伊朗核武器化或者在伊核問題上的軍事攤牌,這種對美國而言更為糟糕的結果出現的可能性更大。因為,盡管有來自美國及其盟國,乃至更廣泛的國際社會的壓力,伊朗政權不可能同意永久放棄行使其進行鈾濃縮的權利。“進行鈾濃縮的權利已經成為伊朗全民關注的大事,并且被看作該國主權獨立的必要條件。鑒于已滲透到伊核問題中的民族主義的存在,提出一個涉及伊朗退卻并放棄鈾濃縮權利的危機解決方式幾乎是不可能的。”維護伊朗的核權利,已經是伊朗政權提高國內合法性的重要手段。
總體而言,盡管在核計劃的成本與收益方面存在著復雜的爭論,伊朗的精英階層無論是在原則上,還是在態度和策略上都沒有產生明顯分化。前哈塔米政府的成員、前總統拉夫桑賈尼和前首席核談代表阿里·拉尼賈尼都曾批評過內賈德的挑釁性言論和在處理核問題時所表現出的外交不成熟,但從來沒有重要的伊朗內部精英人士對核計劃本身及其最終目標表示過懷疑。2009年總統大選后,盡管出現了政治混亂,但越來越清楚的是不僅許多保守派而且許多改革派的政策制定者想繼續尋求核技術,使伊朗擁有隨時可以核武器化的自由選擇能力。盡管伊朗承受著令人恐懼的經濟制裁壓力,哈梅內伊,這位伊朗最終決策者,也絕不會冒著失去民眾的支持與忠誠的風險,而去同意或默認伊朗終止鈾濃縮活動。在其本土范圍內,伊朗已經差不多擁有了自行制作核彈所需的專門知識、設備和資源。2008年當伊朗科學家和工程師掌握了鈾濃縮技術時,伊朗實際上就已越過了在通向制造核武器的道路上的最為重要的“紅線”。成百上千名伊朗科學家所牢牢掌握的相關知識和技能是無法遂西方國家的意愿而消失殆盡的。多年來,為了掌握與鈾濃縮有關的知識和離心機技術,這個伊斯蘭共和國投入了太多的經濟和政治資本,承受了太多的經濟和政治壓力。核計劃和抵抗“傲慢大國”已經深深植入伊朗政權的意識形態之中。如果會談的最終成果將反映政權的徹底投降,哈梅內伊以及革命衛隊中的強硬派是不會持續支持進一步的談判的。如果哈梅內伊徹底廢除了伊朗的核項目,他將無法向伊朗人民解釋巨大的開支和多年來遭受的制裁和孤立是為何。哈梅內伊對這一結果的恐懼可能超過伊朗的經濟崩潰或是核設施遭受定點軍事打擊。換句話說,哈梅內伊寧可讓伊朗繼續忍受更加具有破壞性的經濟制裁或者遭受軍事打擊,也不會徹底放棄伊朗的核權利。總統魯哈尼及其談判隊伍也不會同意停止鈾濃縮活動,因為他如果這樣做就等于政治自殺。要知道,與美國達成的臨時協議都被強硬派誣為“金樽毒酒”(poisoned chalice)。
自上臺以來,魯哈尼一直強調伊朗進行鈾濃縮的權利,它曾說:“伊朗政府的權利和我們的國家利益是一條紅線。在國際規章框架下的各項核權利,包括在伊朗本土進行鈾濃縮的權利也是一條紅線。”
核計劃不單單是伊朗的國家自豪感問題,說到底還是一個國家安全問題。伊朗目睹了伊拉克薩達姆政權和利比亞卡扎菲政權這兩個無核政權的覆滅,也注意到了擁有核彈的朝鮮政權的續存。據此,伊朗的統治精英們很可能認為擁有至少制造核彈的潛力是應對外部威脅的某種法寶。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在伊朗擁有最終話語權的哈梅內伊一直堅信美國對伊朗政策的根本目標就是政權更迭。他說:“美國官員在會談中告訴我們的代表他們不尋求在伊朗出現政權更迭。他們在說謊,如果美國有能力這樣做,他們將毫不遲疑。”在最高領袖對美國持有這一認識的情況下,讓其徹底停止核活動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明知伊朗不會徹底放棄鈾濃縮活動的情況下,美國如果依然堅持這一要求,那么就無法達成任何協議,而且還會使雙方的對抗進一步升級:美國及其盟國繼續甚至加大對伊朗的制裁力度,與此同時伊朗的核計劃也一如既往地穩步推進。其實,美國并沒有指望嚴厲的經濟制裁會直接迫使伊朗在核問題上做出讓美國最滿意的讓步,美國的目的除了使流向伊朗核計劃的資金減少外,很大程度上是試圖通過經濟制裁誘發伊朗民眾對本國政權的不滿情緒,甚至發生反政府活動,美國再借機干預,推動伊朗的政權更迭,使伊朗出現親西方政權,從而再現1979年前的美伊密切關系。鑒于伊朗十分重要的戰略地位,美國將會取得一個難得的遏制俄羅斯及中國的戰略籌碼,在伊拉克、阿富汗、敘利亞,甚至巴以沖突等中東棘手問題上獲得伊朗支持的可能性也將增大,從而利于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的順利實施。但美國等國對伊朗長期的制裁實踐表明,制裁難以達到此目的。美國要達到此目的需要一個必要條件,即伊朗民眾把國際制裁所帶來的困苦遷怒于本國政府,特別是遷怒于其在核問題上的不妥協。但是根據2013年的蓋洛普民意測驗(Gallup poll),只有13%的伊朗公眾認為伊朗政權對經濟制裁所產生的困苦負責,而把此歸咎于美國的卻高達46%。本次民調還發現68%的伊朗人支持在遭受經濟制裁的情況下繼續本國的核計劃。這與先前的多個調查結果是一致的,先前的調查表明維持伊朗的鈾濃縮計劃擁有廣泛的支持,即使這樣做將導致更多的制裁壓力。
“經濟制裁對伊朗經濟的影響及其非計劃中的副作用非但沒有激起伊朗國內民眾對伊朗政權核政策的批評反倒產生了‘團結在國旗下(rally-round-the-flag)的效應。”
因此,如果會談破裂被認為是由于華盛頓堅持要求伊朗停止所有鈾濃縮活動所致,伊朗公眾可能會把外交失敗所產生的憤怒投向美國而非本國政府。
為了迫使伊朗徹底放棄鈾濃縮而繼續對其實施制裁,美國等制裁國將付出高昂的維持制裁機制的成本,使盟友利益繼續受損,使伊朗的無辜民眾遭受更大傷害,更會加劇美伊敵對關系,甚至爆發戰爭。這樣美國將不得不再次深陷該地區的政治旋渦中,而無法順利實現自身戰略重心的轉移,從而在應對地區強國的挑戰方面將更力不從心。
綜上可知,在無法使伊朗徹底放棄鈾濃縮等活動的情況下,美國所能期望的最優選項是:在允許伊朗進行受限的核活動的同時,確保伊朗無法利用掌握的知識、擁有的工業基礎和正在進行的鈾濃縮活動嘗試推行其核武器項目。這就要求在伊朗決定制造核武器與成功制造出核武器之間的時間(或者說核突圍時間)足夠長,且伊朗朝向擁核方向邁進的行動足夠清楚,以使美國或以色列擁有足夠的時間采取行動阻止伊朗獲得成功。對美國而言,伊朗核突圍需要的時間越長越好,因為時間越長,美國及其國際上的盟國就越能夠采取更多的應對手段,這樣伊朗就越難做出制造核武器的決定,即便做出決定了也可能會改變。伊朗是否試圖制造核武器受到如下因素的影響:美國和以色列阻止其實現目標的能力;美以在發現伊朗制造核武器時進行武力攻擊的意愿;伊朗對在自己試圖制造核武器時將會被發現的可能性的評估。這第三個因素甚至比前兩個因素更重要。因此對美國而言,在對伊朗核活動進行有限限制(不要求伊朗徹底放棄鈾濃縮活動)的同時,增強伊朗核活動的透明度,如強化對納坦茲(Natanz)和福爾多(Fordow)鈾濃縮工廠的核查等就顯得尤為重要。而在伊核問題臨時協議中,對伊朗核活動的透明度恰恰有新的特殊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