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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泰王國民商法典》制定的背景與西方法律對泰國的影響

《泰王國民商法典》是在近代泰國法制改革的大背景下產生的,有著復雜的社會歷史背景。曼谷王朝拉瑪四世以前,泰國歷經素可泰王朝、大城王朝和曼谷王朝的一部分,朝代更迭,歷時漫長,但在法制上保持了相對穩定。1851年,曼谷王朝四世王拉瑪四世(1851~1868年在位)登基,拉開了泰國近代史的序幕。1852年1月,英國在第二次英緬戰爭之后,占領了緬甸,并覬覦泰國。1855年,英國派其駐香港的總督鮑林率使團到泰國與拉瑪四世談判,威逼泰國于1855年4月18日簽訂了《英暹條約》(史稱《鮑林條約》)。條約規定,英國臣民在泰國享有治外法權;可以在泰國自由貿易和在曼谷永久居留;對英國商品只征收3%的進口稅;鴉片和金銀可以免稅進口;允許英商直接與泰國公民做買賣,不受第三者干預;允許英國軍艦進入湄南河口,在北欖要塞停泊。[1]這一不平等條約徹底打開了泰國閉關自守的大門,歐洲列強相繼以該條約為藍本,威逼泰國簽訂了類似條約。泰國自此成為一個半殖民地國家,其法制也逐步西化,泰國的法制也在這一時期完成了從古代法制向現代法制的轉型。事實上,泰國法制現代化的過程,就是一個從理論到制度逐步西化的過程。《泰王國民商法典》就是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產生的。

一 泰國古代法制向現代法制轉變的原因

(一)殖民者的外在壓迫

1855年,泰國與英國簽訂《英暹條約》,條約的重要一項就有對于涉外法律的規定:“外國人在泰國犯法不能夠按照泰國的法律進行判處。”規定這一條款的理由是英國認為泰國的法律過于陳舊落后。之后,從1855年至1899年,泰國還先后與法國、丹麥、荷蘭、德國、瑞士、挪威、比利時、意大利、俄國和日本簽訂了不平等條約。[2]這些條約除了使泰國在法律上喪失司法主權外,還使得泰國在經濟上遭受了損失。為了不淪為西方國家的殖民地,泰國不得不接受。而與此同時,其他東南亞國家則先后淪為西方國家的殖民地。英國國學者D.G.E. 霍爾也說:“毫不夸張地說,泰國人從國王拉瑪四世身上所受到的恩惠比誰都大,在東南亞許多國家都淪為西方國家殖民地的時候他卻保持了泰國的獨立。”[3]

(二)維護民族獨立及變革圖強的內在需要

在被迫與西方國家簽訂了諸多不平等條約之后,西方勢力涌入泰國,泰國逐漸成為歐洲列強的商品傾銷市場和廉價原料供應地。泰國社會經濟發生劇烈變化,封建統治面臨瓦解危機。在嚴峻的形勢面前,實行必要的社會改革,富國強兵,維護國家的獨立和封建君主制的統治,成為曼谷王朝統治者的選項。這可以從國王拉瑪四世逝世時與一位大臣所說的話中看出端倪:“從今后來看,與安南[4]、緬甸的戰爭都將沒有了,要有戰爭的話也是與西方人打仗。切記,要小心與其周旋,他們有什么新思想新事物,就拿回來用,但不要學習他們的信仰。”[5]

(三)拉瑪四世內部改革的需要

由于前述原因,泰國必須改革法律體系并成為現代國家。這種改革始于泰國國王拉瑪四世統治時期。他從登基后就致力于對國家的法律進行改革,學習西方現代的法律制度,并在有生之年頒布了500多份法律文件。這些法律除了滿足當時的社會需要以外,還顯示了拉瑪四世希望改變泰國人的傳統觀念、向西方學習的英明決策。比如,禁止父母或丈夫為了償還貸款在兒女或妻子不愿意的情況下將其當奴隸出賣,并指責這種行為沒有給婦女兒童以公正的待遇。[6]此外還允許嬪妃離開王宮或是改嫁他人,認為她們在王宮中的生活猶如坐牢,缺少自由、健康狀況令人擔憂,生活缺乏意義。[7]拉瑪四世還對國家機構進行調整,取消了一些落后的風俗習慣,如嚴禁大臣注視國王等。同時還注重公民的財產所有權,改變了人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一傳統思想等。這些舉動都充分說明拉瑪四世想要廢除當時不適合社會需要的、落后的法律制度。此外,由于擔心國民不能夠改掉陋習或是不能正確理解新法,使得變法無法獲得實質效果,同時也為了幫助國民更好地理解新法,拉瑪四世還在王宮內建立了印刷廠,在新法律出臺時向國民宣傳新法。

二 拉瑪五世時期泰國行政、立法及司法改革

公元1868年至1910年是泰國國王拉瑪五世統治時期。拉瑪五世學習了西方的先進思想,命令建立現代化的陸軍和海軍,修筑鐵路將全國各地連接在一起,制造輪船等,與此同時,進行了大規模的立法、行政及司法改革。

(一)行政體制改革

如上所說,泰國進行現代化改革始于拉瑪四世統治時期,但拉瑪五世的改革才是最重要、最全面的。當拉瑪五世在1868年即位時,正值英法兩國入侵東南亞,因此對國家進行改革顯得刻不容緩。而為了使泰國能夠早日擺脫涉外法律帶來的不利影響,對司法體系進行改革尤為急迫。拉瑪五世命令建立樞密院作為統治國家及制定法律的機構。

1.任命國家事務顧問。要讓泰國轉變為一個現代國家,必須對國家行政機構進行改革。但要讓民眾接受現代國家及新法律的思想,并非易事。正如拉瑪五世在詔書中所說:“從寡人登基開始,就意識到如果要對現在已經無法使用的法律規定進行修改,就必須有一批有學歷、有能力、受到現代法律思想影響的學者作為顧問參與修改工作。因此我們決定設立一個我們自己的國家事務顧問,其對于我們進行現代化改革具有重要作用……”[8]國家事務顧問對泰國關系重大,對于泰國的未來具有重要影響,因此必須尋找具有先進思想的人來擔當此重任,所幸的是當時泰國找到了杰出的人員負責這一工作,他就是古斯塔夫·羅林[9](Monsieur Gustave Roln Jaequemyns),后在泰國被授予二等爵位,稱“阿披拉差披耶”。

古斯塔夫·羅林在擔任國家事務顧問期間給予了泰國很大幫助,除了完成好國家事務顧問的工作外,還為泰國做了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那就是建立法律學校。現在泰國法政大學內還有學校第一任校長拉差布立公摩萬和古斯塔夫·羅林的半身雕像。

2.改革泰國的行政體系。泰國曼谷王朝早期的行政體系仍然是大城王朝時期的統治方式,即由“四大臣”統治國家。而當時泰國統治下的附屬國和邊境城市有很大的自治權,中央很難對其進行有效管理。拉瑪五世認為泰國想要成為現代國家,就必須將權力收歸中央,由中央對地方實施統一的管理,才能夠使泰國保持獨立不受外國的侵犯。要將地方權力收回中央,并非短時間內能夠完成的,因為需要花費巨大的人力與物力才能夠完成,此外還由于部分邊境城市與英法國殖民地相交,如果中央過快地將地方權力收回中央會引發地方執政官的不滿,進而成為英法出面干涉的借口。[10]此外,國王拉瑪五世曾經說過,“我們必須要盡全力將曼谷王朝將設成為一個自由民主、繁榮富強的國家”。[11]拉瑪五世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在改革的過程中先任命了國家事務顧問,隨后又任命了國王政務顧問,希望能夠將行政與法律事務分開。[12]

拉瑪五世改革的主要內容就是將權力收歸國王。這是一件刻不容緩的事情,因為當時藩王的權力過于大,特別是一個叫“鐵刀木”的藩王權勢尤大。為了保持泰國的領土完整及統一、不被外部勢力消滅,將權力收歸國王勢在必行。[13]

在中央機構方面,拉瑪五世也進行了相應的改革,取消了原來由“四大臣”統治國家的機構,并于1892年新設立了12個“部”對國家進行管理,即內務部、軍務部、財政部、宮務部、政務部、農業部、國庫部、司法部、作戰部、教育部、工程部和總務部。

在地方行政管理方面,拉瑪五世設立了“省”來對全國進行管理。拉瑪五世剛開始時僅在個別地區進行改革,隨后推廣至全國各地。將原來的兩個城市合并為一個“省”,每個“省”下面又設置“縣”一級行政單位,再下一級的行政單位是“鎮”,最后是“村”。1897年,拉瑪五世將地方行政改革推廣到全國多個地方。與此同時,還采用了新的公務員選拔制度,以便讓國家公務員能夠按照中央的政策來管理民眾。

(二)司法體制改革

泰國原來對案件進行審理的辦法自大城王朝時期一直延續到曼谷王朝初期,這種舊時的司法體系雖然在古代適應當時的社會發展需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給國家造成了許多負面影響,無論是司法體系本身還是法官對于案件的審理方面,都已不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問題越積越多,到拉瑪五世時期已經積重難返,必須盡快解決。拉瑪五世對此曾經形容:“審訊部,即現在的司法部,當時分為好幾個審訊機構,十分腐敗,按照當時的社會體制根本沒有辦法對其進行改革。因此有必要從司法體制上進行一次大規模的革新,建立新的司法體系,使得案件的審理能夠有統一的標準,不會對每件案子單獨做出判決。當時泰國的司法體系,就如同一艘被蟲蛀的帆船,什么地方被蟲蛀了就只去單獨對那個地方做出修補,而其他地方就任憑其腐爛壞掉,帆船使用的時間越長這些問題就越明顯,現在是時候對整艘船進行全面的翻新重修了,如果不進行重新翻修的話就會如同其他被蟲蛀或是使用時間太長的船一樣沉沒。”[14]

拉瑪五世改革前的泰國有14個法院,即中央法院、刑事法院、疆域刑事法院、京畿法院、宮廷法院、中央民事法院、民事安全法院、港口法院、農事法院、財政法院、行政法院、宗教法院、兵役法院、醫師法院。除此以外,根據文獻記載,在拉瑪三世統治時期,1837年在曼谷王朝初期還設立了其他一些法院,如隸屬國防部的涉外法院、隸屬內務部的上訴法院、隸屬港口廳的外國法院、隸屬農業部的食品法院、隸屬宮務部的宮務法院等。多個部門設立多個法院造成案件審理速度慢、行政機構干涉、司法腐敗等問題。因此拉瑪五世于1891年3月25日下令設立司法部,將原來隸屬不同部門的法院收歸司法部統一管理,并且使用了新的案審制度,將行政權與司法權分開。除了建立司法部將各個法院集中起來,其他一些與司法有關的事務也由司法部的職能部門負責處理,如檢察廳、御刑廳及法律廳等。

(三)立法改革

泰國進行立法改革、使用新式法律始于拉瑪四世時期,拉瑪四世頒布了許多法令以解決社會中出現的各種問題;但是對泰國法律做出重大調整并改革法律制度的是拉瑪五世,拉瑪五世的改革使得泰國的法律制度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并完成了泰國由古代法律制度向現代社會法律制度的轉變。

1.人權領域的改革。泰國舊社會等級分明,有奴隸和賤民存在。在外國人眼里及從現代法律的角度來看,這種制度與“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大相徑庭。因此,要對社會進行改革,這就是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但改革這一體制并非易事,因為當時社會確實存在著大量的奴隸和賤民。拉瑪五世充分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很好地廢除了泰國的奴隸制度。拉瑪五世采取了循序漸進的方式。他先禁止奴隸贖身,之后于1874年發布命令要求奴隸主將奴隸進行登記并區分開,要求在1868年以后出生的奴隸年滿8歲就可獲得自由,為奴隸主服務滿21年的奴隸可以不再為其服務。同時還放寬了賤民服徭役的時間,只要賤民年滿60歲就可免除徭役,并為遭到國家征集的服徭役的賤民發放工錢,這些舉措使得奴隸和賤民的生活狀況得到了改善。直到1905年4月1日,拉瑪五世強制下令要求奴隸主在1905年末釋放所有的奴隸。此外,拉瑪五世還于同一年制定了新的兵役制度。

2.公民財產方面的改革。拉瑪五世下令修訂一部有關土地使用權的法律,并命令農業部于1901年在泰國舊時首都大成發放土地契約,這種契約是由政府發放的首個現代國家的土地憑證,以書面形式規定了財產所有權。有專門的登記處負責處理這一事務,同時也改變了稅收制度。除了明確規定土地所有權外,拉瑪五世還制定了多部法律規定動產方面的所有權。如于1895年頒布《典當法》,方便民眾在需要錢財時可以通過變賣家產的方式獲得,并于1900年頒布了《出售與典當法》。

3.刑事審判與刑罰方面的改革。泰國舊社會對于案件的審理方式以折磨犯人的身體為主,因為當時的人們相信,被抓捕的人都是有罪的,只有通過刑訊逼供的方式才能迫使其招認。同時對案件審理非常草率,刑罰也非常殘酷恐怖,比如犯人犯罪常常要牽連周圍的人、犯人常被砍手砍腳等。要對舊社會殘酷的司法制度進行全面的改革,使得刑罰規定符合現代社會的要求,就必須對所有法律規定進行重新制定,制定出新的《刑法法典》與《刑事案件審理規定》,這一工作需要花費相當長的時間,但這一問題又亟待解決,因此拉瑪五世首先于1894年制定了《證人法》,讓詢問證人的方式符合現代社會的需要。之后又于1896年廢除了通過刑訊審理犯人的方式,制定《案件審理方式暫行規定》來審理案件,并于同年制定了《民法法典》。

(四)拉瑪五世對西方法律的接納

自拉瑪五世統治時期進行國家行政體系調整和法院改革之后,需要繼續進行的重要工作就是改革泰國法律,使其符合現代法律的標準。這也是當時必須盡快完成的工作,目的是解決泰國在外交方面的效率低下問題。然而,改革所有法律或編寫現代法典是一項長期的工作,有許多亟待解決的問題。其中,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逐步推廣使用現代法律,或者引入西方法律原則用于案件的審理判決,之后才能以歐洲法律為范本編寫法典。

1.初期對英國法律的接納。英國法律對泰國法律的影響始于將英國法律原則引入泰國法律,具體說來,泰國于佛歷2437年(公元1894年)宣布廢除“刑訊斷案”,轉而依法律懲治刑事犯罪,同時,也出臺了專門用于處理民事糾紛的法律。上述泰國法律的制定以英國法律原則為基礎,但也有部分法律以歐洲其他國家法律為范本,如《法院章程》就是以法國法律原則為基礎起草的。[15]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時期泰國宣布實行的法律都是為解決當時的首要問題服務的,除了上述法律外,還陸續公布了其他法律,如曼谷歷116年(公元1898年)的《紅字法》、曼谷歷118年(公元1900年)的《藐視法》、曼谷歷118年(公元1900年)的《關于強奸犯罪的規定》、曼谷歷119年(公元1901年)的《關于貪污腐敗犯罪的說明》、曼谷歷120年(公元1902年)的《著作權法》等。至于民事案件,尤其是商業案件,如若沒有相應的法律文件或著作,同時也沒有法院出具的判決證明作為標準,法院則可依據慣例風俗處理。

英國法律原則,即“習慣法”系統(common law)對泰國的影響,不僅僅體現在泰國將其用于法律實踐,還由于泰國將大部分英國法律原則引入當時法律學校的法學教育之中。正如昭披耶瑪希通在談到恭鑾叻武里在法律學校進行的某次法律教育時表示:“那次法律學習氣氛活躍熱烈,學生敢說敢問,老師樂于講解回答,為學生釋疑解惑。人們一致認為殿下有能力成為一位偉大的教師,而需要教授的法律書籍有兩本,即《部分法律匯編》和《叻武里法》。刑事犯罪案件主要使用印度法典,民事糾紛和民事傷害案件的審理則利用英國法律。可以說,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不能偏向任何一方或只重某一法律,必須按照國際通行法律辦理。對此,不僅每天必須教授相關法律知識,還要編寫各類法典,導致教師學生辛苦勞累。殿下非常關心教師和學生,希望法律學科能夠帶來真正的利益,于是支持進行辯護,任何學生無辯護任務時可代替獄中嫌犯進行辯護……”[16]

2.對歐洲大陸法律的接納。隨著時間的推移,英國法律的影響逐步消退,泰國決定建設以歐洲大陸法律為范本的法律體系。泰國專門聘用了日本與法國的法學專家作為顧問,負責協助泰國進行各項工作,比利時人羅藍·耀明就是當時國家行政事務顧問。通過對各方因素的全面討論分析,拉瑪五世最終決定以擁有法典的歐洲國家為范本建設泰國的法律體系。此外,雖然泰國的法律體系朝著民法法系的方向改變,但英國法律中的某些原則仍然存在于泰國法律之中,如《證人法》《破產法》《股票法》等。

三 《泰王國民商法典》的編撰

在佛歷2451年(公元1908年)宣布實施《刑法》之后,同年,拉瑪五世下令組建法律委員會負責編寫“民商法典”。拉瑪五世認為:“現如今所使用的民法和商法仍散落各處,應當將其歸攏整理,編寫成冊,以便符合國家的時代背景、商業的繁榮發展以及對外關系的欣欣向榮。至于民法原則和商法原則,法院曾將其調整后用于案件的分析審理。可以用于司法進程的習俗慣例應當被記錄下來,用以作為判斷的依據;法律還未涉及的民事領域和商業領域的某些活動也應當被記錄下來。要獲得既定利益,就應當以其他國家的做法為榜樣,將提到的法典和法律文件整理成為完整的‘民法典’和‘商法典’。目前已經做了大量有關法典的整理審核工作,應當將‘民法典’和‘商法典’中重要的、能夠獲得利益的某一部分先宣布實行,其他部分則等到整理完結后再宣布實行。”[17]

專門成立的負責“民商法典”起草工作的法律委員會由清一色的法國法學專家組成,原因是法國有權有勢,泰國必須遵照行事。起草“民商法典”時首先進行的工作是分析框架結構。該法律委員會對“民商法典”的框架結構進行了交流討論,首先討論的問題是當宣布法典實行時,是否將法典分成兩部分,即“債務”部分和“其他”部分分別實行,而如此做法在瑞士、突尼斯和摩洛哥可見。通過討論,法律委員會達成最終意見,即應當將“民商法典”作為整體統一實行更為合適。[18]

專門設立負責起草“民商法典”的法律委員會于佛歷2451年至2457年(公元1908年至1914年)在巴渡的主管下進行起草工作;于佛歷2457年至2458年(公元1914年至1915年)在德蘭薩德的主管下繼續進行起草工作。當法典前兩卷起草完成之后,便送交由蒙昭乍倫塞·叻達昆領導的委員會進行審核修改。但由于在審核會議期間發生了意見分歧,蒙昭乍倫塞擔心若會議繼續進行會傷害彼此的感情,于是下令取消了會議。[19]由于會議取消,法典的審核修改工作一度陷入停滯;又可能因為分歧,蒙昭乍倫塞在當年辭去了司法部大臣一職。[20]此后,拉瑪六世任命披耶因他提波蒂希叻隆蒙為司法部大臣,繼續負責法典的起草工作。

法律委員會中的法國委員在起草“民商法典”的過程中曾出現過混亂,具體而言,在巴渡啟程返回歐洲后,推薦了德蘭薩德和其他一些法國專家繼續進行法典的起草工作。然而事實證明,德蘭薩德不具備足夠的能力,法典的起草工作偏離了正確的原則且進展異常緩慢。此外,德蘭薩德還廢除了原委員會確定的法典的框架結構,使得法典的起草工作陷入混亂。巴渡于佛歷2459年(公元1916年)再次訪問泰國時表示,法典的起草工作太過混亂,初期制定的規章程序已經蕩然無存。經商議,巴渡決定讓德蘭薩德辭去法典起草工作負責人的職務返回法國。值得注意的是,此次起草“民商法典”共耗資77萬泰銖,但起草的內容只有短短兩卷。[21]

佛歷2459年(公元1916年),新一屆負責起草“民商法典”的法律委員會設立,主席為法院大法官披昭蓬汶特恭披沙瓦滴瓦塔那威西,委員包括:披耶那班差吉(拉·仙塔布)、披耶金達披隆(吉·宋卡)、披耶帖威昆(汶粹·瓦尼昆)、叻內·吉雍、德·拉佛加、來威。此外,此次委員任命時,已明確月薪標準:外國法典編寫委員月薪為1800泰銖,若為負責人則可領2000泰銖;泰國法典編寫委員在原有月薪基礎上每月增加500泰銖,但僅限法典編寫月份。在此后編寫“民商法典”的過程中,叻內·吉雍記載道:“法典編寫人的重要目標是編寫符合國家需要的法律,因此,所有法律編寫人在起草法律時都盡力避免落入‘抄襲別國法律’的陷阱,而奉行無論該部法律如何杰出,都只選取皮毛的做法。至于每一類法律的起草,起草人都要先廣泛學習研究該法律涉及的知識面,而后再參考暹羅現有的法律記載和外國重要的法典文獻,比如,在力求清晰方面,要參考法國法典,某些法律原則要參考特定英國法典,大部分暹羅法學專家都熟知上述內容;在力求法律內容使用便利和緊跟時代方面,要參考瑞士和日本法典;在利用法律武器增強凝聚力方面,要參考德國法典。此外,還必須將意大利、比利時、荷蘭和美國等國家關于法律修訂的資料文獻拿來用于本國法律的審核討論。針對某一事件的記載方法有許多種,法律委員會力求一種利益最大化、最符合泰國當前需求的方法,因此,法律委員會盡力借鑒已經擁有法典的國家起草法典的經驗和智慧,代替直接的照搬抄襲,堅決不當‘智慧的奴隸’……”[22]

雖然融合了各種思想觀念,但編寫“民商法典”并不是一件輕松容易的事,因為搜尋泰國原有法律可以發現,泰國歷史上有關“民商”的法律比“刑法”和其他門類的法律都要稀少,因此“民商法典”的起草工作又暫時停滯。佛歷2462年(公元1919年),恭鑾沙瓦滴瓦塔那威西辭去法律委員會主席一職,由時任司法部長的昭披耶阿披拉差出任。同時,拉瑪六世下令增加專門負責協助法典起草和法律翻譯及遣詞造句審核校對方面的委員。

當法律委員會增加許多分支,每一分支又增加了許多委員之后,委員會間的聯系協調變得十分不便,效率低下,具體事例有:佛歷2465年(公元1922年),法國政府要求泰國調整現有法律,設立專門司局負責法律起草工作,用以作為廢除法國外交特權的條件之一,因此,佛歷2466年(公元1923年),泰國國王拉瑪六世下令將“泰國法典審核委員會”提升為“法律起草廳”,隸屬司法部,專職負責草擬圣諭和相關法律,由司法部長昭披耶阿披拉差瑪哈育滴堂通(羅·素他)任廳長,法典起草負責人叻內·吉雍任顧問,其他委員還包括:法院委員披耶納叻內班差吉(拉·仙他吉);法院委員披耶金達披隆叻沙帕波提(吉·宋卡);檢查廳廳長披耶帖威通帕戶羅盧達波提(汶粹·瓦尼昆);披耶瑪納瓦叻仙威(波·宋卡);法國法學專家查里·萊汶(Charles L' Evesque)、萊米·德·布朗特羅(Remy de Planterose)叻內·加索(Rene Cazeau)。

宣布實施“民商法典”對泰國來說是一項新政。雖然“民商法典”只完成了開頭兩卷的起草,但法律委員會的泰國委員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對此委員們認為,應當出版配套的法語條文翻譯并將其分發給每一名法官及律師,用以調查泰國法律工作者對“民商法典”內容的看法。泰國國王拉瑪六世于是于佛歷2466年(公元1923年)11月11日下令施行起草完成的兩卷,但不是立即生效,而是要等到佛歷2476年(公元1933年)1月1日正式生效。然而宣布施行上述兩卷之后出現了一個問題,即泰國的法官和律師都無法真正理解法典的內容。

對于“民商法典”起草工作久拖不決的原因以及宣布實行法典后所帶來的問題,披耶瑪那瓦叻仙威說:“……起草‘民法典’事宜,西方法學家提出由其全權負責……西方法學家建議以法國‘民法典’為范本起草‘三段式’法典。法典起草工作耗費大量時間,直至我從英國回國仍未完成……我閱讀起草內容后發現無法理解,法律條文的編寫雜亂無章,不能環環相扣……當時國王陛下任命了一批皇親和近臣作為委員專門負責審核校對法律條文的遣詞用句,其實上述委員也無法理解法律的內容,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在當時的大環境下,泰國由于法國強大的實力而懼怕法國,當無法理解起草的法律內容時,國王陛下征求臣的意見,最終臣向國王陛下稟報稱:上述法律起草班子不能勝任法律起草工作,應當下令更換新的法律起草人員。其實在當時沒有法律工作者能夠達到起草法律的標準,最終由于起草的法律內容雜亂無章,新任命的法律起草人員幾乎全部離職……”[23]

因此,最終不得不重新組建法律委員會負責法典的起草工作。新組建的法律起草班子包括披耶那叻內班差吉、披耶希他瑪提貝、披耶帖威吞、披耶瑪那瓦叻仙威和叻內·吉雍。該法律委員會就如何保證“民商法典”的起草工作順利完成專門開會進行討論研究,對此,披耶瑪那瓦叻仙威建議以德國“民商法典”結構(模仿日本“民商法典”結構)為基礎進行泰國“民商法典”的起草工作,但為了不傷和氣,同時將法國“民商法典”的部分內容和之前已經起草完成的兩卷內容(于佛歷2466年即公元1923年宣布實行)也引入其中,此外還應借鑒瑞士“民商法典”的相關內容。[24]

接下來的佛歷2476年(公元1933年)11月11日,泰國出臺法典,同時宣布廢除原先起草完成的兩卷內容而以重新修訂過的內容代替。如此做法是因為原先宣布實行的法典內容在某些方面存在較大爭議,應當進一步修訂完善,在經過仔細分析之后,決定對原先的兩卷內容進行重新修訂。

關于廢除原先起草完成的“民商法典”的兩卷內容的其他原因,育·仙烏泰教授解釋稱,將已經廢除的兩卷“民商法典”內容同當今的法律相比較可以發現,舊有的法律是參照法國及瑞士的法律條文進行起草的,以“契約”原則為普遍原則,可以說已經落后于時代;而當今法律以“法律行為”原則為普遍原則,參照德國及日本法律條文進行起草,更加符合時代要求,因為德國與日本的法律成文于法國法律出臺大約100年以后。此外舊有“民商法典”內容還存在許多缺陷。然而,并不能說已經廢除的“民商法典”毫無價值,因為原有的兩卷內容為更好更快地完成新版“民商法典”的相關內容提供了基礎。[25]

“民商法典”的第三卷繼前兩卷之后宣布實行至佛歷2471年(公元1928年),隨后國王下令對內容進行重新修訂。進行內容修訂的原因是進一步完善“民商法典”。新修訂完成的第三卷自佛歷2472年(公元1929年)4月1日起實行。隨后的佛歷2473年(公元1930年)宣布“民商法典”第四卷于佛歷2475年(公元1932年)4月1日起實行。

佛歷2475年(公元1932年),在泰國統治方式發生劇變、泰國必須依照同外國簽訂的“契約”起草全面翔實的法典的大背景下,泰國政府依次進行了“民商法典”第五、第六卷的起草工作,并于佛歷2478年(公元1935年)以“國王簽署諭令”的方式宣布“民商法典”第五、第六卷施行。

四 西方法律思想與泰國社會的融合

雖然泰國存在著很多接受西方現代法律的原因和現實需要,但泰國在接受這些西方法律的時候并非全盤照搬,也并非沒有考慮泰國社會的現實情況。拉瑪五世曾就法律改革問題發表訓話:“也許你們當中有人經常拿泰國的法律與外國的進行對比,尤其是通常只拿外國法律中特有的東西與泰國相比。從理智的角度看,我們不應該將保留至今的傳統全部改造成‘現代’化的東西,當然也不能對他國先進的東西置之不理。”[26]

正因為此,在制定泰國法典的時候,制定者考慮到制定的法律是否適用泰國社會,尤其在制定關于家庭關系方面的法律上態度謹慎。雖然一些法律規定可能不可避免地改變泰國民眾原先的生活方式和習慣,但力求做到將影響降到最低,如泰國雖然接受了現代法律中“一夫一妻”的法律內容,并以結婚登記的方式確定下來,但并非意味著如果某人違反了這一規定,就要像其他國家一樣被處以“重婚罪”,因為如果這樣做的話,將給泰國社會帶來很多問題——還有相當一部分民眾的傳統思想還沒有轉變過來。雖然沒有規定這是一種罪行,但如果沒有如實向負責婚姻登記的官員報告婚姻情況的話,將被判“欺騙罪”。而在關于宗教信仰、傳統文化的法律規定方面,制定者也考慮到并且使制定的法律符合泰國原有的傳統信仰和文化,如規定“殺害家長者,其罪行判定要比殺害普通人還要重”[27];子孫不得控告本人的家長或家院長輩,無論是民事案件還是刑事案件,這被稱為“有違常理而不許控告”。因為泰國傳統觀點認為,這是家庭內部矛盾,解決矛盾的應該是家庭成員自己。

即使是制定者在制定法典時充分考慮了泰國社會、家庭傳統的現實情況,但西方法律的影響力還是顯而易見的。如在關于家庭關系的法律規定中,很多已經不再是泰國民眾所習慣的傳統約定。這可以從婚姻登記中看出來:新的法律中明確規定一夫一妻制。另外,在離婚的規定上,新法律允許夫婦任何一方在另一方身染無法醫治的、嚴重的傳染病的時候提出離婚申請。這種法律思想并不是泰國傳統思想,因為泰國傳統思想認為,“結婚”就是結為生命伴侶,同甘共苦,越是在艱難的時候越要不離不棄。另外,在西方婚姻關系觀念里,離婚后要求撫養費是正常的,而泰國傳統思想認為,離婚意味著斷絕關系,是婚姻關系最壞的一種選擇。甚至在泰國古代認為,如果離婚斷絕關系,就意味著各走各的路,就連死的時候都不能在一起火葬,也不可能索要錢財作為補償。離婚后要求補償撫養費源于西方的文化。

雖然新法典中的一些內容仍然保留了泰國的傳統思想,但總體來看,新制定的法典吸納了西方的法律規定,既體現在法典框架設置上,也體現在具體的法律內容方面。但如果從思想道德的大原則上研究的話,我們就會發現,影響泰國法律的西方法學理論也并不是什么新鮮的事物,各種法律所秉持的基本法理也是從我們能理解并一直恪守的基本道德規定中抽象總結出來的。其中的一些法理之所以讓人看起來比較復雜,是因為很多法律原則經過長時間的發展和積累而變得復雜,一部分復雜到變為“法學家的法理”,有些則變為“技術法”。但無論是哪種法律,都會體現出最基本的道德規定。正如“犯錯須受罰”就是刑法產生的最基本法理一樣。同樣,在民法法典上,每一卷內容的法理基礎都來自于大家能夠理解的思想道德、傳統習俗和社會準則。如第一編總則,第二編、第三編關于債務和契約的內容,法理基礎大部分來自于“有約必守”這一傳統的原始的道德認知。而第四編關于財產關系的內容,則來自于“誰的就是誰的”的原則,明確規定了財產所有權的處理方法。而第五編、第六編則是關于家庭和遺產的內容,主要涉及親屬成員之間的關系,而其主要法理基礎也是泰國社會中傳統的道德觀念、傳統習慣和社會準則。

米良

2017年10月30日

注釋

[1]參見朱振明《當代泰國》,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第113頁。

[2]參見田禾、周方冶《泰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第101頁。

[3]〔英〕D.G.E. 霍爾:《東南亞史》,中山大學東南亞歷史研究所譯,商務印書館,1982,第357頁。

[4]即越南。

[5]〔泰〕拉瑪:《拉瑪四世語錄》(第四卷),〔泰〕前進出版社,1982,第26頁。

[6]〔泰〕拉瑪:《拉瑪四世語錄》(第四卷),〔泰〕前進出版社,1982,第76~81頁。

[7]〔泰〕帕林·馬哈抗:《泰國現代歷史》,〔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99,第73~74頁。

[8]《國家信件中心》拉瑪五世檔案。

[9]比利時人,1892年至1901年在泰國擔任國家事務顧問。

[10]〔法〕德·卜奈:《按照風俗習慣來進行統治》,〔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88,第62頁。

[11]《國家信件中心》拉瑪五世檔案。

[12]《泰國政治與統治資料》,〔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96,第16頁。

[13]《泰國政治與統治資料》,〔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96,第15頁。

[14]拉瑪五世檔案:《國王下令要求改革統治方式》,第81頁。

[15]〔法〕塔寧·戈維奇:《拉瑪五世對于法律及司法系統的改革》,〔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86,第20頁。

[16]〔泰〕鑾宋奈巴薩:《泰國法律教育發展過程》,〔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88,第8~9頁。

[17]〔法〕塔寧·戈維奇:《拉瑪五世對于法律及司法系統的改革》,〔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86,第45頁。

[18]〔泰〕勒勇·吉勇:《對于泰國法律的檢視》,〔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86,第107頁。

[19]參見泰國司法部《國家信件中心》,〔泰〕朱拉隆功大學出版社,1990,第236頁。

[20]〔泰〕倉猜·沙文薩:《法國對于泰國法律的影響》,〔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88,第52頁。

[21]〔泰〕倉猜·沙文薩:《法國對于泰國法律的影響》,〔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88,第54~55頁。

[22]〔泰〕勒勇·吉勇:《對于泰國法律的檢視》,〔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86,第105~106頁。

[23]參見泰國司法部《國家信件中心》,〔泰〕朱拉隆功大學出版社,1990,第265頁。

[24]參見泰國司法部《國家信件中心》,〔泰〕朱拉隆功大學出版社,1990,第269頁。

[25]育·森兀提:《對〈民商法典〉前兩卷的評價》,《律師雜志》1964年第2期。

[26]拉瑪五世檔案:《1894年1月24日御訓》,〔泰〕法政大學出版社,1988,第85頁。

[27]曼谷歷127年(1908年)《刑法》第250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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