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船、瓷器與海上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與中國海洋強國戰略叢書)
- 劉淼 胡舒揚
- 5字
- 2019-09-20 16:23:19
第一章 前言
第一節 中國古代海洋文明的進程
文化、文明是特定的民族或族群在各自特有的生存環境中、在適應和改造自然的過程中形成的特有性格,不同的自然環境在相關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孕育出各具特征的文化,因而文化是多元的。中國的地理環境決定了中國古代文化的多元性。中華民族所在的東亞大陸,四周環繞有高山、沙漠、草原、大海、雨林,這種特殊的地理環境使中國長期與其他文明區相對隔絕。中心地帶的中原和長江中下游是暖溫帶、亞熱帶平原地區,黃河和長江流域形成了以灌溉農耕為主的農業文明。與此同時,東南地區面向廣闊的太平洋,新石器時代貝丘遺址、有段有肩石器、印紋硬陶、土墩墓等遺存,代表了海洋文明初期以魚貝類為主要食物來源的海洋聚落文化,而這些海洋聚落曾發展成地域性組織——方國。因此,人們認為早期海洋文明時代,是以東夷、百越族群建立的“海洋國家”(方國、王國)為海洋行為主體的時代。其創造的以“珠貝、舟楫、文身”等為特征的東南海洋文化區別于以“金玉、車馬、衣冠”為特征的大陸農耕文化。
“善舟”、好“水事”的東南百越土著民族正是我國古代原始海洋文化的踐行者,中國海洋文明的形成正是原始海洋文化不斷累積的結果。
秦漢時期,東南沿海地帶仍有由百越族群建立的東甌國、閩越國、南越國等政權,它們與北方政權共存。這些族群向海而生,形成了善戰、好商的海商族群性格。漢武帝平南越(公元前111年)后,漢人南下,百越民族被納入中原漢族統治體系。漢唐以后,“漢人”不斷南遷,逐漸與東南土著融合,共同構成了漢唐以后南方的“漢人”,并由他們將這種海洋文化進一步發展起來。漢武帝平南越也被認為是王朝主導的傳統海洋時代的開始,這一時代一直延續至鄭和下西洋結束。
這一階段也正是中國傳統海洋文明不斷發展并逐步達到鼎盛的過程。
據考古發現和文獻記載,中國與南海的交往在先秦時期即已開始。越人善舟楫和水事,在香港、廣東沿海等地發現的與越人航海有關的巖刻畫(見圖1-1),是當時越人善于航海的明證。據《淮南子·人間訓》記載,秦始皇派大軍進攻嶺南的動機之一就是“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

圖1-1 東南沿海地區存有的與越人航海有關的巖刻畫
注:(1)為珠海寶鏡灣巖畫,(2)~(3)為香港東龍島、大浪灣石刻。
資料來源:廣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等編《南海絲綢之路文物圖集》,廣東科技出版社,1991,第12~13頁。
至秦漢時期,海外貿易進一步發展起來。當時著名的港口包括番禺(廣州)、徐聞、合浦等。漢武帝在平南越之后,即派遣黃門使者自日南障塞、徐聞、合浦出發,沿著民間貿易開發的海上航線,出使東南亞和南亞諸國,最遠達到印度東南海岸和斯里蘭卡等地,販去黃金與絲織物,販回琥珀、瑪瑙、水晶、玻璃與香料等?!稘h書·地理志》對漢使出使南亞的這條航線有清楚的記載,它是中國最早的、完整的航海文獻。這條航線也為考古發現的西方舶來品資料所證實。兩廣地區的漢墓中出土了大量的海外舶來品,如香料、銀盒、玻璃器皿、串珠、象牙及象牙制品等,它們是中西航線開辟的有力證明。與此同時,兩廣地區的漢墓中還出土了數百件銅熏爐、陶熏爐,以及外國人造型的陶俑燈座和陶俑等(見圖1-2),它們均體現了當時海外貿易的情況,是當時東西方各國商民交往的物證。秦漢之際,嶺南地區已有較發達的造船業。1974年、1994年和1997年,中國考古工作者在廣州市區發現和發掘了可能為秦漢之際的造船廠遺址,該造船廠在當時主要生產適于內河或沿海岸線航行的平底船。
廣東漢墓里出土了十幾件陶船和木船的模型,特別是德慶縣東漢墓出土了一件海舶模型。

圖1-2 兩廣地區漢墓中出土的中外交流的物證
資料來源:廣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等編《南海絲綢之路文物圖集》,廣東科技出版社,1991,第24~36頁。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地區戰亂不止,經濟凋敝,嶺南地區則相對穩定,海上絲綢之路也進一步繁榮起來。早在三國時期,臨海的魏、吳就非常重視海外交往和貿易的發展,孫吳政權還分交州、置廣州以加強對南方海上貿易的經營與管理。東晉南朝時,隨著造船技術和航海技術的進步,經海南島東部、西沙群島北礁直達東南亞地區的新航線被開辟出來。1975年,考古工作者在西沙北礁礁盤上采集到南朝青釉六耳罐和青釉小杯,這是瓷器零散出現在該航線上最早的考古證據。魏晉南北朝時期,海路交往頻繁,東晉僧人法顯的《佛國記》就記錄了他沿陸上絲綢之路前往印度取經,并取道海上絲綢之路回國的歷程。這一時期也是印度的佛教沿著海路向東傳播的重要時期。在東晉以來的六朝的青瓷上經常出現寶相花、蓮花及蓮瓣紋等與佛教有關的裝飾,江浙及東南地區六朝模印花紋磚墓中也常見蓮花及飛天等佛教題材的模印花紋,這些考古資料都是3~6世紀印度佛教沿海路東傳至我國東南沿海的體現。廣州的許多至今仍存的佛寺,也是這一時期印度僧人與佛教文化大舉入華的體現。
整個東南亞地區都經歷了一個廣泛的印度化時代。向西看,在印度洋的另一端,薩珊王朝逐漸崛起并控制了波斯灣地區。
1984年,在廣東遂溪縣城郊邊灣村南朝窖藏出土了一批金銀器和二十余枚波斯薩珊王朝銀幣,廣東英德縣、曲江區兩座南朝墓也出土了波斯薩珊王朝的銀幣(見圖1-3)。
豐富的考古證據顯示了當時海上貿易的繁榮,薩珊王朝可能已與中國建立起直接的貿易往來。

圖1-3 廣東發現的波斯銀幣及金銀器
資料來源:廣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等編《南海絲綢之路文物圖集》,廣東科技出版社,1991,第44~47頁。
隋唐時期,我國的海外貿易進入新的階段。隋朝就曾多次遣使從廣州乘船,前往赤土(馬來半島北部)等地。隋文帝時還在廣州的外港扶胥鎮創建了“南海神廟”。唐初,東西方交通仍以漢代以來貫通東西的陸上交通為主,隨著青藏高原上吐蕃王朝的興起與擴張,隴右、河西地區相繼易手,兼之中亞大食(阿拉伯帝國)的崛起及東擴,中西方的交通由陸路轉而倚重南方海路。
公元7~8世紀,當時世界范圍內出現了三個大的帝國,分別是西方的拜占庭帝國,地跨亞、歐、非三洲的阿拉伯帝國和東方的大唐帝國。公元750年,篤信伊斯蘭教的阿拔斯王朝(750~1258年)推翻了倭馬亞王朝,定都庫法,后遷至巴格達,中國文獻稱之為“黑衣大食”。751年,阿拔斯王朝與唐朝在怛羅斯(今哈薩克斯坦江布爾)一戰中打敗了唐將高仙芝,唐朝勢力從此退出中亞。阿拔斯王朝統治時期是伊斯蘭文明發展的黃金時代。由于其崇尚海上貿易,從唐代中期以后,大食的對外交往重心已移向了海路。東端的唐王朝也采取了開放的海外政策,專設市舶史負責管理海外貿易,還按照里坊制度,在外國商民聚居區設立“蕃坊”。當時居住在廣州的外國人非常多,又以阿拉伯人、波斯人占多數。唐代蕃坊的出現,與同時期位于大食阿拔斯王朝首都巴格達的中國市場遙相呼應,共同揭示了印度洋上貿易的繁忙景況,廣州也在這一時期成長為東方貿易大港?!缎绿茣さ乩碇尽分幸Z耽的《廣州通夷海道》,記載了8世紀七八十年代至8世紀末,從廣州出發駛經南海到達波斯灣的航線。另外,比賈耽晚半個世紀的阿拉伯地理學家伊本·霍達伯的《郡國道里志》也記載了從巴格達航行至廣州的路線。伴隨盛唐的崛起,唐文化在廣泛吸收外來文化的同時,也不斷向四周輻射,當時的新羅、日本都和唐王朝保持有密切的聯系。至于南海地區,唐代以后也逐漸結束小國林立的局面,出現了室利佛逝和訶陵等重要國家,它們處于東南亞地區的中心地帶,控制了東西方海上貿易。至此,整個海上航路被幾大穩固政權連接起來。與此同時,海上絲綢之路上出現了一大批重要的港口城市,如我國東南地區的揚州、明州(今寧波)、福州、泉州、廣州等,東南亞的室利佛逝,南亞斯里蘭卡的曼泰,以及西亞的希拉夫、蘇哈爾、巴士拉等。以長沙窯產品為代表的中國陶瓷廣泛分布在這些港口城市?!鞍彩分畞y”后,中國沿海的揚州、泉州、廣州等港口城市,都有大量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僑居。隨著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到廣州經商,伊斯蘭教由海道傳入中國,人們在伊斯蘭教聚居地建造了禮拜寺和光塔。海南島多地還發現伊斯蘭圣教徒的墓葬。
宋元王朝經略海洋,比之漢唐更為主動和開放。從五代十國時期開始,東南地方政權為發展各地經濟、維護地方統治,紛紛向海洋開拓,招徠海外蕃商,積極發展海外貿易。宋朝被認為是一個“活潑、重商、享樂和腐化的社會”,手工業和商業的繁榮以及市民階層和市井文化的興起是其重要特征。
宋以后,隨著經濟重心南移,東南沿海地區經濟獲得極大發展。加上這一時期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的存在使得陸上交通受阻,宋廷于是面向東南海路,積極發展與東南亞的關系。在歷史上,宋王朝曾多次派遣使臣招徠海商,還設置三路市舶司專門負責海外貿易,外貿管理比唐代更為合理,海外貿易的稅收逐漸成為國家財政的重要來源。宋代以后,中國的造船業和航海技術有了新發展,指南針的發明及其在航海中的應用,開創了中國航海史的新局面。元代一統之后,除了重新開通陸上貿易的絲綢之路外,還大力經營海上貿易。市舶司制度更加規范化、制度化,并推行“官本船”方式,壟斷海外貿易。元朝統治期間,陸路經西北四大汗國貫通至伊斯蘭國家;海路則東起泉州,跨越印度洋直達波斯灣的忽魯謨斯。南宋后期,泉州的海外貿易逐漸趕上廣州。宋元交替之際,泉州取代廣州成為中國對外貿易的第一大港。宋元鼓勵民間海外貿易,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保護和支持,民間海商勢力因此逐漸崛起,并在印度西海岸與中國之間的國際貿易中占據壟斷性優勢。當時,在各主要航線上,中國商船都發揮著主要作用,由中國海商主導的海洋社會經濟圈,即東亞貿易網絡初步形成。同時,10~13世紀,長達200年的十字軍東征及蒙古西征,重組了亞歐勢力及世界各大宗教的格局。十字軍東征打擊了阿拉伯勢力,擅長航海經商的阿拉伯人更加重視經營東方貿易。根據宋代周去非《嶺外代答》、趙汝適《諸蕃志》、元代陳大震《南海志》和汪大淵《島夷志略》的記載,宋元時期與中國直接或間接交往的國家已達一百多個。因而,宋元時期在以王朝作為海洋行為主體的推動下,中華傳統的海洋文明達到繁榮鼎盛階段,建立起穩定、和諧、和平、共贏的亞洲海洋秩序。而鄭和下西洋的成功進行,正是傳統海洋文明累積的結果。
明代前期,嚴格的海禁政策對傳統的中華海洋文明造成致命的打擊,宋元以來以國家為主體的向海洋開放的歷程結束,但明代中期以后,傳統的海洋文明在沿海私商群體中得以保存。明代中期成化、弘治之際,以漳泉海商為代表的武裝化海商集團逐漸發展起來,并在明代晚期最終以合法身份重返東西洋貿易,重新建立起亞洲貿易網絡。鄭氏集團是漳泉海商集團的最杰出典型,其于明清交替之際利用政權動蕩之機發展起自己的海上帝國,以泉州、廈門、臺灣為基地控制了北至日本、南至東南亞地區的整個東亞貿易網絡,代表著閩南海商集團的全盛時期。與此同時,隨著新航路的開辟,伊比利亞半島的葡萄牙、西班牙以及英國、荷蘭等西方海上殖民勢力紛紛到達東亞海域,將我國東南海商主導的傳統的亞洲海洋貿易體系逐步融入早期全球貿易體系中。
清代立國之初為了打擊東南沿海地區“反清復明”的勢力,實行海禁政策并發布了沿海的遷界令以阻止民間的海上活動。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展界、開海,設江浙閩粵四海關負責海外貿易的管理。基于廣闊的海外市場的需要以及一直以來鄭氏集團統治下民間海商的持續發展,海外貿易迅速恢復,大規模地開展起來。但朝廷的禁海之聲也始終未斷,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決定禁民間商船下南洋貿易,對外商來華貿易則無限制。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以后,進一步規定海外貿易集中到廣州,一口通商,形成了十三行制度,并對海外貿易的諸多方面進行限制??梢?,清朝前期始終貫徹的海禁思想實際上是少數民族中原王朝統治對我國傳統海洋文明中逐漸發展起來的民間漢人海商勢力進行控制、防范和打擊的結果。因此從王朝統治來看,清朝的海洋體制是逐步轉向防御保守的。
從當時的世界形勢來看,隨著更多歐洲海上勢力的到來,東亞海域的早期全球化程度進一步加深。雖然就東南亞地區而言,其殖民地化程度進一步加強,但中國的海外貿易始終保持自主地位。閩南及粵東地區民間海商勢力的活動仍然蓬勃進行,他們廣泛活躍于整個東亞、東南亞海域,并在歐洲人主導的早期全球貿易體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這是對我國傳統海洋文明的繼承。正如莊國土先生所說“15—18世紀中,海外華商網絡經歷破壞、重建、擴張和發展,形成一個以中國市場為中心,北起日本、中國大陸沿海地區、(中國)臺灣,南至東南亞地區的東亞、東南亞商貿網絡。這個由華商主導的經貿網絡與歐洲人的遠東經貿網絡互相交叉、利用和補充,構成由西人主導的世界經貿網絡的組成部分?!?img alt="莊國土:《論15—19世紀初海外華商經貿網絡的發展——海外華商網絡系列研究之二》, 《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2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170BB/12421606903717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96871-YaY7iOUm8eFNaNsrzuBoCkizBW2cUGfS-0-ceebdcf9fcdd446ee7d571f2a38abbc0">直到19世紀初期,由閩、粵民間海商主導的南海貿易依舊繁榮,這種局面一直到鴉片戰爭前后才被打破。隨著西方殖民勢力的不斷侵入和鴉片的大量輸入,中外平等的貿易關系被破壞,清政府也逐漸采取閉關鎖國政策,中國的傳統海洋文明在現代化的轉型過程中漸趨衰落。
中國的海洋文明經歷了漫長的累積和發展過程,這一過程中形成了外向的、進取的、重商的、多元的特性。作為我國古代一項偉大的發明和重要的商品,瓷器隨著我國海洋文明的進程持續向海外輸出,從東亞、東南亞到南亞,再跨越印度洋到達中亞和東北非,并隨著早期全球貿易的開展擴展至歐美地區,進而散布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因其特有的物理性能,至今依舊廣泛分布在海上航路的各個遺址點,成為揭示我國古代海洋文明歷程的最明確的證據。
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推動了我國陶瓷輸出史上的第一個高峰,即三上次男先生提出的9~10世紀,或者我國學者通常所說的晚唐、五代時期??脊虐l現證明,海外遺址出土的中國晚唐、五代外銷瓷呈現共同風貌,其中以長沙窯產品最為常見,且數量最多,其次是浙江的越窯產品、北方的白釉瓷產品、白釉綠彩瓷產品,還有廣東各地窯口的產品等。它們的分布從東亞、東南亞,一直到南亞、西亞、中東、東北非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