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口史(海南地方史研究叢書)
- 趙全鵬
- 4836字
- 2019-09-20 16:21:16
序
蘇軾初貶海南時寫詩,結句說:“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所謂輿地志,是指古代以記載一個區域內的范圍、戶口、特產、風俗等為內容的描述著作。
這里貢獻給讀者的20卷本的《海南地方史研究叢書》,就其轄地范圍、治理措施、經濟發展、文化教育、移民與族群分布、社會風俗、宗教信仰等七大類別內容來看,的確帶有輿地志的某些性質。但本叢書是研究性著作,在研究旨趣、寫作體例、敘述方法、學術規范、觀念運用以及對歷史文獻和考古資料的處理等許多方面,又與古代的輿地志完全不同。
海南島的歷史,是以大陸移民為主體,結合黎、苗、回族和明清以后東南亞乃至歐美新嵌入的異族因素,彼此交融、相互滲透而形成的。在整個歷史進程中,地理環境對于形塑海南歷史的特殊性,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海南島孤懸海外,遠離中原的政治中心。長期以來,中原地區的戰亂都沒有波及海南島,加上封建統治者對海南的管轄時緊時松,松動的時期比較長,使得海南長時間政治穩定,而且有相對的獨立性。宋代蘇軾和明代丘濬,都論述過中原因戰亂而大批漢族移民自北向南而到海南島來居住的移民潮。因為海南的社會相對安定,移民在此發展,有些成為海南島的大家族并形成不同地域的不同風貌。
獨特的地理環境,民族的遷徙,貶官的到來以及南洋的影響,使海南逐漸形成了以熱帶、海洋為主要特色的文化風格,其中,以黎族文化、海洋文化、華僑文化、貶官和中原移民文化為主體,建構出海南多元文化,在中國文化多元一體的格局中獨具特色。
第一是黎族文化。
黎族族群是最早遷徙到海南的族群,而與嶺南地區的駱越族在文化上有許多共同的特征。例如在黎族的聚居地,最大的社會組織是“峒”,峒由若干村落組成,每一個村落都有自己的標識,村落內的黎民住宅都是干欄式的茅草屋。他們密集而居、相依相助,形成非常牢固的生存體系以及社會組織——“合畝制”。在村落都有村規民約,全峒則有峒規民約。現代法學稱之為“習慣法”,是全村、全峒的行為準則;每個村落內部的事情,一般由各戶的家長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議處理。而在眾多家長中會有幾名年長者,他們經驗豐富、明曉事理且行事公正,很受人們尊重。人們稱之為“長老”。長老對外還可以代表村落處理公務。峒的事務則由代表各村落的長老組成長老會來處理。
第二是海洋文化。
海南島在南海中。明太祖將海南島稱為“南溟奇甸”;丘濬讀明太祖的“敕”文后寫出《南溟奇甸賦》。但作為土生土長的海南大知識分子,卻感嘆“而甸之所以為奇也,容有所不能詳!”為什么呢?
海南島儋耳等地的居民,以在南海撈取珠璣、玳瑁等海產品謀生,并將產品集中運到廣州出售。南海上光怪陸離的寶藏,都是陸上所沒有的。這些居民以辛勤的勞作,創造了極其燦爛的海洋物質文明。
漢代,張騫出使西域,開通了中國和西亞之間一條橫貫亞洲內陸的交通線。這條陸路交通線,史稱“陸上絲綢之路”。但由于西方對中國的絲綢、瓷器和香料等商品需求量日增,而陸路運輸運量少、速度慢,途中還有各種政治的、經濟的麻煩;由于當時造船和航海技術的提高,于是出現運量大、速度快,也相對安全的海上航線。這條航線由廣東徐聞出發(后來,廣州取代徐聞,福建泉州超越廣州),途經海南島直到阿拉伯國家、北非乃至歐洲,史稱“海上絲綢之路”。
對于海南島來說,海上絲綢之路有兩條航路(海道),古老的一條是秦漢時期經過多次航海試驗以后在《漢書·地理志》中總結的,唐代賈耽《皇華四達記》中所記載的“廣州通海夷道”,這條航路自徐聞開航后即穿過海南島北部的瓊州海峽,到今天的北部灣,航行到越南占城,然后再沿海岸線往南航行。對海南來說,這是西航線。
因為古代海航,由于船只及航海知識的限制,大多都避開了南海的西沙群島。這是不得已的航路。這條西航線是傳統的航線。向達甚至認為其一直延續使用到明代。
與西航線相對應的是東航線。因為中國經濟中心逐漸南移,到了唐代“開元盛世”的中期,特別是宋代,陶瓷、絲綢等關系到政府財用的經濟資源,逐漸集中到江蘇、浙江、江西和福建等地。產品要外銷,通往南海的遠洋貿易貨船,比原先的噸位大得多。這樣一來,西航線實在不劃算。再加上宋代航海的羅盤、水密隔艙、鏈式鉸接舵等航海新技術的推廣,南海中的西沙群島的險阻是可以克服的。于是西航線式微是必然的!
不論是古老的西航線還是宋代的東航線,海南島在海上絲綢之路中的地位十分重要,是海路上的橋頭堡、中轉站及補給站,對海上絲路的發展和演變都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同時,海上絲路對海南島的發展也有很大的貢獻。它促進了海南的海路航行,同時也讓海南的造船業、船舶修理業發展壯大;在促進海南商貿發展的同時,也帶來海南諸多城鎮的騎樓建筑,改變城市的面貌,促進海南農業的發展;向海南移民而產生移民文化,向海外移民產生融通中外的華僑文化。
海南之于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性及其海洋文化,在海南漁民獨創的“更路簿”文化中可見一斑。
“更路簿”是在海南島由漁民創造的、形成于鄭和七下西洋之前的明代初年,盛行于明清民國時期,是漁民到南海捕撈時必備的航海手冊,有的老船長不用本子而是用腦子熟記。機動船代替風帆船、衛星導航及海圖普及以后,它進入了歷史博物館。
“更路簿”的內容,包括南海海區的劃分、漁船開航的起點和到達的目的地、航向(針路)、航線、航程、風浪、海底狀況、島礁名稱及方位、海岸地形地貌等。每條更路在一般情況下所用的針路和更數大體一致,而在不同風向、風速及海況不同的時候,使用不同的針路等都有具體文字記錄。可以說,“更路簿”是漁民在南海航行時的經典和指南書,是漁民世代在南海航行時用血汗甚至生命換來的集體智慧的結晶,是幾百年來漁民在南海捕撈的實踐經驗總結,又反過來用于指導南海捕撈活動的實踐。
明清及民國時期,風帆時代的漁船在南海航行時依靠“更路簿”指引,結合船長、火長、大工等的航海經驗,戰風斗浪,創造了許多可歌可泣的紀錄!而從政治及文化層面看,“更路簿”的意義和價值,更加重要。
“更路簿”所展現的這種海洋文化,實實在在地批駁了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的錯誤。黑格爾說,中國靠近海洋,但卻“無法分享到海洋帶給人們的文明”,海洋“對他們的文化沒有帶來什么影響”。又說,在中國,海洋只是陸地的“中斷”與“天限”。黑格爾這些論述,起碼是不知道中國自明初以來,即擁有600多年歷史的風帆時代的船長和漁民群體所體現的海洋文化;深一層來說,他的立論出發點是認定中國只有農耕的“黃色文明”,即只有農耕文化而沒有海洋文化!這是黑格爾偏見的悲哀!
第三是移民文化。
海南島是移民島。移民文化涵蓋兩個內容:一是從大陸向海南島遷移的多民族移民文化;二是海南人向國際遷移而構成的融匯中外的華僑文化。
黎族是最早遷移到海南島的族群。黎族在海南島對于土地的利用和作物的栽培方式,構成了黎族早期的基本文化景觀。黎族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是以“采集”、“種山欄稻”和“牛踩田種水稻”三種方式并輔以狩獵和捕撈獲得生活資料的。黎族長期保留了以獨木器具,制陶,紡、染、織、繡技藝,茅草房和文身等為代表的生活文化和崇尚自然的飲食習俗,并因此享譽民族之林。
苗族遷移到海南島,大約是在明代萬歷年間,他們從廣西作為士兵被朝廷征調到海南后落籍。他們的語言被稱為“苗話”,屬漢藏語系苗瑤語族一種,像黎族一樣,沒有本民族的文字。苗族文化以色彩莊重、做工精致的服飾,富有民族特色的飲食以及蠟染、刺繡手藝等著稱。
回族是唐宋元時期穆斯林在海南的后裔,包括以波斯及阿拉伯人為主體的蕃人和信奉伊斯蘭教的越南古占城區域的居民,主要聚居于三亞鳳凰鎮的回輝和回新兩個村,人口大約8000人,操回輝話。他們以別具一格的民族服飾、古樸典雅具有伊斯蘭風格的居所、恪守伊斯蘭教規的飲食習俗、具有悠久歷史的典型的民族風情,綻放于天涯海角。
“臨高語族”在春秋戰國時期繼黎族先民遷徙到海南島。
“臨高語族”是指散落在海南島北部,東起南渡江,西迄臨高縣的新盈港,南以瓊山縣的遵潭、澄邁縣的白蓮和儋州的南豐為界,包括臨高全縣和儋州、澄邁、瓊山及海口市郊的一部分地區——這個地區在地域上連成一片,使用漢藏語系侗泰語族壯泰語支的一種語言——臨高語的族群。從語言、社會、風俗習慣等方面來看,他們顯然是海南島上的一個少數民族,人口約50萬。
“仡隆語族”是指在昌化江下游南北兩岸約400平方千米區域里的約10萬講仡隆語的居民。
漢族移民,大抵是兩部分人,一部分像蘇軾說的“自漢末至五代,中原避亂之人多家于此,今衣冠禮樂,蓋班班然矣”。除避亂人家以外,也還有受委派到海南任職、戍邊或經商、旅游而落籍的。另一部分則是貶官,著名者如唐代因“二王八司馬”事件而貶至海南的宰相韋執誼,唐文宗、武宗兩朝宰相李德裕,北宋開國宰相盧多遜等。許多貶官的后裔落籍海南,子孫繁衍、支派綿長。
漢族移民文化的特點顯著,諸如各宗祖的祠廟文化、家譜文化、碑刻的牌坊文化、興辦書院學校的教育文化以及豐富多彩的方言文化等,富有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
因此可以說,島內多民族的移民文化,是黎、苗、回、漢等多個民族世代積累和交流融匯的歷史結晶。
第四是華僑文化。
華僑是指定居外國的中國公民。“華僑”一詞源于1883年鄭觀應上李鴻章的呈文有“南洋各埠有華僑”的說法。此后,華僑一詞被廣泛使用。
作為一種文化類型,與其他文化的品格不一樣。它是由某種地方文化人為移植到另一個地方,與當地文化嫁接起來,成為一種有本根文化基因,又吸收當地異質文化而形成的一種融通中外的跨文化、跨地域的新的文化系統。
以海南華僑文化在馬來西亞為例,它的載體是海南在大馬的華僑和馬來西亞海南會館聯合會及其下屬的分會等會館組織。海南華僑在馬來西亞謀生、發展,但他們的根又在海南。他們都保留海南話,在會館和海南人群體里的交流語言是海南話,有與本土海南一樣的習俗、倫理道德和價值取向。但同時,他們又深受馬來西亞文化的浸潤、感染,并接受馬來西亞的文化,吸收其中異質文化因子,轉換成自身的文化因素。如咖啡,馬來人的喜愛甚于海南人。大馬的海南人學習馬來人咖啡的做法,加以改良,成為有海南味的咖啡。這樣看來,海南的華僑文化,具有海南和國外兩個源頭,處于兩種文化的邊緣,故有特殊性。同時,對海南來說,又是海南文化系統在海外的延續和空間占用。如在馬來西亞,有海南人群體和海南人居住的地域,即是海南文化的一部分。
在海南島華僑集中的地方,在許多方面都具有明顯的中外文化融合的品格。顯著的如聚落建筑,海口、文昌、瓊海、萬寧等四個僑鄉市,許多街道具有南洋建筑風格,是華僑文化的象征;還有中西合璧的華僑豪宅,是東方藝術精華和西洋建筑樣式的巧妙融合。這些讓海南城鄉建筑大放異彩的景觀,是海南寶貴的文化遺產。就海口來說,2007年3月,榮膺中國“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稱號,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擁有這片南洋風格的騎樓建筑群。
海南的僑鄉,不僅是建筑,其他如語言文字、習俗、服飾乃至行為方式、思維理念等方面,都深刻地烙上了外來文化的印記。
最后,還要簡明地說說這套叢書的基本目標。
海南島解放以后,實行新的行政建制,在比較長的時期內,全島一般可分為漢區、少數民族聚居區和農墾區三大塊。對各個行政建制區域的歷史和社會風貌,除了地方志和一般性的文字介紹外,一直缺乏全面敘述。現在,20卷本《海南地方史研究叢書》的出版,可以看作對20個敘述單位所做的一次社會經濟文化的全面普查,將各個敘述單位的歷史進程、特點、亮點及其形成的原因等做出分析和概括,目的是讓讀者清晰地看到這20個敘述單位的特征并自覺地保護這些地域特征的多樣性,借以促進海南省更好更快地整體發展。
這套叢書是研究性著作,編委會經過認真的研究、討論,確立撰寫規范時,即以學術性、現實性、可讀性三者的統一定為目標。
希望能在“現代大國的文化解釋力”命題的統領下,讓這套叢書以現代性意識和創新方法激活海南島長久以來內蘊的活力,使它能夠生動活潑地感動讀者,讓海南省人民在接受中國中原文化的凝聚力、輻射力影響的同時,極大地釋放出我們邊遠海島的“邊緣活力”。
2015年國慶節于
海南大學圖書館三樓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