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隔空的記憶
- 遠去的三線
- 孤雁穆龍
- 3947字
- 2019-05-16 11:07:36
有一種野樹,學名叫構樹。此樹隨處可見,至賤無比,生命力卻極強。
有個小小的縫隙,有一丁點泥土,有一縷陽光,有一滴雨露,它就抓緊生長,一點都不馬虎。
這生命力極強的構樹,雖然其貌不揚,不被頌揚謳歌,可是隨處可見,這就像有著頑強生命力的三線人。
這野樹不需要你澆灌,不需要你栽培,無怨無悔地生長。
這樹極其不招待見,不屬于名貴花木,也不屬于城市綠化用樹,隨時當雜草雜樹被鏟除。
樹小的時候不引人注意,過個十年二十年,這樹就可以長得枝繁葉茂,遮天蔽日。
二機廠和三機廠現已經倒閉多年了,廠區和家屬區到處都長了構樹。
時間像個賊,悄悄地,不知不覺地偷走了你的歲月,偷走了你的青春,偷走了你的年華,留給你一身疲憊,一臉皺紋,一頭白發。
皺紋來了就不走了,青春走了就不再來了,年輕時不懂這個道理。
陶玉還堅守在這里,夢想著司徒衛東驀地出現在她面前。
只要用真心去堅守,就會得到回報,等待,等待她的唯一。
愛情是應該認真的,她鄙視那些下賤的女人,把愛情搞成了濫情。
……
難得出現的太陽露臉了。
好長時間沒去家屬區看看了,這天心血來潮,陶玉到那早就空無一人,只有麻雀喳喳叫的廠家屬區溜達,摘了小構樹的嫩葉拿在手里看。
想到原來給大妹和小妹養蠶寶寶,桑葉沒有了,也拿這葉子對付著給蠶寶寶吃。這么多年不知道這葉子是什么味道,掐了一小塊放在嘴里嚼,有點苦,有些草腥味,笑了笑,吐掉嘴里的殘渣。
司徒衛東當年住的那棟樓結構還依然完好,只是周邊雜草叢生,墻上滿布爬墻虎。
單元樓口有一棵構樹比樓都高了,陶玉以前沒有注意這棵構樹的存在。
這棵構樹枝繁葉茂,長勢很張揚,這叫陶玉有點驚訝。
樓下水泥路的裂縫里長出了雜草和野花,樓梯上布滿了豬殃殃,墻上有青苔印子。
陶玉來到當年司徒衛東住的那間屋外面駐足——當年這里應該是陶玉和司徒衛東的婚房,他倆本該在這里生兒育女。
樓面漏水已經有好些年了,屋頂長了茅草,門洞開著,屋里空無一物,門扇多年前就不見了,一只大蜘蛛正在門框上忙碌地編織著自己的生活。
陶玉站站門外,不想打擾它的工作,不想去毀掉它的夢想和它的期待。
房間有一個頂角處好像從來不曾滲水,墻角有個空棄多年的燕子窩。
陶玉清晰地回憶起了她在這間房子里與那唯一愛過的人,獻給了她處女身的人,以及那刻骨銘心,短暫的歡愉。
那人是她的最愛,也是她的最恨。
窗外的麥田已經荒蕪了,長滿了雞屎藤、打破碗花花、狗尾巴花、青蒿以及那些不知名的藤藤、草草。
這些野草不為自身的至賤而活得潦草,不因為別人的輕視而自卑,給它一點陽光,給它一點點雨露,它們就一絲不芶,認真地活著。
站在外走廊上看著破敗的家屬區,一棟棟樓房矗立著,門窗洞口像骷髏的眼洞一樣沒有生氣。
那斑駁的墻皮,就像廠一代、廠二代人的臉,不再年輕。
當年那里面,老老少少人影蹉動好不熱鬧,每個門窗里都演繹著人生的故事,而今不見一個人影。
陶玉目光搜尋到自己以前的家,看見了那門、那窗。
陶玉想起了銀桂,用記憶和現實對照,又看到了銀桂家所在的那棟樓,看見了銀桂阿姨以前的家。
……
去年,久病的銀桂一時清醒,一時糊涂,有一天竟然握著陶玉的手叫她小敏,說:“這輩子后悔就是和你爸一氣之下就來了這內地,耽誤了你們兩姊妹。”
陶玉說:“說這些干啥!這不,都過得挺好的!比誰也不差什么!”
有人說,人臨死前就會看到以前逝去的人。
銀桂臨死前一天,指著病房窗戶興奮地說,好多人都來了,蘇州的、上海的,哦,杭州的。還是你們運氣好,早早地就調回去了,走了這么多年又回來干什么?
銀桂去世的前一天精神異常地好,講了好多好多話,還說自己的病好多了,嚷嚷著要出院。
當時看到銀桂這種狀況,陶玉明白銀桂的時日不久了。
當初陶玉的爸爸去世前也是這種現象,指著沒人進出的病房門口說彭書記來了,掙扎著要欠身起來,痛苦的臉上綻放出了久違的笑容,居然叫陶玉準備洗漱用具,說他要和彭書記一起出差去!
陶玉聽說過彭書記的事,也知道彭書記去世多年了。
銀桂火化那天,陶玉扒在玻璃棺上泣不成聲。
陶玉的秘密這玻璃棺里的人知道,那不堪回首的記憶也將隨著她的軀體化為灰燼。
陶玉一個勁地重復著一句話:“銀桂阿姨是個好人!銀桂阿姨是個好人……”
哭得那樣動情,有好多人不理解,以為陶玉在裝,裝得有點過頭了——又不是自己親媽,不至于嘛!
小敏感概陶玉對人真誠,不求回報,是個熱心腸的人。
她母親病這半年,多虧了陶玉上上下下幫著她跑前跑后,給她分了勞煩。這期間,陶玉和銀桂成了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銀桂講,民國才女張愛玲說: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是等著你的,不管在什么時候,反正你知道,總有這么個人。
這話說得好浪漫,沒承想張愛玲自己就是孤老終死,死了幾天,尸體都快腐爛了,才被人發現。
有人等你,這是哄人的。一些人一輩子也沒有遇到那個人,因為你認為一定要相愛,并且一定會出現的那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或許到最后發現只有一個神在那里等你,一個最公平的神,不嫌棄你的貧窮低賤,也不恭慕你的富有和高貴的神,那個神就是死神。
銀桂跟陶玉說,地獄、火獄誰見過?這世間有個最大的牢獄,這就是孤獨獄,誰都呆過。
事情總是出乎人們的意料,銀桂和竇樹庚倆人各方面都般配,卻不能好好過日子。小亮和春梅,以及上清丸和牟小花人們都不看好他們的婚姻,但卻恩恩愛愛幾十年。
小亮和春梅以及上清丸的孩子也是銀桂給接生的。有人說是血緣隔得遠,他們的孩子聰明。這在他們身上都驗證了,兩家的孩子都考上了名牌大學。
這么多年,這老山溝溝里從廠里到鎮上,農村,找銀桂看過病,接生的孩子也有上千人了。
去送銀桂最后一程的人比當年給老廠長,老書記送葬的還多。
人多場面大,旁人以為是給什么大人物或明星送葬。
能有這么多人給銀桂送葬,也算她一輩子的“功德”了。
陶玉感嘆自己死去絕對不會有這么多人給她送葬,有人把她送進火葬場,有人領她的骨灰,有人埋她的骨灰就不錯了。
想到這,陶玉哭得更厲害了。
……
鑄造車間的煙囪還在,還是那樣挺拔,可已經多年沒冒煙了。
廠子像一個巨大而正在腐爛的僵尸一樣還存在著,只待無情的歲月把它化為齏粉,無聲無息地和大地融為一體。
幼兒園的圍墻不知道哪年垮掉了。當年那圍墻里有那么多小孩子,嘰嘰喳喳,像小雞仔一樣可愛。
陶玉想到那里曾經本該有自己的孩子,如果他(她)在,應該也是有孩子的人了。
多年沒打籃球了,籃球架子早被人弄走了,球場水泥地裂了好多大縫子,縫里年年都長出新的柳葉蒿,替代那些枯萎的柳葉蒿。
大食堂,俱樂部都還在,沒有人,不見了喜笑顏開,也就意味著生命的終結。像大漠的胡楊,將在未來的歲月里倒下。不知道是明年還是后年,也許是一千年,但它終將倒下。
家屬區中央大道當年兩邊的小水杉樹,而今長得高大無比,直戳云端了。
上過班的車間還在,走過無數次的廠區的大道還在,曾經人頭攢動,歡聲笑語,步履匆匆。
而今沒有了人,顯得那么安靜,安靜得像墓地。
一首歌在陶玉腦耳邊響起:
總會驚醒自己的夜
掀開沒有你的明天
露臺下不肯回家的麥田
偷看照片中你我的歡顏
誰不曾為情肝腸寸斷
哭紅不經世的臉
早就明白可我心有不甘
只想找個人陪
卻如此的難
……
永遠是太昂貴的誓言
我握不住也看不見……
陶玉感覺這歌竄詞了,笑了笑,出了口長氣。
一個聲音跟她說:“該離開了,一切都結束了!”
奇怪,陶玉這幾年時常夢到司徒衛東。時間越久遠的事反而記得越清楚,有時連一些細節都想起了,清楚得不敢想象,這就是人老了的表現嗎?
這么多年陶玉做夢的主題就是在找,在尋,在尋找,漫無目的地尋找,像游魂野鬼到處游蕩,夢里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醒來才想起要找的是司徒衛東。
時空轉換,歷史的車輪不會倒轉,這一切在很多年前就結束了,這些陶玉都明白,但就是不甘心。
不知不覺在這待了這么多年,從姑娘等成老太婆,等來一場空。
……
想著自己和司徒衛東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個著落,不,不可能有什么著落了,能有個說法就行。陶玉又去找老街皂莢樹下,人們諷稱為皂角道人的算命先生。
今非昔比,原來邋里邋遢的皂角道人也變了樣,比原來滋潤了,發福了,穿著也干凈利索多了,在老街的大皂莢樹下面明目張膽地擺起了攤子算命。理直氣壯,就像自己做的是正經買賣,就差沒辦營業執照了。
算命測字是皂角道人的副業了,只是閑來無事打發時間,陰宅、陽宅看風水才是他的大活。
看陰陽宅的風水,車接車送,還有酒席吃,都把他當個人物供著,害怕伺候不到位,給下了什么陰招招來倒霉。
陶玉就奇怪,當年這皂角道人是個半瞎子,如今看上去卻是一個上好的明眼人,是改革開放,伙食開好了,眼病也好了,或許當年是裝瞎的,免得受專政打擊?
原來干癟消瘦,而今相貌雖老了,卻略顯富態,氣色也好比原來好多了,衣著干凈,不見以前的窮酸樣了。人們依然叫他皂莢道人。
陶玉報上自己和司徒衛東的生辰八字。
皂角道人的老臉上豁然綻放出了笑容,說他很多年前就給她算過,這對八字生的奇怪,這輩子沒有另外見過,是哪一年他不記得了。
只記得是一個飄著毛毛雨的冬日,自己眼神不好,看不清面相,只記得眼前紅撲撲一片——穿的是紅衣服。
皂角道人展開紙,毛筆蘸了硯臺里的墨,在紙上寫出幾行字,那字雋秀靈動,和他外貌毫不相稱:
冰雪造就梅花艷
寒中孑立
為何人
紅衣一襲
天上人間兩不知
牛郎織女無七夕
待到春暖花開時
早已形碎化做泥
皂角道人低頭看了他寫的那些字,很滿意,用嘴吹氣,估計不會墜墨了,兩手拿了那紙,遞給陶玉。
陶玉接紙遞錢,叫皂角道人給解釋這些話具體是什么意思。
皂角道人收了陶玉給的鈔票,拿到手搓得嘎嘎響——驗了真假——對折了一下揣到上衣口袋里,把兜蓋的紐扣扣好。
陶玉感覺他這一系列的收錢動作好熟悉。
皂角道人對陶玉的問話笑而不語,問急了,皂角道人眼鏡片后面的小眼睛眨巴著,乜斜著看了一下陶玉,輕言道:
“姻緣都由前生定,今生沒有莫強求!”
邊上等著算命的人,表面做出心不在焉,對陶玉問的,皂角道人說的一點興趣都沒有的樣子,其實都尖著耳朵在聽。
陶玉不愿意叫別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拿著那寫了毛筆字的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