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源部落,伊勒德的大汗營帳內。
哈沁夫人來到帳房的幕墻邊,透過窗戶望向外面。天色已晚,大風吹得云朵快速地移動,也使得帳內的燈火忽明忽暗。她趕緊放下窗棱上卷掛的帷幔,生怕倒灌的冷風刮進室內,讓夫君本就已經受了風寒的身體更加虛弱。
“咳咳...那小子...還沒回來嗎...咳咳咳?”
躺在炕上閉目養神的伊勒德向哈沁發問。他掀開蓋到胸口的被子,剛想翻身起床,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不得不再次躺平了身體。
“海力布帶著派出去的四、五撥人馬把周圍都找了好幾遍,暫時還是沒有消息?!?
哈沁緊鎖著眉頭,不僅為蒙克的下落不明擔心,也為丈夫伊勒德的病情憂慮。
“夫君的風寒咳喘幾日都不見好轉,還是安心養病要緊,蒙克那孩子興許只是一時任性,出趟遠門散心而已,定會平安無恙地回來?!?
其實那日伊勒德借口外出散步消食,哈沁就知道大汗一定是主動去找蒙克聊天去了。她還暗自欣喜自己的斡旋勸說有了成效,拉不下臉皮的伊勒德,終于肯放下身段邁出修復與長子關系的第一步。
誰知到了深夜歸來,被蒙蒙細雨淋得衣服濕透的大汗虎著臉回到帳房,哈沁便明白父子二人的溝通進行得并不順利。且從那一夜至今,再也沒有人在部落的任何角落見過大王子的身影。
事與愿違,期望中的關系破冰反而演變成了更深的裂痕,善良的哈沁夫人忍不住自責是否又操之過急了。
伊勒德雖然嘴上不說,但蒙克的不辭而別還是讓他對自己身為人父的失敗,感到十分沮喪。失落的挫敗感加上年邁體虛又被侵入了寒氣,從前常常自詡有金剛不壞之軀的大汗,竟也輸給了小小的傷風感冒,連續數日氣喘咳嗽不止,只得乖乖服老,臥床休息。
“也許是我言行過激了些...咳咳...身為大汗,我問心無愧。但作為父親,我離合格亦差得十萬八千里啊。”
大汗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愧疚之意,他多希望自己在面對長子的時候,也能有勇氣說出這些話,但倔強的個性卻讓這個念想離實現之日越來越遙不可及。
“要是我有你萬分之一的善解人意,怎至于逼得親生兒子負氣出走,咳咳咳...”
伊勒德能感覺到朝夕相伴的妻子心中的自責,用不斷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方式,安慰日夜陪護他,已經足夠勞神費心的哈沁。
“大汗千萬不可太過自怨自艾,家國部落間的政務瑣事,你事無巨細都要親身打理,烏珠穆沁沒有夫君,哪來今天的和平安寧、繁榮穩定?!?
哈沁疼惜夫君在日理萬機的同時,心神還要交困于焦頭爛額的父子關系,仍試圖努力開解伊勒德心中的郁悶。
“不如給蒙克一些時間,等他想明白了,自然會理解他父汗的所作所為?!?
哈沁最后說的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她真的愿意相信,血脈親人間不存在化不開的深仇大恨,再根深蒂固的矛盾積怨,也終能用最坦誠的愛與信任來溶解。
伊勒德輕輕嗯了一聲,未置可否,思緒好像仍然困擾在幾天前與蒙克那場極不愉快的交談中。突然而至的劇烈咳嗽再次中斷了他的思路,大汗因胸中郁積的痰液久咳不出而憋得面色通紅,呼吸困難。
哈沁連忙坐在丈夫身邊,扶他側過身去,什么話都不再說,輕怕伊勒德的后背,希望能幫助他好受一些。
半晌后,咳出痰液的大汗才終于理順了呼吸,平躺下身子閉目休養起來。他的手卻仍舊緊緊攥著夫人哈沁的手掌,好像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安下心來。
哈沁看著滿臉滄桑的伊勒德,越活越像個老小孩似的舉動,忍不住抿嘴莞爾一笑。她從心底里享受草原上萬人朝拜的大汗依賴自己的樣子,那是哈沁最珍惜的短暫時光。但這笑容很快就消失在她也皺紋漸生的臉龐上,哈沁其實比伊勒德更希望蒙克能快些回家,因為她深深知道,這才是能治愈身體抱恙的大汗,最佳的良方。
帳內的油燈依然明亮,哈沁有些倦了,但她想守得更晚些等待蒙克的消息。而部落中大部分的人都已進入了夢想,即便是查找大王子下落的隊伍也都陸續回來休整,沒人能連續幾天在深夜里,不眠不休地搜尋。
有一個人除外。
從蒙克失蹤的第二天開始,他就獨自一人騎著馬找遍了奇源附近的山脈和草原,不分白天黑夜、不知勞累疲倦,只希望能成為第一個迎接大王子回來的人。
沒錯,他就是巴爾斯。
作為最了解蒙克脾氣個性的心腹伙伴,巴爾斯不相信自己的主人會在這個時候,幼稚到玩離家出走的把戲,他的不辭而別也一定有不能告訴自己的原因。即使真的是遇見了危險,巴爾斯也有十足的把握,憑借大王子的過人才智,定能逢兇化吉,轉危為安。
所以,當他在子夜里,騎馬巡視奇源部落背面山坡,遠遠望見只身一人、徒步歸來的蒙克之時,根本不覺得驚訝。臉上只寫著對主人實力成竹在胸的驕傲和自豪。
巴爾斯縱馬朝蒙克狂奔,來到他身前后隨即跳下馬來,跪地抱拳向大王子行禮道。
“巴爾斯恭迎大王子歸來?!?
“我就離開一日,你何故這般大驚小怪?!?
蒙克的聲音平靜得猶如一潭死水,不見任何波瀾,卻帶著從未有過、不怒自威的懾人味道。
“大王子,從您下落不明至今,已經過去七天有余。”
“七天?!”
蒙克剛聽到巴爾斯的話,還不明白這憑空消失了的時間去了哪里。不過很快就想通,一定是自己落水昏迷了太久,混淆了記憶。
巴爾斯不理解蒙克為何對自己離開的日期會出現認知的偏差,連忙把部落里的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伊勒德大汗發現您只身出走,焦急萬分,當時就派海力布帶著許多人馬四處尋找。奇源的所有地界,我們都快踏遍了也不見您的蹤跡?!?
“哼!伊勒德已經懶到找親生兒子,都不肯親自出馬了嗎?”
蒙克一聽父親所謂的焦急萬分也只是支使他最討厭的弟弟帶著隊伍做做樣子,拋出冷冷的反問,語氣極度不屑。
“那倒不是,大王子您有所不知,伊勒德大汗在您離開后便身體抱恙、狀況欠佳?!?
巴爾斯對蒙克這些天的經歷和身體的變化全然未覺,只怕自己嘴拙傳達不清意思,讓大王子產生誤會,繼續解釋道。
“大汗數日來咳喘氣虛,連部落政務都無力分神處理,已經有好些天臥床休息,未曾踏出營帳半步了。”
“哦,竟有此事?”
蒙克聽聞伊勒德患病臥床不起,心中不禁又盤算起來。
“千真萬確,哈沁夫人日日陪護在大汗身邊,端茶送藥,照顧得無微不至,才讓大汗略有好轉?!?
巴爾斯以為蒙克不相信伊勒德確實染疾,將所見所聞如實相告。
“孛兒帖,還有什么,是你料不到的嗎?”
蒙克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這前言不搭后語的提問讓巴爾斯毫無頭緒。他對眼前行為舉止表現得既熟悉又陌生的主人心中的想法,愈加捉摸不透。
但巴爾斯不喜歡被這些細枝末節的因素干擾,只要蒙克平安歸來,他便有了盡心輔佐主人的動力。
而他們兩人都沒有發現,有那么一瞬間,蒙克的瞳孔在眨眼中閃現出毒蛇般尖利的錐體,絕非常人該有的形狀。
大王子伸手隔著衣袍摩挲起孛兒帖送給他的那個小瓷瓶,不費吹灰之力就為自己的下一步,作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