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妖以為，那漫天的飛雪，將是她看到神木妖域最后的景象。

她一動不動地置于飛旋的雪云之中。

“雪妖……”

“吾喚汝名……”

木妖體內剩余半顆靈核里的妖力已經被她榨干了，臉上的咒文也漸漸灰暗。

她喊著喊著，嗓子里只留下沙沙的嘶啞。不知喊了多少遍，依舊只是風雪漫天，卻不見雪妖的身影。

怕是雪妖不想攪和這些麻煩，繞了一圈又離開了。就像她當初丟下書生，一走了之。

木妖跪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神呆滯地望著天際。

“吾……”

如今還有誰人可喚？

然而不等木妖喊完，一個漆黑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落在她的身后，不等她轉身，一雙冰冷的手遮住了她的眼睛。這雙手指骨分明，指腹卻無比柔軟，貼上她的眼簾，促使她閉上雙眼。

“別喊了。”

聲音低沉渾厚，字字穩重，卻凌冽決絕，讓人聽來頓生寒意。

只有一剎那，那人便拿開了遮擋木妖視線的手。

等木妖再去尋他，雪原之上早已闃無一人。只留下茫然無措的木妖與死去多時的書生。

以及她從未見過的遍地漆黑的雪。

萬物皆寧，再不起天火，不生煙瘴，這神木妖域，總算是安寧了。

木妖來不及去想方才救她的是什么，拖著一副殘軀，半顆靈核，磕磕絆絆朝書生爬去。

書生讓雪掩蓋了一半，早已涼透了。

他的面容與活著的時候無異，一眉一目都還在那里，沒有如邪火獸一般失了靈核便自焚尸體，或是一些化為人的妖獸，一旦死去便會顯露原形。

木妖伸手去拍書生的臉，幾下拍下去，書生都毫無反應。

木妖知道書生是死了。

不知書生到底生了個什么命數，被人扔到這荒涼險惡的妖域不說，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場。

忽然之間，木妖眼前一陣暈眩，想是一半靈核中的妖力已經支撐不了她的活動了。

糟糕……

身體已經動不了了……

掙扎中，她突然摸到了一團柔軟溫熱的東西。那團柔軟的團子在她手掌里有規律地膨脹再收縮，然后再次膨脹，并切越來越熱。

這是什么？

這個溫度又是什么？

在動，這是生靈嗎？

不，傳入手掌的不只有她從未感受過的熾熱，還有一股股無法形容的力量，溫暖而洶涌，沿著她的手心向她的全身蔓延。

簡直……讓人不想松手……

……

漫長的夢，皆是一生所歷經的苦樂悲喜，風花雪月，功成名就，生死離別，歷歷在目，記憶猶新。世人皆說人之將死，忘事便會如走馬燈一一閃過，這時人們往往會生出許多惆悵，嘆其一生。

書生幽幽轉醒時，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他身處一方破敗的石室，四壁所雕奇花異草飛禽走獸都碎裂殘缺，零零落落掉了一地，四角獸首銜燭，每隔一尺又有石砌燭臺，照亮了整個石室。

似在某個墓室里。

他平躺在石床上，眼神渙散地盯著墓室頂部，許久感官漸漸恢復，全身傳來痛感也愈發強烈。

無法動彈。

“……”

他張口試著發聲，卻只能發出沙啞的氣音。

差不多是個廢人了。

他指尖微動，嘗試著想去探查自己還缺了哪一部分。

指尖微顫，觸碰到一絲冰涼，順著那絲涼意繼續觸摸，一袖一帶盡被描摹出輪廓。

他極力側頭，看見身上蓋著一件衣裳，輕薄如紗，觸感如水，在寒冷的空氣中微微發燙。

書生腦中驟然閃過一個背影，瘦小羸弱，一身素紗。

難道……她又救了他一回？

他連忙四下里尋找木妖的身影。

最終，在跳動的火光下，他望見木妖遠遠的蹲坐在暗處，一件單薄的中衣，染了重重血污，有些血跡還是不久前剛染上去的，在雪原上不曾見過。

她似乎很疲憊了，抱膝團坐靠在墻角，眼皮不停地落下再被她撐起，空洞的眼神呆滯地凝視著燭火，昏昏欲睡。

果然……

可……

千分無奈，萬分悲痛，種種留戀，喜怒哀樂，在此時竟也感受不到了。

書生一看，全然明了。

想必這木妖嘴上說要殺他，卻沒真想下手。他昏迷后還將他救起，帶到這墓中。而途中他的血氣引來妖獸，害的木妖苦戰，才又讓她染了一身血。

是他誤會了，無心無感，何來救人一說。

一句道謝含在嘴里，書生這便掙扎著想要起來，然而他剛單手撐起半身，胸口劇烈的刺痛讓他重重摔回石床上。

這一摔弄出不小的動靜，驚得木妖打了個哆嗦，從迷迷糊糊中醒過來，心下一軟，又萬分感激，看向木妖的眼神亦帶有幾分溫和，轉而見她只身著一件中衣，又露出憐惜的神情。

書生掙扎著起身，忍著身上的傷痛，扶著石床就要向她走去。

“別過來!”

一聲命令，有些虛弱，卻冰冷決絕。

書生身形一頓，看著手中的衣服，不解地止住了步伐。

“可……”

“離我遠一點，我身上妖獸的血氣太重，會傷到你的。”

說罷木妖一揮手，丟過去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又道：“將衣服上的桑紋章割下給我就好。”

書生不知所以然，只好照著做。桑紋章在衣服的后領上，他小心地轉動匕首，將那紋章完整裁下，遠遠拋給木妖。

等他回首再看那衣服，剩下的部分整件化作一團絨毛，從他手中紛紛飄落。再看木妖那邊，一件完整的衣服早已披在她的身上。

書生感到驚奇，不由開口問道：“這是什么？”

“千絲羅結衣，老蠶給我的。”

一句簡單的回答，再無他話。

千絲羅結衣，可御水火，可抵寒暑，斷能自生，破能自補，雖在梵生界算不上什么厲害的法器，但是，因其可隨用主意愿而變化色彩紋路與各類衣種的特性，使它成為了各域炙手可熱的珍寶。

木妖的這件千絲羅結衣來自一條老冰蠶。

四百年前南方神木妖域接收了自北方冰虛妖域逃難而來的老冰蠶，妖主將其安置在三桑木下，而后神木妖域繼冰虛妖域后經歷焚天之殃，萬物皆毀。老冰蠶自知躲不過天命，將自己的畢生修為，織化成這件千絲羅結衣，贈予修為不滿三百年的小木妖。

或許正是因為這件衣服，木妖才逃過了這次毀盡妖域的災難。

但……

逃過了又怎樣，雪下赤地千里的神木妖域，滿目瘡痍，一片死寂，獨留她一人，煢煢孑立，在這混沌的蒼白中，如孤魂般飄蕩。

沉默許久。

一更風雪，兩更清寒，三更夜未央。

然而對書生的請求她也不能置之不理。

“我沒有更多衣服，你姑且穿著這個。”

她將手上上下比劃。書生只見得眼前忽的枯草叢生，又霎時青藤糾纏，沙沙聲不絕于耳。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副蓑衣斗笠就交到了他手中。

書生還沒來得及道謝，只聽木妖清冷的聲音又道:“披了衣服，趕緊離開，向東一直走，差不多兩個時辰就能看到三桑橋。”

“再晚等入夜，就走不出去了。”

“離開的時候，什么都別說，也什么都不要問。”

“我們終將相遇。”

（全書完）

（此后路途，愿所有人以夢為馬，有繁花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