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代價
- 無桑手記
- 格無
- 4253字
- 2019-04-13 00:00:00
野橋梅幾樹,并是白紛紛。成群的冰片像殘破的蟬翼,被寒風裹挾著盤旋而下,呼嘯穿過山谷,最終在成片枯死的水杉林腳下堆積成冰。
今日落寒,可能是我在玄皞看的最后一場雪了。
我跪在瑤光峰芥子閣門口,看天地茫茫,冰霜林立,頗有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感。
玄皞門仙牢自建成以來六百年,關押惡人妖獸千萬,卻依然固若金湯。其牢內機關萬重,陣法繁復,皆出自一人之手,玄機師高臨仙人。
六百年前,仙牢初成之時,高臨仙人曾言與玄皞掌門:“這仙牢隨堅,然心不可過硬,若有心誠之人能破我這層層機關,你就放了另一個,少鬧些生離死別的鬧劇。”
后高臨仙人隱世,玄皞便將此約定交由仙牢所在的瑤光峰,芥子閣。
但借小老頭的話:“仙牢機關掌門都不一定過得去,你連靈力也沒有,你闖什么仙牢,湊什么熱鬧?”
“萬一就過了呢?”
“萬一你死了呢?”小老頭哼哼唧唧翻了個白眼:“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等三年后小爻子被放出來了,我難道指著門口的墳堆跟他說:‘小妖精等你好久了’?”
“但……三年之后,我也不一定還活著啊……”
好心酸……
然后我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就出現在了芥子閣門口。
一跪就是七天。
好像是六天,我已經記不太清了。
跪久了確實會難熬,會餓會冷,膝蓋會痛得不行,身上沒有力氣,但時間一長,五臟六腑就會麻木,再加上天寒,半身以下會失去知覺,接著會很困,困到快要昏倒,能聽到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漸漸微弱,心臟跳動漸漸遲緩。
記得那對雙生子姐妹把我抬進去的時候,我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一天后我醒過來,面前坐著除夕宴席上看到的那位端莊婦人,眉間朱砂入沁鮮血,紅得淋漓盡致。她臂上搭著一柄拂塵,端坐著看我,臉上沒有一絲動容。
“你是單純來送命的吧。”
她開口第一句,也絲毫不留情面。
我顫顫巍巍坐起來,動了一下手腳,確認四肢健全后,搭手行了一禮。
“回四長老,晚輩是來求闖仙牢的。”
“七天都跪不到,你這身板,就是來送死。”她閉上眼睛,往外一擺手,道:“方才想給你渡些靈力,你倒好空殼子一個,也不知道開陽峰老六都收了些什么人。你早點走,回你的開陽峰去,早些安生。”
“可……有個人,在仙牢里,弟子要把他救出來。”
“這仙牢里的人都是有罪之人,他們只有受過這牢獄之苦,才能明白自己的過錯,你若是放他們出來,豈不是助紂為虐?叫他們一錯再錯?”
我沉默,想了想開口:“弟子……不覺得他有錯。”
“沒錯?所有來求我的人都不覺得被關之人有錯,若沒有過錯,那他又為何會在仙牢里?”
“他為了自己的親人,被迫犯了門規。”
“世間雙全之法少之又少,若無舍得,又怎會有去留。他既已入玄皞門,自然要懂得這個道理。玄皞門規如此之多,并非只是約束弟子,更多的是教會他們如何取舍。若靈修之人心中皆是雜念,終有一日會釀成心魔,鑄成大錯。”
“若是按照門規,他的親人就會死,那是該犯還是不該犯?”
四長老睜開眼,手邊的浮燈映出她漠然的神情,有些許柔和。
“既然你這么想闖仙牢,那我來問你,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弟子……不能說,但他曾救過弟子弟弟的性命,這份恩情弟子無論如何要報答他。”
“世間情分千萬,有恨之入骨殺父之仇,有血濃于水骨肉相連,亦有故劍情深鸞鳳和鳴,而你只因一份恩情便愿舍去性命,你不覺得你這命有些輕薄?”
“一命換一命,弟子并不覺得輕薄,再說是不是舍去性命,不是只有死了才知道嗎?何況,說不定我也活不長了。”
四長老握著拂塵的手顫了一下,似是沒有想到我會這般回答。
“你還真是,不看重你這條命啊。”四長老順了拂塵,一聲輕笑,似想起了什么般,又道:“人心可是會變的,你何苦這般拼命?”
四長老說的話,在我心里似石入寒潭,一擊而浪千層。
還真,自從知道自己是還魂之軀,命這種東西對我來說就沒有那么重要了,畢竟死過一次,也知道死是個什么感覺,對死的恐懼也漸漸消退。
現在的我,已經不算是人了吧,不論軀體,還是想法。
默然間,我聽見芥子閣暗處的機關“咔啦”作響。樟木濃烈的香味彌漫飄散,混雜著做符陣用的朱砂味道,到處都是,躲都躲不開。
“丹琴,丹笛,把燈掌上。”
應四長老要求,暗處顯出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形,一左一右將浮燈依次點起來。
霎時芥子閣內的別樣洞天,全都呈現在燈火之下。
堂正中是一八寶轉心機關盤,塔八面正對芥子閣八方小道梯,書簡順小道滑下分類收納。有爐形如亭,內置靈石,忽明忽暗上下運轉帶動輪軸,軸至閣頂,頂有一九心玲瓏塔,自下而上共九層,每層皆有軸承與外相連,伸出閣外。有木鳶來往軸承之間,時而為亭爐添些靈石,時而落于軸上修整軸木。
怪不得從外面看芥子閣就如同過節時拉了紅綢的高塔,軸承之多讓人目不暇接。而八壁咒文繁復錯雜,古至巫卜今至問靈術無一不有,密密麻麻鋪了滿墻,看得直叫人眼花。
丹琴丹笛二人點罷燈,同時過來請示四長老。
“行了,下去吧。”
兩人動作劃一行禮退下,離開的時候發出“噠噠噠”的腳步聲,似堅利之物相互敲擊,有說不出的異樣。
“人心久而不知其深,不知其惡,人的惡念與貪念出現時只是一剎,然而世事無常,有言一念成仙一念成魔,就是這一念之偏,都有可能葬送一個仙門。”四長老坐在一飄浮的團蒲上,周身衣袖無風自動。然這泠泠仙氣里,卻有萬般無奈悲愴。
我頓了頓,才開口:“這就是四長老不收弟子的原因嗎?”
“你這又是什么話?”
“四長老駐瑤光峰,看管仙牢重地。峰上雖機巧無數,但無一差不得。四長老即認為人心難測,又怎會將瑤光峰上的事交由他人之手。所以晚輩斗膽猜測,丹琴與丹笛兩位師姐,其實只是機關術中的偃師之人。”
話音落,卻不見四長老回答。寂寂之下,唯有機關運轉,粗糙而模糊地在黑暗中喑啞。
許久,只聽一句:“你心思倒是細。”
“四長老過獎。”
“我沒有在夸你,這不是什么好事,”四長老乘團蒲飄至一處木門處,手上拂塵一點,木門驟然分為四葉移開,顯出門內一盞燃著藍色熒火的燈籠。“你是個心軟的丫頭,我也想幫你,可你實在夠不上進入仙牢的資格,若我就這樣放你進去了,豈不是然人人都認為我芥子閣只是仙牢門前的擺設?”
她從柜子里拿出盞藍色熒火的燈籠,燈上雕花掩映,映得整個芥子閣山水如畫,花鳥相聞。
“這明言燈出自高臨仙人之手,乃我芥子閣三件鎮閣寶器之一。燈中有一燈靈,能辨明人心,窺探虛實。你若是能將它說服,它自然會指引你找到你想要找的人,你若是說服不了它,那么我再想幫你也無能為力。”
話音剛落,明言燈內似傳出一聲輕笑。霎時以我為中心蔓開一片濃重的黑色,似濃墨潑灑,眨眼間將天地吞沒,只留下盤古開天地前的一片混沌。
黑暗中漸漸顯出一個白色的人形,初為模糊,后逐漸明了的輪廓,清晰了五官,衣衫秀發,皆成實物。
以及他眼上纏的白綢。
“凡人,你可是有求于我?”
我稍稍一愣神,“穆……爻?”
“嗯哼,你很在意本座的樣子嗎?凡人?”那人攤開手自顧自欣賞起自己的著裝,原地轉了一圈,捏了蘭花指掩面“呵呵”笑了兩聲,又伸手摸了自己的臉,摸到眼睛上的白綢子時發出“咦”的疑惑,“竟然是這個小子。”
眼前這個人如果真是穆爻,要么是他瘋了,要么是我瘋了。
“晚輩眼拙,不識靈君尊體,實在冒犯。”
明言燈靈還沒有欣賞完自己,聽到我喚她,蹙眉不耐煩道:“去去去,別打擾本座我賞風鑒月。”
“……”我無奈縮到一邊,心想為什么這燈靈和曇花館的老媽媽一個性子,難不成高臨仙人也曾是哪個風月場的熟客,讓明言燈耳濡目染成了如今的模樣。
蹲了半晌,只見燈靈轉過身,勾著嘴角托了下巴,道了一句:“丫頭,眼光不錯呀。”
“什么不錯?”
“本座乃人心之燈,明心之鏡,如今你在這燈里,我的這副姿態,都是你內心所化,就是說你現在最想見到誰,本座就會變成誰。”燈靈背過手,探下頭來看我,嘴角微挑,眼角帶媚,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實在看不下去她用穆爻的樣子再搔首弄姿,直接閉了眼,“那個……靈君能不能聽晚輩說句話……”
“不聽,本座知道你想求什么?”我睜了一只眼,看它軟著身骨一步三搖地晃了一圈,托了手肘向我一指,道:“你想交換什么?”
“交換?”
“本座可不是靠一張嘴就能給你網開一面的大善人,來這里求我的人太多,說得也太多,本座聽都聽煩了,一個個都懷著僥幸的心思想要投機取巧全身而退,本座看著就惡心,倒不如一物換一物,公平,實際,還省了不少麻煩。”
燈靈打了個哈欠,手一抬,化出一方長塌來,一翻身靠了上去,“丫頭,你想好要換什么了嗎?眼睛,舌頭,左手右手,左腿右腿,還是靈力壽命,我都不介意。”
眼睛,舌頭,手,腳……
我看了自己的手腳,抬眼看到化作穆爻的燈靈,忽地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手腳,站在穆爻面前狼狽不堪。他又會如何不屑于我,我不知道。
“壽命,我給你壽命。”
至少這樣,在仙牢里再見到他的時候,我還能伸手去拉他,帶他從仙牢里逃出來。
“壽命?”燈靈眼中流光一轉,突然笑了起來:“可是就在剛才,我看中里你身上另一樣東西,這東西比起你所剩無幾的壽命,可有趣得多。”
我見她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心里一顫,“靈君要我的眼睛嗎?”
“噫……誰要你血淋淋的眼珠子,既不能看也不能盤,我拿了倒顯得我冷酷嗜血了。”燈里很嫌棄地擺了擺手,又托了下巴。“我要你關于這個小子所有的記憶。”
一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
“靈君……要什么?”
“關于這小子的記憶,從你們相見到現在,所有的記憶,音容笑貌,言語辭說,度過的每一天。我給你三天的時間,三天后你的記憶便全部歸我,作為交換我會幫你找到這小子,讓你把這小子救出來,他不傷,你不死,兩全其美,你看如何?”
“……”
霎時間,腦海里閃過關于穆爻的許多事,他在簌簌的落雪中舞劍,將大氅蓋在我頭上,折下梅花來對我說“折寄遙憐人似玉,相思應恨劫成灰。”
“你倒是應一句話,我已經很給你情面了,換就趕快答應,舍不得就趕緊走人,別找這里和我耗時間。”燈靈似等的不耐煩,噠噠噠地敲著長榻的扶手。
“我……”默了半晌,我輕道了一句:“換。”
若是穆爻也能像在水晶洞窟里“穆爻”背我時同我說一句“剩下的半生,阿鯉都給我指路好了。”該有多好。
這么想著,不禁自嘲般笑出了聲,“到了這個時候,我竟然還在想這個……”
“成交”燈靈翻身下榻,掂足一躍至我面前,“既然你答應得如此爽快,那我就送你一個禮物。”
言罷,她抬手,在黑暗中提出一件通身黑色的鶴羽袍子,黑為底,紅線云紋勾邊,領口紅色雙鯉同游,道道補痕縱橫錯亂,似一方黑白亂局。
穆爻的袍子。
未等我明白這袍子從何而來,燈靈就率先一步將袍子披在了我的身上,接著她俯下身在我額上落下一吻。
“鯉兒。”
剎一眼,眼前景象斗轉星移,萬物枯榮滄海桑田,高山無棱,天地相合,日倦升落,月煩圓缺,水澹澹而東流無朝暮,雪霏霏而不見金風玉露。
再睜眼,身上黑底紅紋的袍子還在,眼前卻唯有四長老,四周機關輪轉,與我眼中淚一同,無止無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