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水煙袋，但其實那并不是煙草，那云霧帶有一種特殊的香氣，甜甜的，也有些厚重，能夠靜心。后來秦二才曉得，此人燒的是龍涎，十分不一般。

這大概就是圖書管理員吧，秦二態度恭敬，告罪一聲，退到門外閱讀告示。

其實也沒什么看頭，告示里說的無非是些要注意愛護圖書，禁止明火，只許抄錄不許外帶這樣的話。大部分都和后世沒什么區別，不過有一個需要注意的點，那就是樓里的書冊都被下了禁制，實力不夠不得強行翻閱，否則后果自負。

這是為了防止門下弟子好高騖遠，基礎不牢，秦二也很理解。

公告牌的旁邊，還有一份介紹，秦二看了看，皺起了眉。

介紹是關于剛才那個老胖子的，老胖子名字叫鯨，對，就一個字，鯨。因為他丫的就是條鯨魚幻化成的人形，是只大妖，但這樣的大妖，不僅是藏書樓的管理者，還是門中的供奉！實力……嗯，實力沒有注明，只有兩字——不詳。

這倒是有些意思，鯨魚幻作的大妖養了一只黑貓。

大概都已經弄清楚，秦二再次進門。

“鯨長老。”他拱手說道：“弟子已閱讀完畢。”

“嗯……”老胖子有些費力地從椅子里站起來，椅子吱呀搖晃，那只黑貓叫了一聲，跳到柜臺上，一邊舔著爪子，一邊盯著秦二。

“不熟的人都叫我鯨長老，”他將煙桿負于身后，腳步拖沓，圍繞著秦二打量。墻壁上的油燈拉長了他的影，如夢似幻，秦二感到似乎有種來自大海的咸濕感將自己籠罩。不過這種感覺只是一瞬間，春風一過，他又回到了柜臺里。

“但我更喜歡被人稱作大魚，這是我養的小貓，來，給我們未來的天之驕子打聲招呼。”

他伸手去抱黑貓，于是貓叫聲再起。

喵！——

這聲貓叫，叫得秦二心底發寒，鯨長老的眼神有種將他全都看透了的感覺。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自己已將全部的底牌交了出去，接下來就是任人宰割，沒有安全感。

在以前，若有這樣的人，他會想方設法地除掉。但現在不一樣了，他想換一種活法，也不介意將自己的心跡表現出來。所以盡管這種感覺不太好，但也僅是皺下眉頭而已。

“鯨……呵，大魚長老，弟子此次前來，是想尋得昔日同門師兄，啟風的筆記書冊，長老可知放于何處?”

“啟風……”鯨長老一邊擼貓，一邊面露思索，過得會兒，搖頭，“不記得有這么個人了……”他轉身，從身后的書柜上取下一本冊子，撣去灰塵，戴上眼鏡翻閱搜尋。

半晌后，他滑動的手指一頓。

“原來是他……哼，三樓最末，癸字號排，自個兒找去。”

他隨手一扔，書冊便光芒一閃，進了身后的暗格。

“多謝大魚長老。”

秦二拱手，離去時，瞧見他正摸索著，從柜臺下拿出一只用紅麻繩串起來的風鈴，而后緩慢地來到大門口。

“春來花開，風送信；玄天極地，我為鈴……這個江湖，從不缺新芽和綠意……”

最后，他聽得老人如此說，有風涌進來，便有清脆的鈴音傳遍整棟樓了。

聽著風鈴的聲音，秦二也忍不住嘴角上揚起來。遇見一個有趣的人，就像在白紙上畫下一抹艷麗的色彩，透過陽光望去，便會讓人心生歡喜。

這些，他從前都未曾仔細感受過，此時才覺得，即便日子平常地過，依然有值得紀念的地方。

轉過閣角，便是燈火通明的大廳，罕見的浮雕工藝在梁柱上隨處可見。三五人，或抬頭尋書，或在桌案前仔細翻閱、摘錄，都很安靜。秦二還未來得及感概，便被一道奇異的響動給吸引了過去，抬眼一望，便見得有身穿白衣的人，站在一個木頭箱子里緩緩降了下來。

電梯?

秦二略感驚訝，隨即快步過去。到了才發現，這由木頭組裝起來的廂體還真是類似于電梯一樣的東西。木廂的左側，是半人高的操作臺，有檔桿，檔桿旁標有壹樓、貳樓，直至拾樓的字樣，他試著將標有叁樓的檔桿掰下來，便聽得機括之聲響起，廂體載著他徐徐上升，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三樓。

他并未立即出去，而是皺眉研究了一下，之后，又滑動最左側，標有一個黑色圓圈的檔桿。

廂體徐徐下降，過了二樓，到了一樓，廂體并未停下，而是繼續下沉。

到了負一樓，秦二便瞪大了眼睛，只見一群從未見過的生物正在這一樓層里忙碌。長得有點兒像犀牛，青灰色的皮膚，頭頂一只長角，渾身看上去笨重而有力。它們似乎也發現了秦二，轉頭朝他望來。

好像有些不友好啊……

秦二有些尷尬，左手已經放在了三樓的檔桿上，刨動。

機括之聲再起，他便見到其中一頭犀牛踏上轉盤，自己戴上橫枷，開始轉圈。廂體上升，再次停在了三樓。真是奇妙，到了三樓的癸字號書架，他一邊尋找啟風的筆記，一邊這樣想著。雖然這電梯使用的動力不是電，操作的方式也顯得原始而古老，但能想出這樣的概念，就已經很不簡單了。

這千機府，還真有點兒藏龍臥虎的意思了。

在癸字號書架上找了一陣，卻并未找到啟風的學霸筆記，難道此人真未留下任何筆墨?還是說，在啟風叛變千機府后，他們就將啟風的一切都給封存或者銷毀了?

都是有可能的。沒有找到筆記，難免有些遺憾，對其他的術法暫時又提不起什么興趣，秦二便抬腿想走，但這時，一道聲音叫住了他。

“你在找什么?”

聲音清麗而淡雅，秦二循聲望去，見到一名身穿墨梅花色的女子，正坐于窗邊抄錄。聲音清麗，人也清麗，此時正捏著毛筆，安靜地望著他。

“師姐。”秦二拱手拜見，“我正在尋昔日同門師兄啟風的筆記，樓下大魚長老告訴我說在這癸字號排，但……”

“他……”女子黛眉微蹙，“他已入了魔，你尋他的筆記，想成為另一個他?”

她又提筆書寫，同時繼續說道：“我雖已十年未出此樓，但近日已聽不少弟子提及，說顧行遲從外頭破格招收了一位弟子，想來……應該便是你吧?”

像上清院、千機府這樣的大宗派，每年招收弟子都有一個固定的日子，報名、選拔、錄用，這是一般的流程。但秦二想了想，自己是未走這樣的流程，所以說是破格招收，也不為過。

不由得搖頭苦笑。

“應該就是我了……”他說道。自己最初也并不想進來啊，還不是承了顧行遲太多的情。

“你能來這里，我很高興。”女子這樣說，可沒有什么高興的表情，只像是在說一種事實。

她指著桌案前的草團，示意秦二坐下說話。秦二想了一下，也就沒有退卻，長老院那邊一時半會兒恐怕難以得出結果，回去的話也是無事可做，在這兒聊聊天，也挺好的。

“抱歉，我在修梅，所以心緒不能有太大的起伏。”女子說道。離得近了，秦二便見到她在寫一句詩：

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

字體纖巧，古拙而文雅。秦二瞧得一陣，不由得贊嘆道：“好詩，好字。”

幾生修得到梅花，這幾字落筆，紙上的字便仿佛活了過來。黑墨見紙瘋長，從紙面上立了起來，成為了一株梅樹，緊接著，樹梢上冒出了花苞，嗶剝聲響起，梅花便掛滿了枝頭。

“十年了……我還是無法突破介質的束縛……”她泛出些許愁緒，“這株梅，只有形與意，卻無法擁有生命。”

她揮手，墨梅便沒了筋骨，轟然倒塌，在紙上散作一團污漬。

“我是這層樓的守樓先生，修不得梅花，便離不開這座樓，真羨慕你們這些來去自由的人啊。”她心中似有些故事，但只是向秦二感慨一番，并沒有細講下去的意思。

她提起裙衫，站起身來。

“啟風當年是千機府不可多得的天才，墮入魔道后，府內便將他的一切都封存了起來，尋常弟子不可得見……你若想看，我可以找出來給你，但你只能在我這里翻看，不能摘錄，也不能帶走……若你被其影響，滋生了心魔，我也能提前替你誅殺。”

意外之喜。雖然只能前來藏書樓學習，有些麻煩，但總歸比摸不著門道要好。于是秦二謝過她，開啟了藏書樓學習之旅。

齊樂之評價地沒有錯，啟風這個人的確有些桀驁。翻開他的筆記，隨處可見那種傲慢的口吻，讓秦二讀得有些不舒服，但其也不愧被喻為天才，思維敏捷，視角獨特，僅是三言兩語便能戳中問題的關鍵點，所以盡管閱讀上有些不愉快，但秦二也還是忍了。

長老院那邊得出了結論，他的設計圖紙終究還是過了，并且是由霄弈大師親自操刀，常常跑來秦二府邸里，兩人一商討就是一大半夜。這固然又在千機府內引起了風波，出了次風頭，秦二倒也不甚在意，做自己的事就好了，就如同玲妤說的，他還能堵住這些人的嘴么？

日子過得很快，白天上午，和裴文一起修建宅邸，下午去藏書樓那邊修習符道，到了晚上，霄弈大師會從淬鋒谷趕過來，大伙兒一起吃個晚飯，而后兩人就關進二樓書房，商討圖紙細節。

這樣又過了月余，宅邸都已建好時，秦二終于凝聚出了第一顆子彈——米粒大小的濃縮型符盤。接下來，便是試驗成品，以及加緊增加子彈儲備量這些事情了。

在這期間，千機府也逐漸忙碌了起來，顧行遲偶爾也會過來看他，但秦二察覺到，他似乎有些愁容，只是未曾說明是因為什么事。

到了這一日，齊樂之跑過來請他出去吃酒，他才知道，千機府打贏了一場大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