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公子，我只請了你一個。你久請不見，現在還給我多帶了一個尾巴，金公子真是大氣了。”

完顏亨深鞠了一躬，身子還有點晃，賠笑到：“輕云相邀豈敢不來，晚了點，望輕云莫怪。這是我大弟亶公子，自小隨我長大，不曾遠出過家門，今天借輕云的寶地一用，討口逍遙醉，不知可否？”

那完顏亶哪里見過這樣的女子？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香嬌玉嫩，如花似玉的美貌，攝人心魂的別樣風情！天上人間第一，夢里魂回時無雙。

縱是他完顏亶便是窮盡了自己一輩子的腦子，也想不出該怎樣去描摹出此女的一分驚艷，一句“仙女姐姐”都沒勇氣叫出來，便只在那里失魂落魄的張著嘴。

輕云卻連看都沒看那完顏亶一眼，只繡眉微皺，抬起如筍的手輕掩她秀麗的鼻，只責怪著完顏亨：“你還沒喝夠？真是夠了。”

輕云這嬌鶯啼鳴一樣的嗔責，酥得完顏亶腿都軟了。

看見完顏亶不爭氣的熊樣，完顏亨有點后悔帶他來了，拉著呆子一樣的完顏亶坐下，眉兒很不樂意的賭氣抱了好幾壇子逍遙醉悉數都放在了案桌上。

“喝完好，喝完了就了事！”她狠狠的白了完顏亨一眼，跑開了。

“我可是得罪了小眉兒？”完顏亨很疑惑問。

輕云不置可否，這完顏亨還是輕言淺笑，一副處之泰然沒有事的樣子，可他身上難得這般洶涌的酒氣，讓她竟然氣不起來。

“又來了，受不了了！輕云，快放我出去，熏死我了！”

灰爺在它的一畝三分地撲打著翅膀抗議，它的鳥語人話說得更溜了。

完顏亶何曾又見過灰爺這種“爺”，被輕云驚艷到的嘴還來不得及閉上，又被灰爺驚艷到裂到了后腦勺。

輕云將籠子打開，玉手一伸，灰爺就站到了她的纖纖玉指上。

“仙女姐姐，我要，我想要.....”完顏亶看見輕云移足到窗前，作勢要將灰爺放掉，大急著嚷到。

“滾！放開你的爪子。”

灰爺叫著，作勢一口向完顏亶向它伸出的手啄去，撲騰著翅膀飛走了。

輕云厭煩的白了這個長得還算眉清目秀的亶公子，手中搖一把折扇，腰間掛滿了各種顯擺而浮夸的物件，著粉描眉，還在幞頭上簪了朵紅色的羅花，真是可惜了這副一見本可傾心的好皮囊，生生的被他自己折騰得俗不可耐。

完顏亨的腦子也有點清醒了，這個小郞主，的確有點東施效顰，過了，還這般欠缺了禮數，是自己糊涂了。

“輕云久不彈的一首曲子，想請金公子品鑒。”輕云只對完顏亨說。

“請。”

完顏亨笑道，直打眼色讓完顏亶趕快回來坐好。

可那完顏亶就像吃了秤砣鐵了心，他既舍不得會說人話的灰爺，更舍不得輕云那仙女一樣的花容月貌，酥軟了他一身的麝檀氣息。黏在那里，想要靠近輕云的身邊又不敢，磨磨蹭蹭的，只裝著沒看見完顏亨責備的目光。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輕云玉臂輕揮，鶯鶯淺吟，這正是那曲“上邪”，她最愛的上邪，如泣如歌，可伊人何在？

彈去眼角模糊的霧氣，灼灼的那一片桃花慢慢褪去，原來，褪去的桃花深處，是她。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站在窗前的完顏亶跳著腳叫到。

“輕云為什么要選這首曲子，太擾人心神。”完顏亨不敢去想這個逐漸掩藏不了了的影子，低聲埋怨著輕云。他搖晃著來到窗前：這小郞主太不矜持，一曲而已，太忘形了，還是回去吧。

微風拂面一絲絲一細細，感懷不盡的憂愁。落日余暉中飄忽縈繞的云靄逐漸消瘦憔悴，不敢舉杯高歌。

前端樹梢上飛舞著一團霓裳云霞，夢幻般在空中幻化成各種花樣。

柔情似水，溫柔纏綿，白的衣，黑的發，飄逸霍霍；青鸞飛揚，冷月成千古絕唱；你追我趕，你情我愿，心碎難尋歸路。

是她，她在這里！還是一眼萬年，驚艷到刺骨，震顫到孤絕。

完顏亨鼻一酸，眼一潮，真的喝酒誤事，自己怎么就糊涂得忘了？

這是輕云的回香暖閣，便也是她的天下，自己怎么就糊涂得忘了？還是，潛意識中一直在企盼著什么？

只是，她不是不應該出現在這里嗎？

原來，完顏亶驚呼的“仙女姐姐”是她，冥冥之中著實有定數，只是完顏亶還不知道，是他這個素未謀面的“仙女姐姐”救了他腚下的龍椅。

完顏亨拉著完顏亶縮不回的手：“快走！”

輕云琴音一轉，焦鳳弦斷，弦斷曲終，曲終驚魂，驚魂處淚滿襟。

完顏亶哪里肯走，還沒被拖到門口，他便掙脫了回來。

一團冷風從窗口滾落進來，站都沒站穩，就撲倒在地，打了個滾滾到了完顏亶的腳下，狼狽的抬起了頭。

一頭烏發掩蓋了她大半個臉。她粉面含怒，小嘴唇翹得高高，為了自己這不堪一擊的狼狽，還有這不速之客看到了她的狼狽。

美人微醺，好花半開，眉間的一分秋波，暗薰了香影紅塵。

完顏亶呆了，她似怒非怒，似怨非怨，似淚非淚，似痛非痛，一點氣惱，一點埋怨，一點哀怨，一點憂愁，兩眼紅腫含悲，楚楚可憐。

“待我長發及腰時，少年娶我可好？不羨鴛鴦不羨仙，日日與郎暮雪逍遙。”

完顏亶仿佛聽到這仙兒一樣的她朱唇微啟，在梨花帶雨的向他哭泣。

“仙女姐姐……妹妹，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完顏亶的心跳動不已，怎么張的嘴他都不知道，就那么自然的吐出了這些字來。他全身顫抖，雙手一伸就伸向了地上的這朵帶雨的梨花。

“放肆！”明珠一聲斷呵，手中的青鸞寶劍對著完顏亶就是一劍。

“你醉了。”很輕很輕的聲音在完顏亨喉嚨里打了個轉。

當啷一聲，青鸞寶劍墜落在地。

明珠渾身一震，軟得像團泥水，這魂牽夢繞的聲音，這牢牢握著她手腕的手，手心的溫度，燙得她抖！

明珠狠狠向那只手咬去，咬得口中泛起了血腥滋味這手才松了她。她像狗一樣的向輕云爬去，舔舐著自己的傷口，抖抖索索的將自己的臉藏在輕云的懷里，無聲的抽搐。

輕云的臉冷得像寒冰，她抱著藏在自己懷里的明珠，撫摸著她凌亂了的秀發，輕輕說：“乖，心蕊送來的，你要的藥。”

完顏亨的手麻木得沒有一點知覺，心在不爭氣的開始痛，怒吼：“秦明珠，你是屬狗的嗎？只會沒心沒肺的沖著人撕咬？你就這么的恨我，何不再吸干我的血連皮帶骨的一口吞了我？

可我為什么偏生還要自作自受的樂此不疲？

曾經那么懷抱著你這個小小的小妖精，可現在你這個小妖精卻恨著躲著我，在別人懷里哭泣。你恨了我懲罰得我徹徹底底，可你有什么理直氣壯的勇氣來這樣懲罰我？

你是還沒有看清自己的心，還是你看不清自己的心？為什么不去找他，找你心中牽掛的他？為什么還要出現，還以這種樣子出現？你在哭什么？你冤了我還是我冤了你？你既再不欠我，還有什么值得你哭泣？”完顏亨好想抓住她問她，好想將她搶過來，堅定了永不相見的誓言在這一刻又潰不成軍，他想要走，腿卻再也邁不開。

完顏亨還來不及不爭氣的詢問：你可是病了，什么藥，難道牽機藥還有后遺癥？

“姐姐......妹妹可是病了，這服的是什么藥？”

完顏亶已經搶先問了出來，他覺得這仙女一樣的美人好可憐，一定需要他的保護，哥哥保護妹妹，天經地義。他完全忘了完顏亨才為他擋了這個“仙女妹妹”刺來的一劍。

“你岳爹爹不著急，休息好了再走，你這個樣子我不放心。”

輕云在明珠耳邊低聲細語，也不知道她在說給誰人聽。

完顏亨身子微晃，終歸是自己又自作多情了，她怎會不明白自己的心？她以前只是為償還，債主放棄了追債，她自然就自由了。

完顏亶卻沒聽到輕云說了什么，他看見明珠只在輕云懷里瑟瑟發抖，心中大為不忍。

撿起地上的青鸞寶劍，討好的遞過去，討好的問：“仙女妹妹可是受了什么人的委屈？”

一時色欲沖心，腰身一挺，大聲說到：“我是大金國的郞主，就是大金的皇帝，妹妹有什么事我給你作主！誰要敢欺負了妹妹，告訴我，我殺了他！”

輕云奇怪地看著完顏亶。

這眼神讓完顏亶一陣驕傲，他摸了摸自己那朵鮮艷的羅花，說：“我是完顏亶——大金的皇帝。仙女姐姐和仙女妹妹全都可以隨我進宮，做我的愛妃。你們大宋的皇帝見了我都害怕，只要你們跟了我，誰還敢欺負你們？”

完顏亨沉聲呵到：“你瘋了！”

完顏亶哪里還顧得完顏亨，見兩個美人都不理他，又舔著臉道：“仙女妹妹，你不要哭嘛。只要你愿意，你要做皇后都可以，我可以把我的天下都送給你，你從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怎樣就怎樣！”

完顏亨的頭要裂了，說：“你瘋了？”

明珠終于緩緩回過頭。

完顏亨直勾勾的低垂著眼，彎彎的長睫毛落下一片陰影，遮蓋了他眼眸的情緒。不過就算是看得見反正也看不懂的，誰人又曾經懂過他？明珠心抽搐了一下，好像被箭羽穿透，心里凄涼叨叨：你終歸如愿以償，離你的權力又近了一步！

淚就這么不爭氣的往下落，比磅礴的大雨還要肆意，可那明明是血啊，帶著僅存的一口氣，明珠弱弱的問完顏亶：“我要你的天下來做什么？”

完顏亶大喜，這仙女妹妹終于和他說話了，他大聲說：“天下都是你的，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曾經欺負你的你都殺了他，殺個痛快，隨便你處置，只要妹妹可以笑一笑。”

完顏亨一把打落完顏亶諂媚托在手中的青鸞寶劍，一把將他拉到自己的身后，呵斥到：“你瘋了，她會殺了你的！”

明珠搖搖晃晃的爬起來，輕云的一身月白色暗花長裙對她長大了點，可不經意露出了她精致的香肩和鎖骨，賞心悅目得令人目眩。一臉的淚跡斑斑，透著無助孤寂的蒼白，又我見猶憐。

明珠撿起青鸞寶劍，憨憨的比劃了幾下，手一哆嗦險險的又將它跌落下地。

她傻笑了幾聲，將青鸞插入劍鞘，醉眼朦朧的看著完顏亨，舔了舔唇上咸咸的淚水，譏笑著問這個男人：“我為什么要殺他？他把天下都送給了我，我為什么要殺他？你們男人夢寐以求、機關算盡想要的天下，我就這樣輕易就得到了，不是很諷刺嗎？不是很可笑嗎？我為什么要殺他？”

明珠傻兮兮的哼哼哼直笑，伸手摸向那張被完顏亨死死擋著的完顏亶的臉：“完顏什么東西？你叫完顏什么東西？好可愛的孩子，你真的要把天下送給我？”

“你醉了！”完顏亨話音中終于帶有了情緒，一手抓著她妄想伸向完顏亶不老實的手，一手就去整理她飽滿圓潤的半個香肩都快要滑落出來的衣襟。她穿女裝美，穿著輕云這飄飄衣袂的女裝更美，而落著淚穿著輕云這飄飄衣袂的女裝的她更更的美。

完顏亨從來見不得她哭，她這樣凌亂散發委屈不出聲的只掉淚水，到底是在為誰倔強著！完顏亨仿佛看到她白得發光的身體在那大袍子里顫抖，他眼睛里冒出怒火，混合著體內的酒精爆發出毀天滅地的怒火：為了愛他，你就這樣作踐自己！

明珠瞬間的炸了雷，卻比完顏亨更怒。

她啪的一耳光狠狠的扇在他的臉上，歇斯底里的跳著叫到：“關你什么事，你算個什么東西？你滾開！”

完顏亨眼睛里的寒光像兩把刀，將她上上下下的割了個遍，他的呼吸開始沉重，緊鎖的劍眉上青筋暴漲，他怒了！完顏亨完全忘記發誓不再管這個女人，再不招惹她的決心，其實他只是忘了，這個女子哪怕只有驚鴻一瞥，喜也好、怒也好，便連生死都再由不得他。

他清雅時的微笑，如春風十里，出世的瀟灑入世的柔情，厚重得往往讓她不能自己；他不笑的時候，如寒冬臘月，冷漠孤傲中包裹著天崩地裂的血雨腥風，她的世界也會隨之灰飛煙滅。

“怒了？你怒個屁啊！”明珠快意的在心里吼著，嘴里卻淋漓盡致的發出了因為激怒了完顏亨而產生的鴨子一樣的笑聲。

輕易的，她就能激怒他，讓他丟失掉所有所有的鎮定。

完顏亨更怒了。

一股寒氣終于從腳底板涼到了頭頂，明珠突然覺得矮了完顏亨好幾截，大氣都不敢出，如坐針氈。正正因為激怒了完顏亨的小得意一下子就煙消云散，酒意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明珠拼命的掙扎可怎么也掙不開完顏亨鐵一樣的手掌，便眼中又冒著騰騰的怒火毫不示弱的瞪著他，嘴里狠狠地沖著被他藏在身后的完顏亶問到：“完顏什么東西，你當真要把天下都送給我，隨我處置？我把它送給我大哥也可以嗎？你要是敢騙我——一生一世.....騙我，我真的會殺了你！”

一個“騙”字，莫名鉤帶出“一生一世”，這四個字刺得人不可避免的心痛，騙子，騙子！

“我愿意，我愿意，只要有妹妹，我什么都愿意！”完顏亶還沒從明珠的笑聲中回過神，也不管明珠說的是什么，但嘴卻比蜜還甜。

“她心里沒有你！你知道她的大哥是誰嗎？”

完顏亨一把推開完顏亶從他身后伸出的腦袋，差點剜了他賊賊亂轉的眼珠子，低著聲音吼到。

“妹妹心中有沒有我不要緊，那大哥是誰也不要緊，沒有這臭天下更不要緊！只要仙女妹妹從了我，我愿意跟隨妹妹天涯海角，從此比翼雙飛，做快活神仙。”

“臭天下？”明珠哈哈哈的笑啊，笑得肚子疼，笑得眼淚直流，對完顏亶說：“可笑啊可笑！想不到你倒是個通透的妙人兒！我開始喜歡你了。”

完顏亨的手還牢牢抓著她，晃動中她看見被她咬得溢流著血紅色東西的牙跡。心兒便又痛又暢快！

“好好好，完顏什么，我答應你，我這就給岳爹爹送藥，回來就找你。你把你的臭天下送給我，我把這討厭的臭天下送給我大哥，有我大哥，從此天下一片祥和，誰都不敢爭，誰都不能爭！就再沒有戰爭，再沒有宋金之分，天下太平，天下大同，普天同慶啊！

哈哈哈.....然后，姐姐帶著你，小妙人，冬天，我們到仙鹿小山去觀雪賞梅，春天……”

淚就又落了，明珠一時間哽咽得無法說話：“姐姐帶著你、游弋在這個太平盛世中，做一對逍遙快活的、鴛鴦神仙！”

她挑著眼鄙視的問：“金公子還不放手嗎？馬上就要天下太平了，金公子的宏圖大業可安好，可要姐姐我帶著你去逍遙？”

“曾經的約定，就這樣散了，你我山盟海誓的世外桃源都成了你拱手交換的禮物，還不忘記、還不忘記這樣傷我！天下要太平了，遂了你一直默默為他付出的心愿了；你終于全心全意的為了愛他付出了你的身體你的性命；你毫無保留的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了他，毫不在乎別人的傷痕累累。錯了，你根本連自己的傷痕累累都不在乎！”所有在完顏亨腦子中想說的都說不出口，她成功的摧毀了他的一切斗志。

完顏亨垂頭喪氣的松開了明珠的手，沒了半分的氣焰，喃喃細語的自我嘀咕著：“瘋了，都瘋了......”

他目色暗淡了下來，便又那么不痛不癢的笑起來，淡然置之的他坐到椅子上，用那被她咬得流血的手提起一壇逍遙醉，揚頭喝了起來。

明珠回身向窗子走去，不知是酒勁作祟，還是腳下的長裙裹了腳，一個踉蹌，她差點跌到。

“姐姐，不是自己的，再美也不是自己的。”明珠說，仰頭倔強的倒回去眼中涌動的淚水，拔出青鸞寶劍將裙擺割下一截，越窗而逃。